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卷
1.半死不活
晨光熹微,天色初晓。京城西头的长街就已人头攒动。
早起的包子热腾腾的出了笼,一个个白白胖胖的惹人垂涎。叫卖豆腐花的老爷子搭开了蓬,在燃的正旺的柴里再添一把。远远飘来的葱花香油蔓延四里。
曾经这里是京城最繁华奢靡的富贵街,若有人问,别人会告诉你,左手处有过宫廷御用的绸缎庄明罗楼,右手处是传说中富可敌国店铺散星一般的鲁记钱庄。拐个弯去是水晶猪脚香飘十里的第一楼,而西街的尽头,便是那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玉器行──玲珑阁。
而如今呢?
红砖道变成了青石板,灰墙白瓦卸下了金粉银妆。
一座座低矮却古朴的民宅林立,长长地弯曲盘旋的小巷穿插。偶尔商贩走卒吆喝两声,开一扇小门,用一文钱换一只精致的拨浪鼓,摇摆摇摆的走远,留下一串的咚咚响声。
炊烟嫋嫋,闲言絮絮。平凡百姓家的小日子。
然而,若有人再要问,曾经的西街怎会沦落到这般寥落,别人定要说你没见识了。
西街没了吃穿用玩,却依然是京城最辉煌最惹眼的第一长街。
这是为何呢?
却要看那长街的尽头,门庭煌煌,石狮巍峨的一座院落。
院落算不得金碧辉煌,却十分清雅幽静,似是为合主人之意,草木繁盛,花香满园。
跨前一步,抬头望去,门上头悬着一梁宽广花梨木匾额,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相国府。
此地便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当朝相国大人的府邸。
要说起这相国大人的丰功伟业,那真是三天三日都说不明道不完,但说他为人品貌,更是铮铮佼佼,人间龙凤。
想要同他攀亲结戚的豪门缙绅,是从西街一路排到边疆都要打个转呐。
只是相国大人真真是冰壶秋月,德高名净,无论贫富贵贱,才高学疏,一视同仁,不做他分。
让那些削尖了脑门找洞打的官僚富贾暗悔于心,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自然喽,这相国府前也就门可罗雀了,但这四面八方的眼睛可天天瞅准了这里,而那些红粉佳颜更是三不五时的在西街游个园,赏个花什么的,虽说这儿盯死了也只有青砖。
那你要说,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这相国大人真没个喜好偏爱?可不就能飞升仙去了么。
于是乎,谣言飞传,千百条闲言碎语里,还真有那么一两条值得参考。
传闻相国大人有个小义弟,说是于他有救命之恩,相国大人十分疼爱,有求必应。
只是那小义弟自小体弱,常年缠绵病榻,近日更是风闻不久人世,相国大人遍请天下名医,说是谁能救得义弟性命,必有重赏。
于是乎,京城一时名医荟萃,好不热闹。
一些苦候良久而无亲近之机的人,自是将全副心思都花在了讨好这小义弟身上,无奈那小义弟真是命薄如纸,任你雪莲灵芝,人参仙丹,依然不见半丝起色。
让那一位位心有他意的来客们,一个个满载而来,空手而归,真真不划算的厉害。
相国大人下了朝,刚进府门,就有下人急匆匆的来报,说是小公子又烧上了。
相国大人皱着眉,朝服也来不及换下,便去了后院。
小小的院子里满是馥郁清香的花草,只是那空气中久久常留的药香搅散了草木原有的芬芳。
常驻在府内的御医见了相国大人,忙俯身跪拜,不待问自个儿就禀道,“小公子今日出院走了几步,恐是受了寒气,现下才烧了起来,下官已开了几贴清热降虚的药汤,让小公子服下了。”
相国大人颔首,挥退了下人,入了内室。
偌大的床榻上蜷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精致繁复的锦被下,那纤细的身子骨几乎都要隐去。
里衣包覆下的骨架是一个异常瘦弱的少年,原该是清秀的脸颊覆盖着萎靡的苍白色,细细看去,竟能见其肤下青红的经脉。
相国大人轻轻伸手抚上他的额头,烫的扎手。
高烧让少年的呼吸有些微喘,若不是如此,平日里的气息时常轻细的几不可闻。
许是感受到手心间的微凉,少年眼睫轻颤,醒转了过来。望见眼前的人,迷迷糊糊的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嘴间嗫嚅道,
“琅大哥……”
琅维见他睁开眼,换上柔和的笑容道,“饿了么,我让人熬了粥,吃一些吧。”
床上的人顿了顿才道,“好。”其实嘴里发苦,根本什么都不想吃。
琅维亲自端了粥,将人扶起半靠在床头,那人想自己来,却抖着手险些将粥撒了满床,琅维无奈,接过碗一勺勺小心的喂给他。
不过两口,那人就摇着头再吃不下,琅维见他面色绯红,唇色却苍白,想起大夫的话
早些时候,那些人还会顾忌着什么,总说些日后会好的,只要好好调息将养,不出多日,便能痊愈。后头了,便开出些稀奇古怪的药材,生死人,肉白骨,仙人手,阎王敌的,一堆一堆的用。
直到现下,一个个噤若寒蝉,没了道理,逼得狠了,便只得哭丧着脸说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小公子自有吉人天相,老天保佑。言下之意,做个饱死鬼,好过空着肚子上路。
“琅……大哥?你有心事么……?”
琅维回神过来,搁下手里的碗,笑道,“无事,想着三月初三要到了,宫里办宴的事。”
“三月初三啊……,以前我们那儿这一日的集市可热闹了,我总想着快快干完了活,就能去前头瞧瞧。呵呵。”可是每次自己都赶不上。
琅维看着他说到吃的玩的便眼光闪亮,彼时添了些小小的人气,心里一轻,道“若是身子好些,那日就去看看集市吧。”
“好呀好呀。”少年面上欢喜的笑道,可是心下自己清楚,一下床就要倒的人,哪里还出得了门,怕是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了,只是,他的一辈子,还有几天呢……
琅维看他撑着精神,眼内已经疲累,便替他放了枕头,拉好被子道,
“再睡一下,烧可退的快。”
少年点着头,眯着眼朝他笑,琅维看着他,就觉得心里微酸。怎么治不好呢,定会治好的。
嘴里的话故意说的高兴起来,“小叶,三月初三说好的了,你要守诺哟。”
叶灵犀眼前已经模糊,但还是努力睁着眼点着头。没等琅维出门,已经昏沈过去。
再醒转时,天色已经擦黑。
屋内一点烛光微动,在墙上映出一人略带迷离的光影。
灵犀便这样躺着默默地看着那影子走近,总是在离床三步之遥停下,然后怔怔的看着自己。
灵犀想,若不是自己一眼便认得出那人,第一次非要被他活活吓得魂飞魄散不可。哪有人自个儿睡的好好的半夜醒来,会有一个人影立在床头,还就这么死盯着自己看的。
真是要人命了。
灵犀抬头和他对视,心里头抱怨,快看完就走吧,好想睡啊。又觉得自己也没给他看几天光景了,忍忍就过去了。
可不想今日那人不是死瞅着自己半宿就走人的,竟还慢慢跨前一步,栖近了过来。
灵犀心里一跳,他要揍我我可逃不了。
那人没揍他,但那人的眼光可是够揍得他翻来覆去了。然后那人还不冷不热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是灵犀曾经最熟悉的不耐与鄙视结合的态度,只是添了一丝冷漠和烦躁。
灵犀想,今日大概不只被瞪,大概要被骂了。
果然,那人清凉中揉着软意得嗓音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作死么?”
灵犀不语。
那人又道,“天天躺着挺尸,以为见了阎王就落得轻松了?”
灵犀黑线。
那人继续,“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就这么孬种,这么懦夫,一个人活不下去了?”
灵犀脑袋嗡嗡响。
那人见灵犀竟然装死不理自己,挑起了眉,来了火,“你以为你死了那人就会回来多看你一眼么?你以为你要死要活,那人就会心疼,就会后悔,作践自己就有用了么?!”
灵犀一个激灵,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以为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作死么?
灵犀张了张干涩的唇,刚想反驳,就被小满冲过来一把捏住脸,还扭个圈,疼的他鼻涕眼泪全冒了出来。
“哭什么?没用的东西,别给我半死不活的样子。癞蛤蟆想吃什么天鹅肉,我告诉你,你那七拐八弯的念头都成不了,死乞白赖的活着才该是真的!”
灵犀心里在大喊,你说的那都是什么屁话,小爷什么时候有七拐八弯的念头了,小爷半死不活才不是为了吃什么天鹅肉,再不济自己怎么能是癞蛤蟆呢,凭什么他要死乞白赖才能活着啊,他也想好好活着啊,再说了,你以为小爷想哭啊,你揪的小爷疼死了!
只是那话他哪敢说出口啊,一来没这么长的气说这么长串的话,二来,他是自小就瞅着小满的眼色过活的,小满说二他从来不一,小满说东他哪敢朝西。小满那张嘴,连恶心恶肠的李德福都不敢招惹,别说自己撞炮口上了。
于是灵犀只能泪眼汪汪的看着小满耍狠,满肚子委屈咽着咽着都习惯了。
灵犀怨恨的想,你把我弄死了,看你后不后悔。
小满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他温顺的垂下眼,心里又难受起来,太不争气了,一手摸下去除了骨头和皮还剩什么。
“你给我起来……!”
灵犀一个恍惚竟然被小满提了起来,刚落了地就天旋地转的往下沈去。
小满朝他天灵盖轻轻一拍,一股轻灵的真气往四肢百骸灌去,顿时满身的酸痛浊气一点点从经脉抽离,灵犀只觉脱胎换骨一般轻松。
只是不待他细细体味一番,就被搭上了外衣向外拽去。
“跟我走,叫你好好清醒清醒,别整日里浑浑噩噩的做梦犯浑!”
灵犀已经懒得争辩了,无奈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满以前可聪明了,现在怎么笨了这么多……
2.十六年的人生
一番天旋地转地动山摇满目星光之后,灵犀终于落了地。
下一瞬,他便直直帖服在地上大吐特吐起来,虽然什么也没吐出来,但那搜肠刮肚的感觉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小满这招可够狠的,见阎王爷前,还要折腾他几个来回。
呕……
“直起身子来,没出息!”
小满揪着他的耳朵,将他半俯的身子提了起来,灵犀叽叽咕咕的喊着疼,没力气去挡了。
只是,在被半迫的抬头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
飞云丹霄,翳景纷纶,四处一片流光赫奕,焕彩迢迢。
耳边轻风送香,拂面轻软入骨,脚下玉石铺道,色泽圆润生光。
灵犀心下一惊……这景象,这感觉……这里……可不像……凡间啊……
小心的弯下身子去摸地上,什么东西做的……?
冰冰凉凉的,好亮,照的出自己。好像在发光呢,真美啊。
“啪”!一声,被小满打了头。“傻杵着干嘛,给我走。”
小满为什么变得这么凶了……灵犀心里头悄悄地嘀咕。“别去了……,我没想死呢,我就是病了。”
“你病个屁!”小满瞪眼,“你哪儿残了,哪儿废了,哪儿头疼脑热,哪儿手脚生疮了!生死簿上写着你阳寿多少呢,你就是作死!”
灵犀怔愣,心里委屈,他要作死也不这么死啊,找根绳,捅一刀什么的,还死的快些呢,犯不了受这罪啊,天天躺着那难受劲,谁比他知道啊。
可是嘴里却不敢反驳,讨饶道,“我不作死了,你让我回去吧。”
小满不理他,拽着他领子就走。
“我要让你死了心,别整日想些有的没的。”
“别啊……,我想活着呢,我不死我不死啊。”
小满猛的停了步,捏着灵犀的脸问道,“那你说你没想他?”
灵犀焉了……,小满比他高了好多,他处在他的阴影之下,没了挣扎的劲。
小满嘴角冷漠的抽了抽,剜了他一眼,提着他就飞了起来。
灵犀连喊都喊不出了,这低头连地面在哪儿都看不见,摔下去可了得啊。周围一片片云的,迷糊着呢,看着就吓人。
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灵犀手脚出了一层冷汗,根本没心思去欣赏四处绝美的景致。
小满被他捏的肉疼,却没挣扎,待落了地,才一把推开他。
灵犀自觉地爬起来,紧张的看着四周,什么地方?真怪好看的……
小满一把攥起他手就往前拖去,灵犀无奈的跟着他在后头踉跄,心里头千万个不愿意却苦于无法逃脱。
两人拉拉扯扯的又走了一段,忽的前头隐隐飘来阵阵乐声,灵犀一听瞬时就没了脾气。
丝竹幽幽,宫商绵绵,清凝似泉涧流水,悠远若风声晓木。
淅淅沥沥,蜿蜿蜒蜒。
美声仙音,抚魂安眠。
除却流淌而出的仙乐外,灵犀见得前头已显出座座殿宇来。
小奴才自是没念过书,形容不来那美轮美奂的景象,只得随着张嘴的幅度知晓这面前的琼楼玉宇是怎样深刻的冲击了小奴才的见识。
飞阁流丹,桂殿兰宫。
金粉墙,琉璃瓦,翡翠阶,玉石道。
碧霞罗络,灵奏神风,紫字鸣林,自成歌咏。
多少凡人修道历劫,只为能窥得此地一隅,栖息一地。
小满嫌恶的替他合上嘴,将他推往一汪仙池前站定,提着他的耳朵道,“给我站在这儿好好看着。”又俯身在灵犀脚下一划,“敢跑出这个圈儿,你就死定了!”
灵犀看着他一步三回首的走远,满头雾水找不着北,小满不像是摔坏了脑袋啊,这么气势汹汹的把自个儿提来,却又往这儿一扔,不明白。
又想起那时……,他真的以为小满同他该是再不相干了。
哪想到……
偶尔午夜梦回,还会当自个儿仍是匍匐在那狗窝一般的小杂院之内,天未亮便要起床砍柴烧水,稍一不慎就要惊醒,怕是那坏管家又在踢踹房门,想着法儿折腾人。
又想到,那一日在街头昏睡过去之后,醒来竟是在琅大哥的府上。琅大哥说是应了他人要好好照应自己,灵犀想了许久觉得那人该是如景。却不知为何,如景要这般护他。
琅大哥待他真是很好,说是自己曾经救过他的命,认了他做义弟,事事周到,处处照料。
灵犀后来知道,琅大哥怕是也是孤单的,他下了朝总来找自个儿说话,絮絮叨叨的什么都说,自个儿种花他也在一边看着,偶尔还会一起帮忙。
灵犀觉得,琅大哥在等一个人,他把自己当做那人留给他的责任,当做那人一同的所有物一般亲近疼爱,待那人回来时,可以有个很好的交代。灵犀很喜欢琅大哥,他想着,即便自己就这么去了,能有过一个像这样的亲人,也够了。
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伤了元气,灵犀的身子自那人离开之后,竟一病不起。
起先还能下床倒腾倒腾花草什么,帮衬着干些活计,到了后头越来越不像样了,风吹即倒,药石无医。
琅大哥请了各方郎中都无可奈何,偶有些医官通晓修真道理,度测着怕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开了堂,做了法,病却越发重了起来,好几次用人参吊着才撑了过去。
直到最后一次,灵犀迷蒙间见着床头一人矗立,双目狠厉的看着自己,活活将他从鬼门关吓了回来,细看而去,竟是许久不见的小满。
小满不言不语,几日里都夜半而来,来了便只死瞪着他。
起先灵犀还有些忐忑,久而久之,便也破罐破摔的麻木了,恁你看到剥皮拆骨也不过烂命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