“顺便签字,同意动手术。”许墨拿出一份皱巴巴的文件,他已经放在口袋里好多天。
秦小关故态重萌:“不签。”甚至倒下蒙头就睡。
“你不是答应住院了吗?你不动手术是要干嘛?”许墨几乎一口甜腻涌到嘴边。
“反正我不动手术。”秦小关闭上眼睛。
新一轮的拉锯战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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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从来不觉得秦小关难说话,只要自己随口发出指令,说东秦小关不敢往南,这次他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打定主意许墨不敢怎么着他。
“我稀罕给你做手术……”许墨怨声载道,却每晚都守在病房里看资料。
秦小关良久没有动静,等到夜幕幽暗,寂静得世界只剩他的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许墨翻动页卷的悉悉索索。
缓缓转过身子,透过台灯投射出的柔白灯光,许墨就那样静好的被光圈包围着,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看书中的许墨是静谧的,所有的脾性都隐去,剩下姣好的眉眼,清晰的轮廓,还有因为憔悴而生的点点胡渣。
这样的许墨,秦小关从未见过,认真着默默较劲。
……
零落的额发瘫软在秦小关的脸侧,他浑浑噩噩睡去,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睡眠,睡意像是一波波的小恶魔,逐渐吞噬他的时间,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他的头没那么痛,不会将他逼到脸色煞白。
他又入梦了,无数个日子,他梦到了许墨无数的结局,没有任何一个有关于自己,他在梦境中看着许墨和不同的人结婚,然后生子,然后苍白老去。
从刚开始的无法接受,到渐渐麻木,到他终于笑着对自己说:“秦小关你就是个累赘。”
可今晚的梦竟有一点点不同,他坐在许墨的摇椅旁,倚着摇椅上已经布满皱纹的许墨,孤寡的老人早早失去了老伴,许墨将那些生离死别一幕幕看在眼里,无动于衷。
在梦里,就连许墨也没发觉他了,他完完全全透明,以灵魂出窍的方式透明着,任何人触碰不到,听不到他的声音。
无所谓,就算只能在梦里陪着许墨,他想。
摇椅中的老人,再过几分钟,又会像秦小关之间见到的千百种结局一样,垂下干瘪的双手,停止呼吸,安安稳稳死去。
他将头轻轻靠在摇椅旁,听着老人微弱有些凌乱的呼吸,他的心,依旧像是被紧紧抓住捏着反复蹂躏。
“秦……”老人竭尽全力说出了一个字。
秦小关努力竖起耳朵,却没能听到更多的内容,老人已然了无生气。
他的心颤了颤,又该到了梦醒时分。
“要幸福。”空中忽然缓缓传来声音,他分辨不出,这是老人的声音还是年轻时候的许墨说的话,亦或是自己从喉间说出的。
……
秦小关突然醒来,濡湿的背让他不甚舒服,他的头似乎要裂开,有种脑壳中的植物要发芽的感觉,不停的不停的用柔软的枝桠企图撑开他的脑壳,从缝隙中破土而出,挤得他将近痉挛。
不远处的许墨趴在桌子上,安静的睡着,并不能知晓在床上挣扎的秦小关是多么痛苦。
秦小关就这样抱着头,蜷缩身子,咬紧牙,咬得牙龈无法承受迸出血来,他的眼眶里充溢泪花,可他不能落下,闭上眼睛全是天黑,时间漫长得好像是刻意的,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他终于隐隐觉得,这一波的痛楚慢慢退去。
他晕过去了,血印在床单上,斑斑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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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墨的脸色很不好,阴沉着叫来护士换了床单,亲手给秦小关漱口,给他擦脸,不忍心看秦小关空洞的眼神。
许墨不知自己心中为何有种想要嘶吼的感觉,不是冲着秦小关,而是冲着这个世界,他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拎着水瓶沉思着去楼道打水。
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为什么想要帮秦小关,但他没法丢下秦小关不管。
回来的时候,病房里多了一群人,围着秦小关喋喋不休,许墨凑近,听到为首的中年男子说:“谁拉扯你十年都不容易,本来以为你上大学了勤工俭学拿奖学金就可以了,你自己也这么说的,你现在闹这么一出,谁帮得了你,大家都有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
许墨不知是否自己太敏感,他一向粗神经,可他听出了一丝嫌恶的口吻。
他望了望坐在折椅上玩PSP的小孩,问旁边一位妇人:“请问你们是……”
“你是他的医生吧?这孩子没有救了,白花钱,医生你告诉我这病要花多少钱?”妇人悄声问。
“这不是钱的问题。”许墨听到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
“怎么不是,我告诉你,他去孤儿院那事情是我们家打点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是他小姨,这孩子小的时候身上哪块伤不是我们家出钱?他第一次动手术的钱也是我们家凑的,说话那个是他叔叔,还出钱给他交学费,给他做那个什么鬼心理治疗,贵死人,他什么时候让人省心过了?”妇人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肥肉随之颤动。
旁边一个大婶也凑过来:“可不是,谁家有那个闲钱,谁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动手术。上次老村长还说给他上份保险,那事情不归我们管,他不是孤儿院的人么,让孤儿院上,找我们干什么……”
许墨以前从不觉得这社会有多让人绝望,许爸爸就算对他施以惩罚或冷战,那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是父爱,可眼前这些人,他没察觉出有身为人类的活气。
“请你们出去!”许墨面带愠色,手臂一横指向门口,他怕他抑制不住自己,对这些秦小关所谓的亲人大打出手。
“医生,我们还有话要说。”有人不满医生的专横。
“病人需要休息!请出去!!!”许墨青筋暴跳。
“许墨……”秦小关嗫嚅着,他能感受到许墨身体里涌出的源源不断的怒气。
众人不情不愿的离开,秦小关的叔叔搁下一句:“小关你找慈善机构,我们家实在没有钱。”
许墨毫不客气的把门摔上,力道之大,震得虎口发痛,他厌恶这个世界。
秦小关觉得自己更没有脸面了,他一直不提自己还有亲人,有亲人的不算孤儿,可就是他的亲人,用几条烟将他送到了孤儿院。
他撇过脸,不敢看许墨,床头还丢着两张百元大钞,是舅舅留下让他平时买点水果吃的,他就傻傻的盯着粉红的纸币出神。
“你……”许墨一句话就哽住了,他说不下去。
秦小关的心尖好似被割开一样,赶紧回头,却被映入眼帘的通红的双目愣住,紧接着,是许墨温润的的唇,毫无前兆的印了上来。
第三十一章
印就印了,亲就亲了,世界安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那种触感飘忽得有种梦境的感觉,半点声响全无,秦小关疑惑着。
真的假的?
于是在许墨醒悟过来,又羞又怒的要离开时,猪崽子秦小关连忙凑过来啃了一口。
他的初衷很简单,如果许墨感到痛,那么就是真的。
但他没想到,一分钟过后,他只能缩在角落里战栗。
嘴里右下角的智齿,似乎刚刚被打飞出去,那惨烈的场景秦小关不敢再回想。
许墨愤恨的擦着嘴角:“死猪!”
他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疼,刚才那一拳实在收不住,便用了九成力道,许墨几乎把自己一生的蛮劲都用上,他削瘦的骨子里总是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暴力因子,说不上是庐山升龙霸,但十倍界王拳的威力还是有的。
秦小关只是捂着脸,眼里带着少许可怜兮兮的成分,仰脸嗫嚅:“我是病人……”
“呸!披了人皮的猪!”许墨狠狠骂道。
刚才被啃了一下,不痛,但心里好像被咬掉一部分,又痒又麻,他惊异于这种感觉。
这一定是病,完蛋了,被一头猪传染了病。
许墨简直想以头抢地,于是横了秦小关一眼,甩门而去。
战战兢兢的等待许墨发飙完毕如同龙卷风一样匆匆离去,秦小关依旧惊魂未定。
他的许墨不可能这么主动,到底是哪根筋一时混乱,可是当时许墨的眼神看起来真真的,那种掐得出水来的疼惜柔情。
不好,有流鼻血的倾向。
秦小关手忙脚乱的找棉花,刚往鼻子塞好,许墨一阵风似的卷回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怒气冲冲的咆哮:“你丫给我把它签了!”
惊得秦小关把棉花喷了出来,上面已然沾染血迹,再看秦小关的人中部位,顿时有种滔滔之血鼻下流的壮观景象。
“签字……有空就签了它,” 许墨的气势一下莫名其妙弱了很多,中途却忽然从秦小关火热的眼神中反应过来,骂道,“不对呀混蛋,你不止血吗?!”
秦小关用袖管胡乱撸了撸:“没事,就当献血了,那东西我签也可以。”
“嗯?”许墨有种准备被坑爹的诡异感觉油然而生,因为秦小关此刻的眼神,邪门得很,而且转变得这么快,定是有阴谋。
“做我的人吧,许墨。”秦小关淡定的擦着鼻血站起来,仿佛他风轻云淡的说着天气路况之类的话题。
既没有瞬间石化也没有立刻掀桌,许墨从牙缝里蹦出两字:“扯淡!”
“那我不签,我要求出院,现在就去找院长,你总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病人有选择的权利。”秦小关掸掸指尖上渐渐干涸的血,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威胁,又是威胁,许墨发现秦小关就爱来这套,他压下所有的怒气,厌恶的说:“随便你!”
秦小关带着一丁点诧异扫了他一眼,然后扯了两张纸巾就要往门外走,站在门边的许墨已经开始身体发颤,这让秦小关顿下脚步。
“你把生命当做了什么。”多么轻的一句话,不像许墨的一贯风格,而是夹杂了不解和难受。
秦小关一步迈出去:“如你所见,卑劣的筹码。”
最后的眼神,是试探,更多的还有不安,秦小关下注了,此刻的他不知道该信谁,许墨对他的付出他能看得到,但他想证实,到底是怜悯还是其他。
怜悯能让许墨去亲吻一个人,他不愿相信,但至今,许墨没有给过他正面的回答,一次都没有,他单方面的暧昧着,傻兮兮的一厢情愿,有时候都会怀疑,不过是他误解了,所以一次次逼迫许墨做些不想做的事情。
看吧,许墨的眼眸里所能透出的意味,从来都是不耐和烦躁,甚至是厌恶。
他该清醒了,从一味的追逐中,在时常陷入半梦半醒的时候,秦小关考虑过很多事情,这段感情,有太大的可能性会无疾而终。
在这样的情况下,将自己的生命交给许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算手术成功,他以后的人生还是免不去这样的周而复始,长痛不如短痛。
如果手术失败,他有可能在病榻上呈现植物人或直接死去,许墨又会怎么想。
和自己不同,许墨尚有精彩的人生,会有漂亮的妻子,听话的儿子,他秦小关到底算哪根葱值得许墨替他背负余生。
秦小关为自己感到悲哀,无论怎样,他又卑劣了一回。
一步步踏出的沉重的脚步,明明是朝着院长办公室而去,秦小关却感觉浑身冰冷,他的脚下仿佛就是通往地狱的阶梯。
既然已经说出狠话,那么许墨也有选择的权利,他选择了让秦小关独自去面对,选择了这份感情与他无关,秦小关就不能回头。
一个混乱的脚步声伴在他身后,从远至近慌慌张张逐渐清晰。
秦小关还没来得及从思绪中抽离而转身,手已经被一道熟悉的温度包裹起来,紧紧的贴合,五指有力且霸道。
就算是每个手指上的指纹漩涡秦小关都能记得,他被气急败坏的许墨拉回病房。
拉着秦小关的手不曾松开,许墨把窗帘和门都关上,接着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你想怎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秦小关无力叹息,他在许墨这儿怎么就等同于色。狼,光天化日之下又关窗又关门的。
许墨攥紧拳头,口气里带着委屈:“那你到底想怎样?!”
眼看着许墨用满怀恨意的视线盯着他,边开始自己解扣子,又因为一只手不放松,仅仅是一只手在努力,任是折腾了好久都解不开一颗扣子。
秦小关只好抓住他那只闹事的手:“我不是要做这种事,我缺一个承诺。”
“承诺?”许墨迷糊的望着他,“什么玩意儿?”
“你就不能好好的说声喜欢我?”秦小关试图从他的反应里找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哈?!”许墨震惊了,“我艹你想什么呢!”
想无可想,秦小关绝望的挣脱他的手,他以为许墨拉他回来会表白,许墨看起来完全就像那么一回事,结果又是他会错意。
秦小关从来都没有现在这么累,他已经无耻到了用自己的小命来要挟许墨献。身的地步,原来他是这样的人,而在许墨眼里,对他表白是可笑的事情。
“许医生,我没你想的……算了,”又有什么是值得解释的,秦小关只能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签字就是。”
只要是许墨希望的,自己或许都应该尽力做到,而不是威胁。
感情如何能威胁得来,秦小关突然想揍自己一顿。
像以前一样不就好了,尽可能的死皮赖脸的靠近许墨,不要再让许墨生气,也不要强迫许墨做任何事情,秦小关心里暗暗的想,既然从头到尾都只能是单恋,那就该做好单恋的本分。
许墨有种异样的感觉,眼前这人是秦小关又不是秦小关,说话的那份失落和绝望,让他的心头堵得慌,明明是猪,偏偏让许墨心中隐隐不安。
“为什么叫我许医生?”许墨疑惑的问,只因为秦小关态度一会儿就与之前迥异,比刚进医院时还要让人觉得好像随时会有轻生的念头。
秦小关低头不语,迟不会是他的人,早也不会是他的人,许墨不过是他的医生,仅此而已。
“你想不开?”许墨心里再慌乱也要镇定的问出这话。
“怎么会,你想多了。”秦小关笑了笑,抬起眼眸安慰式的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眼神,本来应该宽心的,可许墨的情绪越来越凝重,他不可抑止的把拳头捏紧再捏紧,低吼:“你以为我随随便便会吻一头猪?!你以为我随随便便被人上了而不会杀了他?!你以为谁都可以对我做那种事情我还热脸贴冷屁股跑前跑后想着为他动手术?!你丫就想要个承诺!我偏不给!给了也白给!承诺能拌饭吃?!”
这时候才惊觉自己过于迟钝,秦小关连忙伸出手想要挽过许墨,他到底是想得太少还是太多,以至于做出让许墨红了眼眶的混事。
许墨嫌弃的狠狠甩开他的手:“老子不是女人!用不着你搂搂抱抱!”
说罢就把文件摔他脸上,气愤愤的走人。
秦小关只是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手心,盯得羞愧不已,什么时候许墨瘦了一圈,虽然每次都想抱着许墨而没得逞,但刚刚的触感让秦小关心疼万分,摸着都快皮包骨了,他好不容易养起的一丁点肉都消失殆尽,甚至还比任何时候的许墨都要瘦。
再看看这些天许墨一直伏案作业的地方,明显有了擦痕,桌上散乱着一摞文件,都被许墨用彩色笔圈了标注出来,是难得一见正正经经的学术说明。
他真是个该死的混蛋,秦小关的头愈加疼痛。
第三十二章
消瘦的不只有许墨,就连秦小关,也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不知不觉的似乎变得轻飘飘,他总是苍白着脸,坐在床头,时而望向窗外,那儿的枝头上,偶尔会飞来两只小鸟,时而看看安静的许墨,他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