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是凡间所绘所形最笼统的仙家典范,知过去,晓未来,慈济世人,普度众生,他便等同人间精忠报国呕心沥血的文人武将,君命如山,却再大,大不过道义律条,大不过天规天则。
他要管,就是管到底了,任你兵来将来,他依然我行我素。
这次无烟帝执念了,忘忧也跟着执念了,无烟帝觉得这是容不得半点差池的,所以他便不要同忘忧正面对上,他要的不是鱼死网破,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漠麟也觉着这事不好办,又道,“忘忧让苏棉去冥府,是想让墨璃也知晓么?”
无烟帝蹙眉,道,“墨璃早晚会知晓。”
漠麟道,“墨璃当日早已得知倪荒会在夜半来袭陛下金身,便故意引开雪尘注意,害的雪尘受了倪荒一掌,落入人间,法力大失,他又派天卿天钱下凡盗得龙珠助倪荒大开‘帝王之契’,他当真以为我们不知么?”
无烟帝沉默,半刻道,“他知道。”
漠麟面沈。
无烟帝道,“他自会说,他不过奉天命而为之。”
漠麟冷笑,“狗屁的天命!”
无烟帝笑了,摇了摇头,“这‘狗屁’却可以把你我都活活折腾死。”
漠麟不语了。
两人之间安静了半晌,无烟帝幽幽道,“我原想再等等的……”
漠麟抬头看他,无烟帝又道,“可是怕是等不得了……”顿了顿,慢慢道,“灵犀……该是回来了……”
漠麟大惊,“无涯界不是──?”
“我不知为何,但确实是他。”无烟又想了想,“不、不只是他……”
无烟对上漠麟的眼,缓缓道,“还有……奉罗的气……”
奉罗帝!!?
“是诃梨吗?”诃梨回来了?!
无烟帝摇摇头,“不是……应该不是……。无论如何,已经没有时间了。这事便要快!”
偌大的常罗宫内,原该是怎般的雕梁画栋,琪花瑶草,现下却只是四处凋零,一片破败。
一声悉索,把斜靠在窗前的月曜吓得一惊,仓皇的向外看去,才发觉不过是一只不起眼的雀鸟罢了。
他却仍是害怕的急急返身,抖着手将窗户栓的死紧,半丝空隙都不得漏。一边快步走去里屋,躲在床头,拿被褥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成一团,漱漱的打着颤。
又来了……又来了……
那些数不清的飞禽异鸟像密密麻麻的黄蜂一样闯进他的宫苑,啄烂了他的花草,啄坏了他的殿宇,还要啄瞎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月曜疯癫的捂住自己的双眼,心内疯狂的大吼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四面却仿佛都是劈劈啪啪的振翅之声,尖利的鸟嘴要来叼他的皮,吃他的肉!
月曜陷入无止尽的梦魇中,呜呜的闷声哭了起来。
他觉着昏昏沉沉的很难受,肩膀上像扛着千斤的重担一般直不起腰来。他想走,他想离开,却不能!
他走不了,他根本走不了!
他原以为终是得到了心念的一切,得到了那个人的喜爱,哪怕一点也好。
可是不是的,这所有的所有根本就都是一场空,一场空!
刚住进来的几日,那人曾对他颇为照料,日日前来看顾,对他嘘寒问暖,好言相对。
月曜整日都仿佛活在梦里一般的飘飘浮浮,他也有过怀疑,有过害怕,却在那人漂亮的眼眸下化为乌有。
一天,t哪怕一天就够了。
只要能够拥有过,死也无憾了。
可是事实却终是与你所思所愿背道而驰的,他的道行差的太远了,虚荣、贪欲像是无底洞一般的不断扩张乃至蔓延。
没有的时候想有,得到了又想要更多。
因为曾经得到过,所以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月曜会在窗外日日盼望陛下的身影,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成,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可是总是等着等着,便到了明日,然后日复一日。
月曜去无垠宫寻他,瑶臻瑶芝淡笑着说陛下很忙。
他回到常罗宫想起陛下以前似是很喜爱那凡人小鬼种的花,便也努力钻研着捣鼓了许多,种了满宫满园等着他来看。
不想等来的却是朱雀帝君实实在在的破坏。
月曜病倒了,外界都传闻是朱雀帝君将他气到了,可是只有月曜自个儿清楚,他气是气却并不会笨到同朱雀帝君杠上。
久而久之,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他再不济,也是九曜星君之一,虽比不上水曜的道行,但寻常病痛怎会说有就有呢,他觉着奇怪。
然而就当他想向陛下问询之时,便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离开常罗宫了。
一层厚实而紧密的金色结界从天到地,将整个常罗宫覆盖的结结实实,地底渐渐浮现的繁复符文终于让月曜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阵势中!
他惶恐、骇怕,夜不成寐,仿佛四处有无数的眼睛在将他分尸瓦解,他一点点被幻想逼疯,
日日梦魇。
从头至尾,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一场骗局!
而他,从未被饶恕过!
只是现下的月曜已分不清,当初陛下要是只为惩治他根本不需将他从朱雀帝君手下救出,朱雀帝君的手段足够让他生不如死,死去活来了。
然而现下,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22.贪小的下场
灵犀和苏棉一前一后的在枉死城里游荡。
本就没有什么鬼影,偶有一两位鬼差路过,想是都接到了上令,对这小文书也都识得,便大大方方的让过了。
只以为这小文书大概不太认得路,都知会了让他往那处走,他又回头再问自个儿一遍,奇怪。
“小的都问了路,大人您便不要再去问了,若是被发现,就不好玩了?”灵犀陪着笑脸道。
苏棉打量了他一会儿,道,“我们都在这儿转了半天了,都转不出去,我觉得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灵犀只得敢怒不敢言。
两人兜兜转转了许久,倒越走越偏了去,不一会,连四处的房子都不见了,只慢慢荒凉起来。
这儿是哪儿啊……
四处枝桠丛生,烟雾阵阵,一条羊肠小径幽幽穿插其中。
灵犀同苏棉互望了一眼,没心没肺的拔腿就往前就去。
只觉走了长远长远,还是望不到头一般,两人都有些无聊。
苏棉道,“我要回去了,真没劲。”
灵犀想了想,忙道,“别别,指不定前头就有什么好玩的呢。”作什么死呢,好容易走了这么远的路,再回去不白跑一次么,那枉死城屁都没一个,他还要找北帝呢。
苏棉皱了皱眉,道,“那好吧,再走一会,没有就回去。”
灵犀哎哎着点头,心里却道,娇生惯养,白长了这张脸。
就在灵犀都要被磨光了耐心,忍着这小文书的唧唧歪歪后,前头雾气渐薄,竟慢慢开阔了起来,小径也走到了头。
哇……
灵犀望着面前的景色惊诧的张开了嘴。
千峰百嶂,荧光点点。
山野茸茸,松树脉脉。
原来冥府也有花有草,有光有影,虽不似仙界那般明艳纷纶,却独有一种晶莹赫奕,幽远清暗之美。
一座巍峨的山峦耸立面前,仿佛顶天立地般高壮雄伟,一碧万顷中,带着让人仰望的傲然之姿,在其之下,不过一眼,灵犀瞬时只觉无限渺小起来。
灵犀正沉浸在一片感叹中时,便闻一旁苏棉大喊起来。
“啊……,是穷桑啊……!”
什么东西?!
灵犀回头去看,却见左手处竟矗立着一棵参天巨树!
“哇,是什么是什么?”灵犀来劲的跑过去绕着它转了起来。
树高的灵犀抬头再抬头还是望不到顶,只见一片云雾缭绕,似幻似相。
巨大的树根光滑坚硬,飞扬的枝桠,葱郁的长叶,仿佛环绕着无数的星光点点,外相勃勃生机,内里却显出一种悠远冗长的沧桑之感。
“穷桑!穷桑!”苏棉高兴地嚷嚷。
灵犀也跟着他高兴,“穷桑是什么树?”
苏棉道,“穷桑是神树,树高千寻,万年一实,食之后天而老。”
灵犀大眼瞪小眼,不明白……
苏棉解释道,“就是说,穷桑树很高很高,万年才结一次果,吃了以后可以长生不老哦。”
灵犀双眼“噌──”的放光,长生不老啊……那要是拿去凡间,不是可以卖好多银子么……
下一刻,一箱一箱的金银财宝在灵犀面前闪闪发光着,每一枚都向他热情的挥着手……
“它熟了么,熟了么?”灵犀流着口水道。
苏棉探头探脑看了一阵,点点头道,“熟了。”
“快爬快爬,摘了就能长生不老了!”
苏棉不关心长生不老,他只想道,“不知道好不好吃……”
灵犀看苏棉不动,径自捋起袖子道,“你不吃我可拿走喽。”
苏棉看他来劲,觉得不能吃亏,一把抱住树根嚷道,“我也要!”
于是两个人一上一下,扑腾来扑腾去,捣鼓了半天。
灵犀以为自己在无崖界对于爬树的修炼已是炉火纯青了,可这穷桑树不知是个什么东西,表面光滑如镜,无奈爬上去就滑下来,爬上去就滑下来。
好容易挨到了,又被上头的小文书一脚踩在脑袋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呸呸呸……”灵犀拍着满脸的土,生气道,“你会不会爬树啊!”
小文书四肢死劲的抱着树干,脸憋得通红,可怜兮兮的看着灵犀。
灵犀看他模样,还是原谅了他,只叉着手在树下仰头鄙视他道,“不行就不要逞能,还不快下来换我!”
这一来一去之间,早没了方才恭敬的劲头,那小文书倒也没发现,想了想还是下了树,对灵犀道,“多摘些多摘些。”
灵犀很是受用的满意他的态度,扎稳一个马步就想往树上窜去,却不想后头传来一声大喝,将二人吓的一愣。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入葵山地界──!”
两人面面相觑,灵犀想,葵山是什么地方?
前来的是两位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高大鬼差,一手横握于胸,打量着二人,下一刻便要拔剑。
灵犀看他架势,指着苏棉,忙服软陪笑道,“两位大哥,这位是天师大人座下弟子小文书大人,初来冥府,不识得路,误闯了这里,望两位大哥息怒。嘿嘿……”
两位鬼差看着他,又看看苏棉,再看看他,再看看苏棉,狠狠道,“那你是谁?”
“我?”灵犀脱口道,“小的是小文书的侍从。”
那鬼差凝眉思索了下,灵犀看他迟疑,以为有门路,没想到下一刻那把长剑就抵在了他的脖子处。
“当我们是三岁小儿可欺么,哪有主子和下人长的一副模样的!说!你是何方妖孽!”
嗯?
妖孽?!
灵犀忙摇着手要辩驳,就见到鬼差甲低头拾起地上的物事分与鬼差乙看,二人叽咕了一阵,鬼差甲举起手向灵犀道,“这是什么!”
灵犀定睛一看!
呀!竟是自己藏于袖中的红莲石!
像是方才被苏棉一脚给从身上踹落了,怪不得那两个鬼差可以寻得自己,这下真是跳到忘川都洗不清了。
暗暗地伸手摸摸肚子,幸好灵胎还在。
喉间利刃一紧,鬼差乙吼道,“说!如此重的魔气,你们可是魔域的孽障!?”
灵犀已是百口莫辩,回头望望小文书也被那鬼差拿剑一同指着。却还关心后头的穷桑果呢。
心下百般懊恼,都怪自己贪小,这下连人都搭进去了。
想了想闷声道,“是我冒充的他,你们抓我便是,放了他吧,他是真的。”
两位鬼差互对一眼,半刻沈声道,“真真假假轮不到你来定,阎君自会定夺!走!!!”
23.去见北帝大人
灵犀隔着排排的铁栅悲苦的望着远处的一片漆黑,心情低落。
耳边幽幽的飘荡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阵阵凄厉叫喊,每一声都痛苦的仿佛撕心裂肺一般,这是货真价实的“鬼哭狼嚎”。
他们此刻身处的便是冥府十大阎罗殿第二殿的幽暗牢房内。
许是那两位鬼差大人怕误伤了真的小文书大人,没有将二人直接投往殿后的十六小地狱,严刑拷打以求真相,这二人才能落得暂时的苟且偷生。
灵犀盘着腿,听着四处刺耳的哀嚎,越想越觉着自己失策。当时就不该带着这小文书一起,自己一个人行动方便不说,被逮到了还能滥竽充数不至发现,真是大大的不划算。
要是那样,指不定现下就已经既摘到了穷桑果,又寻到了如景,哪会霉运当头的坐班房了呢。
一个劲的直懊恼,回头斜了那小文书一眼。
这家伙是不是榆木疙瘩做的脑袋?愣头愣脑不说,趁着这时,灵犀想旁敲侧击的打听打听他的情况,也好推测推测他这模样同自己有没有什么干系。
问他多大年岁了?出生在哪?
他也只会回你一句──师傅没说!
灵犀颇为无力。
但是为了自己和怀里的灵胎着想,灵犀还是磨蹭磨蹭的凑过去,刚开口道。
“喂……,我说……”
便闻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从灵犀这边看去,只能瞅见两盏半人高的白纸灯笼幽幽的向自己飘来,这阴森森的气氛,骇的他不禁大退一步,靠在墙沿。
什、什么东西……?
待走的近些了,才发现,原来是两位黑的同黑炭头有的一拼的高大鬼差提着在前头引路,后头还跟着一位呢。
那鬼差一进来就嚷嚷,“大胆妖孽,还不见过星君大人!”
灵犀探头去看,原来那后头的人就是天钱。
灵犀不怕了。
拍拍身上的杂草黑灰,扑腾着站了起来,不作声的拿眼看着那人,心想,怎么着?你想拿小爷怎样?来吧。
天钱看他对自己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嘴来笑道,“瞧你那出息,还想偷穷桑呢,你是魂魄你吃得了吗你。”
灵犀被他说得一愣,想想觉着真有道理。自己不是魂魄么?啥时还阳还不知道呢,偷了又不能吃又不能卖,那要它做啥?。
嘴上还是逞能,“你管得着嘛你!”
天钱也不生气,挥退要上来撒泼的鬼差,绕着灵犀打起转来。
“怎么说也活了几百年了,怎么还是这么缺心眼呢……”
“你说什么?”
天钱不过低喃,灵犀听不清,不过看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就知道定不是好话。
天钱在他面前停下,笑道,“我是说,北帝大人想见你。”
北帝大人!
灵犀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住天钱的袖子,急道,“见我吗?好好,那快见吧!”
天钱拔了三拔才将皱巴巴的袖子从他手心里拉出来,瞥了一眼一旁始终不语的小文书,道,
“那走吧。”
在去往北帝正殿的途中,灵犀心里一直是雀跃多于忐忑的。
因为他早已认定了如景便是北帝,故人相见,当然高兴,若是如景,锁魂符的事情一定可以办成的。
想到孩子能活了,灵犀一路笑的嘴都合不拢。
他这副模样被走在前头的天钱腹诽了无数次。真是缺心眼……,也不知大人看上他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