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姣跨前一步猛的拽住无烟帝的手,一把撸起他宽大的长袖!
莹彻腻肤的手面上蜿蜒着一条浅红色的细痕,痕迹很淡,却仿若白玉微瑕一般跳脱刺眼。翻过手掌,糯白的掌心中同样蛰伏着一条。
金姣抖着手不看无烟,强硬的去解他的襟口。
无烟帝身子一僵,还是任其动作了。
襟口一点点卸下,慢慢显露出欺霜赛雪般的靡颜腻理和盘旋之上触目惊心的翻卷刀口!
一刀在肩膀,一刀在肋下。
刀口仿似新生,已无血色,却更显狰狞。
半晌,无烟帝抬手拂去金姣面上不停落下的眼泪,慢慢合上衣襟,微微叹了口气道,
“我原同你一样的,以为天劫不过如此,为何却从无先帝可以度过?”说着,摇摇头苦笑了下,指指肩膀和手,幽幽道,“这里……是在人间时所遇的,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这天劫……怕真不是我们所想的了。”
无烟所说的这两刀,便是他在巷内为救灵犀被鲁天明所刺,他当时并未去挡,只拿身子接下了,一来仙家不可随意更改凡人命数,他动了手,便是动了他的命盘,二来,这些小刀小伤原该不可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的,刺便刺了,无烟不在乎。
可是,刀锋过处,无烟才知错了,他用法力迷了鲁天明的眼,断了他一只手,实则那两刀是真的伤了他。
而在那时,无烟才恍惚明白,他的天劫在凡间!
而凡间又有什么可以左右天帝的劫相呢?
怕是和奉罗帝一般了……
──情劫!
而肋下那刀,金姣是知晓的,刀口色薄,微微闪着幽蓝色,那是“银纱”所为。
“银纱”便是无烟耳下的“无烟石”,传说每一代天帝初生便一同降临的神石。银纱的力量,金姣见过一次,在九万年前天魔一战时,第一次开锋出鞘就瞬时斩灭魔域四王之三,若不是诃梨有帝印所护,怕是魔域已成死寂一片。
而银纱第二次出鞘,就是灵犀执剑刺向无烟之时。
想是顾念无烟饲主,银纱敛去了所有法力,但还是在无烟肋下那一伤,不可愈合。
两次……
两刀……
全是为了一个人……
同一个人……
真的……
真的是情劫……!
是他……
他真的是无烟的劫──!
金姣死死攥着无烟的衣襟,双拳绞握的漱漱战栗。
为什么……
为什么……
“金姣……”无烟帝轻轻唤他。
金姣茫然痛苦的抬头,无烟伸手抚过他的发顶,慢慢道,“这劫数……你错我错,即便连天都错了,灵犀……也是没有错的。”
金姣呆愕,颦着眉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
小叶子是没错的……
小叶子永远都该是快快乐乐的……
小叶子从未有害人之心……
他这么善良,是什么将他牵扯到这翻天覆地的一切里来的呢……
而自己……自己方才竟然……
动了杀念──!
两行清泪沿着金姣的脸庞滑下,他抖着唇伏在无烟怀中呜咽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呢……”这个人,面前的这个人,只要一想到会有半分差池,金姣连魂魄都害怕的颤抖起来。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只有这个人不行。
可是小叶子……他不能伤害小叶子……他怨恨自己,他适才错了一次,他不能再有半点这样的念头。
可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金姣第一次显的这般无助起来。
“陛下,一切已经备妥了!”漠麟走进殿内,淡淡的看了一眼泪眼涟涟的金姣,硬声道。
无烟轻轻拍抚过金姣的背,缓缓道,“会有办法的!”
金姣心中一沈,忙道,“……逆天之阵?!”
逆天之阵是上古禁术,金姣其实并不太明白里头的缘由,只是听闻十分可怕。
一直默然不语的忘忧于此终于忍不住大喝道,“陛下三思──!”
无烟从正座立起,淡淡瞥了一眼忘忧,沈声道,“天师不必多言,朕已决定了。”
他长袖轻挥,一片金光灵动,整个大殿之中竟慢慢由下而上像藤蔓般蔓延开黑色的符文,一点点攀爬环绕,纵横交错间,将整个大殿织成了一张巨网。
殿旁的偏门洞开一线,瑶臻瑶芝前来,身后还带了个人!
金姣一看,竟是月曜!
无烟帝手中结印,轻轻翻转,一点点蓝光从袖中慢慢透出。
慢慢的,一缕薄雾升腾而起,在空中悠悠缭绕一番,无烟缓缓踱步,将薄雾引到一旁的金色小台上,小心的张开一片结界,将雾气笼在其中。
而那雾气渐渐沈淀下来,竟一丝丝的汇成一团,淡淡的显出一个人形来。
金姣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缕魂魄,不,一缕无魄孤魂。
他心内一动,细细看去,果见那孤魂娇小清淡,不似妖,不似仙,分明的一个少年模样!
小叶子──!
小叶子的一魂竟然在这里?
这……
等等──!
金姣猛然明白了!
月曜、阵势,小叶,结界……
逆天之阵……逆天之阵……
躲不掉、逃不了,那便只有转嫁了!
陛下要透过小叶的孤魂做引,将这情劫强制的由此转向别人的命盘里!
逆天之阵……便是转劫之阵!
金姣面色一片煞白,古往今来,多少帝王被劫所累,却从未有人动过转劫的念头!
转劫……转劫一旦稍有差池,阵内所有人便都是万劫不复!
27.逆天之阵
墨璃回头对他笑道,“你躲这么远做什么,你不是有事寻我么?”
灵犀心下一动,这才想起自己千方百计的不就是为了找到北帝保住灵胎么。现下找着了,倒被这人晃得忘了正事。
虽好奇他怎知自己寻他有事,但来不及细思,便摸着怀里的灵胎,小心上前道,“你……额……你能不能……”
墨璃看看他双手护着胸口支支吾吾的模样,忽然道,“原来听闻无涯界三百年一开,却是真的。”
灵犀连连点头,想起什么,暗暗地垂下头道,“我原是出不来的,可是有人帮了我。”
墨璃没有接他的话,只挑眉问道,“你藏了什么宝贝在肚子里呢?”
灵犀哦了一声,把手探到怀里一边掏一边道,“你……能不能救救他……他就要死了……”
墨璃看他磨蹭了半天小心的捧出一颗水晶球样的东西,刚要凑过来给墨璃看,想了想又拿了回去。
神秘兮兮道,“我给你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墨璃面上正经的点头,心里一百个乐呵,小家伙求别人还当自己是大爷呢,真要说了谁拦的了,而且该知道的,自己然会知道。
灵犀放下心来,他还是很信墨璃的。
一边摊开手掌,显出一枚浑圆晶莹的灵胎来。
墨璃看着看着还是慢慢变了脸色,灵犀没发觉着径自道,“这可不是普通的东西,这是灵胎,很厉害的灵胎。”
他像是怕墨璃不明白,仔细道,“之前好像存在母体中,又有灵气护着,所以才安然无事,现在……,现在他娘亲死了……,所以他也就要跟着散了。”
墨璃一顿,回头盯着灵犀沈暗的眉眼,轻轻道,“他娘亲……死了?”
“嗯……”灵犀点头,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垂下眼道,“他娘亲拼死也要护他周全,可是最后还是……”
忽又急道,“我听说只要有‘锁魂符’就能救他,你能不能救他?”
墨璃不作声,半晌道,“‘锁魂符’?”
“是啊,锁住他的魂魄!”
墨璃静静的望着面前的灵胎,双眸中一片幽深,灵犀也不敢催他,只僵僵的等着。
红莲说仙家同魔域自古便势不两立,灵犀不知道墨璃有没有看出些门道来,他不敢提阿花,不敢提无涯界的一切,怕一不留神便说溜了嘴,只能模棱两可的扯些有的没的,看墨璃的模样,好像并无怎么怀疑,只是……
不知道能不能成……
灵胎好像比前一阵小了些,怕是灵气一直在散,若是墨璃不愿意,灵犀一时真不知道该去寻谁的好。
怎么办呢?
墨璃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似是透过这灵胎看向好远好远的地方。
那些曾经以为已经湮灭了许久的记忆,一瞬间倾巢往复而来。
他伸手轻触灵胎,一点微凉的晶莹将他的指尖都映成透明,仙魔交缠的混乱之气蔓延涌出,搅得他的心绪都有些微乱起来。
墨璃抬头向灵犀望去,小家伙不知道也在费劲的思考着什么,一会儿皱眉毛一会儿拱鼻子,很是伤脑筋的模样。
墨璃轻轻地笑了。
他从不信什么狗屁的天命,狗屁的命中注定,谁说仙家定要循规蹈矩,定要信守条律,他不服!
可是九万年前,这狗屁倒灶的东西硬生生的从他的身边夺走了他最亲近的人。
那种无力回天之感,墨璃再不愿尝。
然而天命,便是一个可笑残忍的轮回,一次次的捉弄于苟活其下的渺小苍生,看他们挣扎痛苦,悲号哀伤。
没有什么是超脱巨大的,神、仙、鬼、魔、人,无论是谁,都不能幸免。只是上天闲暇之时幸灾乐祸的祭品,仅此而已。
天不公道,贫、富、乐、哀,人人不同。
天又公道,位高权重者,一无所有者,得到的,永远要用失去的来换取,也许只是先后罢了。
无烟帝……
你又该如何是好呢?
墨璃支着手向灵犀笑道,“小奴才……”
灵犀“嗯”了一身回过神来,墨璃凑过去眯起眼道,“我可以救他……”
啊……灵犀高兴地直起身子来。
“可是……”墨璃伸手拉他的头发,将他拽到面前,邪笑道,“你要应我一个条件……”
无垠宫的正殿内,瑶臻将月曜一路带往阵中。月曜浑浑噩噩的跟着走着。
金姣恍然发现,不过三百余年,月曜竟仿佛换了个模样,双颊眼窝深陷,面色灰白,发色凌乱,曾经傲然晶亮的眼神添上了颓靡,瞳仁涣散,面目凄迷。
他高估了月曜,以为是自己与无烟帝所为,却不知大半只因月曜心魔作祟,将自己逼到如此境地。
金姣心内纷乱,看他这般,竟也犹疑起来。
逆天之阵……逆天之阵……
漠麟在几个阵眼处布下结界,持剑向金姣望去,金姣自然明白漠麟的意思,想了想,还是慢慢踱步,站在在忘忧身前,挡住了天师的右前方,以防忘忧突然发难。
忘忧紧握双拳,显是心内干着急,却奈何不了半分。
无烟帝立于上位,眺望四处片刻,慢慢回头去看金台上的灵犀孤魂。
眼神柔和,嘴角含笑。
呵,天命。
下一刻,双手相交,微微划过一个结印,指尖泛出丝丝金光。
脚下的阵势开始随着金光流动,一圈一圈旋转起来,发出刺耳的滋滋声,仿佛推动千万斤的石磨,一点点的游移。
四面数不清的符文闪出耀目的红光,颤颤巍巍的摇摆着。
无烟帝口中微喃,那些符文竟随着他的声线忽高忽低的飞舞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像一束流光奔腾炸裂,“啪”的四散在空中。
金姣紧咬着牙,不过片刻,无烟帝额上已结了一层薄汗。
逆天之阵需耗费大量神原之气,于现在的无烟帝来说,也许太过勉强。
可是阵势已起,箭已离弦,再无回头之路。
众人屏息以待间,却听本已混沌的月曜猛然凄哀的仰头大喝一声。
“陛下──!你怎能这般狠心!”
28.何为残忍?
众人屏息以待间,却听本已混沌的月曜猛然凄哀的仰头大喝一声。
“陛下──!你怎能这般狠心!”
无烟帝淡淡向他看去,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温热的水一点点淌进霜雪里,所过之处,化成一片。
就是这样……
永远都是这样……
月曜对上他的眼神,慢慢卸下了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来,渐渐匍匐在地。
这个人,在那张耀眼的容颜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合着眼中似是而非的温柔,如此光华绝尘,引颈流连。却像最飘忽的尘烟,不过转身,就要随风而去。
怕是正因如此,所以当他偶然回首投来注视的目光时,便像触及到无价的宝石所散出的流彩一般,明知是虚幻的,抓不住,握不到,却还是沉溺于昙花一现似地目眩神迷,飞蛾扑火。
待到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之际,依然恍恍然的耽于幻影,浮于云端。
却不知假象再怎般似真,却也终究成不了真。
金姣望着月曜蜷缩成一团不住抽动的双肩,心里竟有些不敢回头去看上座那人的表情。
他的心里升起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惶恐来,原来再重的酷刑,不过伤身,能让一个人伤心,才是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
何为残忍?
旁人自以为的心心念念,日思夜想,哀恸悲愤、伤痛怨尤,他从未挂怀,从未上心,从未入眼,从未在意。
这才是真残忍!
无烟帝,真的好狠的心。
他要一个人死,便是从里到外,不留活路,神魂俱灭
那他对一个人好呢……?
小叶子……
是幸……或不幸……?
无烟帝面不改色的将目光离开月曜,慢慢踱步向金台处走去。
金台上的浅浅孤魂像是感受到什么一般,不安的微微浮动起来,时隐时现。
无烟帝伸手拂过结界壁,一点点的注入清醇的灵力,孤魂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无烟帝温柔的看着前方,手下却缓缓用力,瞬时,整座殿内的结界隐隐的震颤起来,散出细不可闻的嗡嗡之声。
下一刻,一片腥红的流光猛然炸开,由四面八方向阵中的月曜冲去。
月曜爆出凄厉的嘶喊,痛苦的在地上翻滚起来,与此同时,结界内的孤魂也不适的开始挣动,却被无烟帝一波波淳厚的灵力所遏制,化去阵势带来的压迫之苦。
“啊……”不过片刻,月曜的周身慢慢变成鲜红色,仿若四肢百骸都要爆裂的炸出血来,他深深的喘息着渐渐连呻吟都微弱下来,只能脱力的抽搐着,分外凄惨。
慢慢的,他青黑的发开始变成灰白之色,冰肌雪肤黯淡起皱,由清雅华美到鸡皮鹤发,不过转瞬。
方才还娇弱清臒的一个美人,此刻已苍老消瘦的像一个耄耋老人。
自始至终,无烟帝都未回头看过一眼,只一径的看着结界内的孤魂。
他的鬓发已然湿透,细细的帖服着脸颊,脚下虚软,却勉强站立着,倚着结界壁,慢慢回过头来。
阵中之人已是面目全非,佝偻着辨不清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