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陵并没有说话,但是那黑如点漆的眼眸却已然告诉了唐奈答案。
唐奈咬紧了下唇,兀自闭上眼睛,只觉得心里清冷冷的。
他之前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唐家明明已经落魄到了那副境地,叔伯他们却忽然在一年前置换了很多不错的贵族礼服,甚至家族里地位最高的几个叔伯还得到了妖界机构的重新起用。
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先前即使是去军部的最下层打杂也会被人看不起,在提交申请入伍表格的时候就会被刷下来,连面试的机会都不曾拥有。苦练多年的妖术根本没有证明给那些军官看。
他以为后来自己能在军部有一寸小小的立足之地,是因为自己反复的请求终于打动了军部长官,现在看来他错了。
他们的衣服,地位,官职,甚至是用来糊口的食物,竟是用亲人背叛亲人的代价换来的。
“灵兽的宿主在胚胎开始发育之后都不会有自己的意识,可以说就是一具彻头彻尾的活死人。不但意识被吞噬,就连皮肉也会随着孕育的进程而腐烂,直到灵兽出生的一刻,化为齑粉。这就意味着一旦唐陌甄体内的胚胎开始发育,她就会沦为傀儡,完全受制听从于妖界,我必须要在她的孕育期开始之前找到她。之前和你说过,她被关在云宫,妖界云宫是妖尊所居住的地方,想潜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在我找到你姐姐的时候,已经是胚胎开始发育前的最后一夜了。”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片刻,他并不想把当时唐陌甄在地牢的惨状描述给唐奈听,面前那个青年的神情已经十分令人难受了,他不想让他更加地悲伤。
“……那时候她还是有自己的意识的。”顾陵说,“妖界使用了一种非常精深的咒语,我对此并不是太了解,但应该是一种类似于‘克隆’的技术。”
“说是克隆,其实就是妖界为了不引人注意,特地刻录保存了唐陌甄的一部分意识,那种意识选择力是从她的灵魂中提取出来的,和她本人的性格极为相似。他们把这种造出的假灵魂和胚胎一起植入了唐陌甄的体内。一旦她开始孕育胚胎,假灵魂就会发挥作用,操控她的身体做出她平时会做的事,说她平时会说的话。”顾陵看了唐奈一眼,说,“……也就是说,从一年前开始,你姐姐就已经不再是她自己了,和你说话的,相处的,事实上都是被克隆出的假灵魂,它没有任何感情,只是负责支撑这具宿主的躯体而已。”
“不可能……”唐奈只觉得越听越心寒,连手指尖都是冰冰冷的,“……她怎么可能是假的……她和原来是那么像……不,是一模一样……怎么可能……”
顾陵并没有硬去说服他相信,他只是停了下来,安静地听着唐奈的话,也不辩驳。
顾陵很少会说那么多话,也许和唐奈见面到现在,他说的所有话加在一起都不会有今天多。他常常会在说话的时候停下来,等着唐奈接受或是理解。
这次也是一样的。
“我在她意识消失的前一夜带着她离开了妖界。”顾陵说,“惊动了一些守卫,但最后还是逃下了凡界。妖界一直在试图追捕我们,为的就是夺回她体内的灵兽。”
“派你下界,应该也是无奈之举。”顾陵闭了闭眼睛,“孵育上古灵兽毕竟不是能大肆宣扬的事情,妖界编造是我和唐陌甄私奔逃离,为的就是掩饰真相。他们原以为可以很快将我们追拿回去,却不想那并不是如此容易的。”
“……这些话,这些话……你为什么不和先前来抓捕你的人说?”
顾陵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我。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许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到挂钟走动的声音。顾陵掀起眼皮,见唐奈咬着苍白的嘴唇缄默着。便说:“自从你来凡界之后,就从未在晚上见过唐陌甄吧?”
“……”唐奈干涩着喉咙,略略点了点头。
顾陵兀自把目光转开,望着拉拢的窗帘处透出的淡淡晨曦,说道:“……这是由于灵兽的煞气太强,妖界封存在她体内的法术无法完全镇压。白昼时灵兽胚胎蛰伏沉睡,她尚能如正常人一般行动言谈,然而一到夜晚,煞气骤增,妖界的法术就再也无法禁锢灵兽了。她身上的皮肉会尽数溃烂,只存留腹部,只有熬过夜晚,妖界法咒才能重新发挥作用,营造出新的假象来。”
他说完这番话,抬起眼帘淡淡瞥过墙壁上的挂钟。此时时针已经指向了七点的位置。顾陵闭了闭眼睛:“……你若是还不信我,就自己再推门进去看看她。如果我说的是实话,她现在,应该已经重新变成正常的模样了。”
唐奈坐在原处没有动,只是眼眶微微潮湿,鼻尖也是红的。顾陵见他这样,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垂下眼帘,轻轻把手覆在他的头上,拍了拍:“……我出去,你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顿了顿,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忽然腰上一紧。青年搂住了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腹部,因为血族体质的原因,脸颊是冰冷的,然而流出的眼泪却很温热。
顾陵微怔着,低头望着青年柔软深黑的发顶,他看不见唐奈此时的表情,只能听到青年嘶哑潮湿地喃喃:“……别走。”
“……”
“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顾陵微微叹息,阖上眼眸,轻声道,“……好。我不走。”
第39章
这之后的几天,唐奈都没有留在顾陵家里。
的确如顾陵所言,唐陌甄白天就会因为法术支撑的原因,变回和以前一样温柔婉转,娴淑和善的模样。一瞥一笑都是完美无瑕的。
可是唐奈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口堵的厉害。
从小他就没什么人管,在落魄的家族里,个人尚且无法自保,又哪有闲情顾及幼童死活。
唯一会理睬他的人,是他的姐姐唐陌甄。虽然这个姐姐并不是每天都会出现,出现的时候也不会陪他太久,明明是同一个母亲生的龙凤胎,却只有表姐弟程度的亲密,但唐奈已经很知足了。
至少他饿的时候,她还会分给他半块小小的面包。
后来他们长大了,唐奈有自己的执着,他不愿炫耀先辈的丰功伟业,也不愿意为了唐家的贵族虚名而摆出一副清高的嘴脸来。
上流社会缺德,下流社会缺钱,他处在半尴不尬的夹缝里,既为上流社会所鄙视,又为下流社会所不齿,就如同蝙蝠一般,在不善的目光中慌张躲闪,为了一口面包或者一根骨头上下撺掇,明明已经很疲惫了,却不得不为了生存,继续仰人鼻息,隐忍恭让。
可是谁是生下来就学会温吞谦良的?谁的心里没有一些说出来会让人耻笑的理想和野心?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谁被欺凌后胸腔里不存着一口恶气?
然而纵使又千般不甘不愿不耻为下,他还是被生活压下了脖颈,虚虚笼上一张苍白的假面,一边温和地微笑着,从那些来来去去的过客身上,牟取能供自己活下去的钱财。
一开始那张面具并不合适他的脸庞,戴不了多久就会觉得难受,觉得痛苦不堪。可是时间久了,他的棱角就被逐渐削去,他的脸和那张赖以生存的假面越来越契合,直到有一天他试着摘下面具,却终于发现,面具之后他的脸,早已变得和面具一模一样。
他觉得悲哀,但是已经忘记了该怎样无所顾忌地放肆发怒或是哭泣。
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上,带着他所不熟悉的苍白微笑。
他原先想,没关系,反正折腰的是自己,折辱的是自己,就算再怎么委屈难受,都是他一个人该承受的,他好歹没有欠任何人任何东西,好歹没有连累任何亲戚朋友。
他的光荣也好,耻辱也罢,都是他自己赢来的。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可是他想的太简单了,越到权力的越顶端,那些肮脏就越被冠冕堂皇的理由所笼罩,他只是个在底层颠沛流离的小角色,冷不防被妖界权力最高层的阴谋算计了,只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什么都还没反应不过来,就已经遍体鳞伤。
一想到自己如今获得的一点点认同,一点点地位,统统是姐姐的血肉躯骸换来的,他就觉得痛苦不堪,如同踩在唐陌甄血肉模糊的身躯之上,如同喝着她的血,吃着她的皮肉。
他只觉得恶心。
“喂。你都发了俩小时的呆了。”钱包拉开阳台的移门,走到唐奈身边,支着下巴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屋里去吧,这里风大。”
他现在和钱包住在一起,顾陵委托钱包照顾他,钱包不会安慰人,闷闷的也不知道该劝些什么。
或许不说话才是最好的。他这样想着,叹了口气,敲出一根烟来点上,沉默着吸了一口,陪唐奈一起看着夜空中的月亮。
唐奈却突然说话了:“……你们人类,心情烦躁的时候都抽这个吗?”
“啊?”钱包愣了一下,叼着烟含混不清地道,“那倒也不是,有的人不抽这玩艺,比如你姐夫。”
唐奈如今听到这个称呼,只是有些自嘲地轻笑,垂下眼帘便不再说话了。
钱包又陪他站了一会儿。一根烟快吸尽的时候,唐奈转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喂,给我一支吧。”
“嗯?”钱包花了几秒钟消化了这句话,然后连连摆手,“操,开什么玩笑,被顾陵知道了得把我的脑袋拧下了。”
唐奈轻笑,眸底却幽冷黯淡:“他管不了我那么多的。”
说完他不顾钱包的反抗,径自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点上了,仿着钱包的模样吸了一口。
陌生的刺呛烟草味让他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我草,你爷爷的!”唐奈咳着,断续地骂。他只觉得有无数毛茸茸的爪子从他的鼻腔一股脑儿挤进了喉咙,又涩又刺的味道霎时间霸占了他的每个毛孔,呛的他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钱包在旁边一副毛躁的表情:“我他妈叫你别抽,你就是不听,未成年妖抽什么烟!”
唐奈呛着呛着便笑了出来,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钱包,眼底却只有苦涩:“别扯,我早就成年了。”
他靠在阳台上呛了好一会儿,呼吸才逐渐平息下来。冬夜风冷,吹落了烟头的灰末,唐奈静静望着那些烫人的灰烬飘落在黑暗里,最终消散不见,轻声道:“喂。”
“嗯?”
“……我们,什么时候去魔界?”
钱包诧异地挑起眉:“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唐奈不说话,抿着嘴唇,长睫毛沾了些水汽,借着月色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很漂亮,但是钱包却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变了,那深沉的温柔之下,有曾经从未在唐奈身上见过的神态在萌发。
“你……”
唐奈转过身来,挺直背脊的模样挺拔高大,钱包第一次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竟然是这样肃穆的,年轻的脸庞线条依旧温柔,只是刀裁的长眉微微蹙着,常带笑意的唇角也不再有半点上扬的弧度。
“不论我是不是初代。”唐奈说,眼神灼锐,“我都要变强。”
软弱和臣服保护不了任何人,也保护不了他的底线和最后的尊严。生活已经在他身上谋取那么多血性和骄傲,但它还不满足,它偏偏要踩到他的最痛处,偏偏要让这个温和的男人无法再忍。
既然这样,那么和现实撕破脸吧!他一无所有,不害怕再失去。他要把那些他曾经渴望得到,却从来不敢妄想的,统统找回来,钱,权,名,利——这些不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东西,谁想要都可以去夺,没什么可耻笑的!
除非生活能拆断他的四肢百骸,剥离他的筋骨血肉,否则他必然将把这些年它砍在他身上的伤痕,十倍二十倍地血偿回来!!
唐奈若是执意认为自己不是初代妖尊,不肯配合,那么去魔界的历程就会比较困难。但是现在唐奈愿意,甚至可以说是渴望去魔界,那么一切就容易了。
“不管他信不信自己是初代,我反正是信的。”洋葱点了根烟,慢条斯理地和顾陵说,一边望着不远处的唐奈,“他的法术潜力太强了,若是一般的小角色,办不到这点。”
顾陵不说话,握着公交车的扶手。他们四个现在要去位于钱江新城的杭州图书馆,洋葱说魔界的入口就在图书馆里,这让钱包的人生观再一次被颠覆了。
“我草!图书馆!”钱包悲愤道,“你让杭州人民情何以堪!!你自己说吧!平均每天有多少个杭州市民误掉进你们魔界?”
洋葱以看神经病似的目光看着他:“别开玩笑了大哥,从来就没有人误掉进魔界过。”
洋葱这话并不是胡扯的,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其中的奥秘。杭图的藏书成千上万,有些冷僻的图书摆在架子上根本没有人去翻阅。魔界的入口很巧妙的设立在了其中的一本书内,在亿万本书中拿到那一本已经是巧上加巧了,更别提书本上还被施了魔咒,一般人拿到它后立刻就会想起自己还有别的更喜欢看的书,所以甚至都不会翻一下,就又把它丢回了原处。
洋葱领着他们穿过自习室,步入其中一道长长的走廊,这里摆的都是很冷门的书籍,四周没有人,两边丛书林立,高高的取书架子放在最尽头。洋葱爬到架子上,从顶端抽出一本其貌不扬的厚封皮书。
这里的书大多都已经积灰了,只有这本还是一尘不染,深褐色的封面上印有“现代汉语辞典”六个大字。
洋葱把它摊开在取书架上,招呼其他三个人过来,说道:“这本书的第三百七十页就是魔界的入口。我们站在这里,摄像是监控不到的,你们准备好了,我把书翻到三百七十页,三秒钟内都给我把手摁在上面,晚了就麻烦了。”
钱包有些狐疑地打量着那本辞典,问道:“什么叫晚了就麻烦了,会怎么样?”
洋葱冷笑:“掉进空间夹缝,永远无法脱身。”
钱包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这家伙风里来浪里去,抱着骷髅都能睡的踏实,哪里会怕这种东西,这样做纯粹是在耍宝,但是他以往耍宝,唐奈都会配合配合。这次却没人理他,唐奈面色凝重,脸上没什么笑容,看样子是动了真格。
洋葱看了他们一眼,深吸了口气,细长的手指抚弄着书籍,问道:“都准备好了?”
见他们点了头,她一下子摊开书本,娴熟无比地瞬间翻至了三百七十页。霎时间灵风吹起,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浮现出浅浅蓝光,等光芒消失,风也停息之后,原先立在这里的四个人都不见了,厚重的书本啪的一下合拢,仿佛被一双无形之手托着,重新飘移进了流露的空隙中,就好像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40章
夜晚的魔界灯火空灵,道路两旁是威严肃穆的大理石建筑物,苍白的石块棱角冷硬,然而路灯是暖黄色的,空气中又笼着淡淡的雾气,便把这一切具有浓郁中欧风情的建筑晕染的如同水晶球里的童话世界。
此时夜已经深了,但街上仍有不少夜行族,他们都穿着扣到领口的工整军服,无论男女头发都一丝不苟的束到脑后,军装修身笔挺,双排铜扣,流速斜走至肩,领带打的很严谨,压在军外套之下。男士工装军裤收在高筒黑色军马靴中,靴子底下钉有皮革,靴帮旁行四道银色悬垂流带。女的则是窄收短裙,裙下露出细长白皙的双腿,黑色靴筒及膝,靴跟足有十厘米,而且非常地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