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来,东越国的国君为了避免大权旁落,渐渐挑选一些只懂如鹦鹉学语的儡傀担任国师,不再局限于奥神教内的教徒。最后奥神教渐渐远离朝堂,隐于野。
然而,在东越史上,仍出现过数名经天纬地的国师,与东越帝携手共创太平盛世,君臣和睦。
这一代的国师,正是叶宗希的第三子叶幽然,当初叶轻霄为了让他重入皇族族谱费了不少心思,甚至不惜冒着惹怒叶宗希的危险为他的母亲绍嫱翻案。最后叶宗希妥协,答应让叶幽然重入族谱,但叶幽然却断然拒绝,愿以重入族谱的机会换取东越国师一职。
当时很多人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叶幽然为何不愿意当风光无限的皇子,却执着于必须断绝尘缘的国师之位。
叶幽然虽然风华绝代,无奈性情古怪,忽冷忽热,而且言语刻薄,常使官员无地自容,因此百官每当提起这个人,总是心思复杂。对他们来说,叶幽然是佛,就算不喜欢也得供着。
回过神来时,孟观微忽见两个人影立于湖中的小舟上,其中一人白衣玉带,仙风满袖,翩然如玉,正是秦王叶轻霄。而站在他身旁的,是他的贴身侍卫朱礼。
在河的对岸,各处都站着叶轻霄的亲卫,把此处守得滴水不漏。
孟观微和洛斯立刻起身相迎,恭敬地行礼:“殿下。”
叶轻霄快步踏入凉亭中,含笑问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语毕,他从容坐下,而朱礼则默默站在他身后。
叶轻霄命人撤走了桌上的茶壶,摆上一套新茶具,动作优雅地摆弄起来。
孟观微和洛斯把目光落在准备泡茶的叶轻霄身上,两人迅速交换一个眼神,最后由洛斯问道:“关于招降圣珈族一事,不知道殿下有何打算?”
此时,水已烧开,叶轻霄先往壶中倒水,用手轻摇,把水倒掉,再放入茶叶。他的唇边蕴笑,轻声答道:“本王不打算插手。”
孟观微和洛斯闻言,腼腼相觑,虽有疑惑,却不敢质疑叶轻霄的决定。
茶已泡好,叶轻霄为孟观微和洛斯各倒一杯,顿时茶香袅袅,叶轻霄捧起茶杯,浅酌一口,说道:“科尔什是必争之地,如果父皇有心称霸,必定不会错过此地。”
“既然如此,为何殿下不愿意表态?”孟观微在袅袅轻烟中看着叶轻霄那俊美的脸,问道。
“要招降圣珈族不难,难的是招降之后的事,它已经折腾了旭日国一百多年,我们又能和它折腾多少年?圣珈族人性情刚烈,稍有不慎,说不定满盘皆输。这样的族群,能不招惹就尽量不要招惹。如今内有裕王蠢蠢欲动,外有强邻虎视,若与圣珈族交战,楚傲寒和裕王必定借机发难,我东越便遍地狼烟。”说到这里,叶轻霄的眉宇间隐隐泛起一抹担忧。
洛斯闻言,觉得有理,便说道:“殿下为何不向陛下陈说利害?”
孟观微反驳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么?陛下早就有意招降,只是康王殿下代他说了出来罢了。”
洛斯恍然大悟:“招降圣珈族是由康王殿下提出的,等此事一定,必由康王殿下负责,到时候他又将立大功。”
叶轻霄闻言,但笑不语,眉间的担忧也渐渐隐去,只轻轻啜着杯中的香茶,少顷,才轻声说道:“圣珈族民风骠悍,你以为这块骨头容易啃么?到时候,只怕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洛斯和孟观微对圣珈族的勇悍早有耳闻,深知要拿下它不容易。康王若能拿下圣珈族当然好,若失败,便会在他的战神威名上添一笔败笔。
泡过一壶后,叶轻霄往壶中倒入冷水,静待片刻,等茶壶冷却之后继续泡茶。趁着这个空档,他解释道:“辰夕和薛凌云都不知道墨以尘就在圣珈族,若真要招降圣珈族,最后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薛凌云和辰夕反目成仇,要么薛凌云和墨以尘反目成仇。而本王……对墨以尘的文采仰慕已久,一直想与之结交,说不定如今便是机会。”
洛斯顿时了悟,叶轻霄有经纶天下之心,反对招降并非他的作风,若勉强为之,反而让人生疑,还不如按兵不动。
然而,东越亦不缺文采斐然之人,这墨以尘纵是诗词灿若朝霞,毕竟是个书生,值得叶轻霄如此相待么?
叶轻霄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含笑说道:“墨以尘绝非一般人,虽然他迫于人质的身份,一直韬光养晦,但他的才能、他的坚隐以及临危不乱的绝世风标却让本王非常欣赏。若能得此人,本王必定如虎添翼。”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唯一可以牵制薛凌云、却又让薛凌云伤不得、恨不得的人。
孟观微和洛斯看着叶轻霄那淡然的笑容,一阵浩气回荡于胸口。军国大事,独运怀抱,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在东越君临天下,才值得他们誓死追随。
洛斯含笑起立,说道:“殿下运帱于心,臣知道该怎么做了,那就不打扰殿下了,臣告辞。”
“臣也告辞了。”孟观微也起立行礼。
守在对岸的侍卫见状,立刻划动船桨,把二人接到对岸,两人下了小舟,在对岸再次拜别叶轻霄,随即渐行渐远。
叶轻霄目送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终于收回目光,对站在身后的朱礼说道:“朱礼,坐下来陪本王喝杯茶吧!”
说罢,他已洗好茶杯,斟了一杯茶。
朱礼微微垂下冷竣的脸,恭敬地道:“臣不敢。”
叶轻霄望向这名已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男子,不禁忆起当年他们初遇时的情景,那时候江夏一带大旱,饿俘遍野,上吊者盈道,更发展到人相食的惨况。
叶轻霄自请到江夏赈灾,顺便视察民情。为了不使贪官私吞灾银,他每天必到各处赈灾的粥棚察看,有一天在某粥棚附近遇到了卖身葬父的朱礼,叶轻霄被他的孝心感动,收他作侍卫,教他武功。朱礼虽然沉默寡言,却刻苦上进,忠心护主,只用了五年便迁至他的贴身侍卫。
叶轻霄闻言,只是轻笑,倒了一杯茶,递向朱礼:“喝一杯吧!”
朱礼不敢多看那张淡雅温和的笑颜,伸手接过茶杯,在指尖相碰时,他的心猛地一跳,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淡漠地说道:“谢殿下赏赐。”
亭中茶香馥郁,闻之清心,叶轻霄浅酌一口,笑道:“茶如人生,必须把握时机,喝得太早,淡而无味;错过时机,妙馥先消。这场圣珈族之争,且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风声轻轻,掠过那轮廓宛然的脸庞,他的笑容渐渐在风中消散,倒映在湖面上,影影绰绰。
17.受降如临敌
叶辰夕的康王府在皇宫的西庆门外七里处,宫殿依山而建,连宇高甍,气势辉煌。殿中侧道飞流,水势奔壮,乔木茂竹,更引山溪水为湖,湖畔建一凉亭,冬天赏雪,夏天赏月,不胜逍遥。
此时,亭中站着一名高华孤傲的挺拔身影,他面向波光粼粼的绿湖,双眸幽深,一身白衣胜雪,飘逸非凡。
为了招降圣珈族一事,他公然和叶辰夕唱反调,下朝之后,叶辰夕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他只追了两步,便叹息着任由那个傲桀的身影远去。
如今,叶幽然和叶轻霄坐山观虎斗,而朝中支持招降的呼声高唱入云,他心知大势已去,急如火燎,害怕圣珈族成为两国相争的牺牲品。
自楚傲寒叛变之后,墨以尘不知所踪。他派人寻遍整座京城,却一无所获。后来,他曾亲自去过圣珈族,拜见过圣珈族的长老,长老却沉痛地告诉他:他们派去的人晚了一步,不觅萍踪。
他将信将疑,假意告辞离去,中途折回夜探科尔什,却始终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一年来,他从不曾放弃过寻找墨以尘,只盼有一天能破镜重圆。在那之前,他绝不能让圣珈族出事,他不愿意让这个墨以尘穷其一生去守护的族群成为东越国问鼎天下时踏碎的一抹尘埃,不愿意再看见那双星眸里闪动着悲恸的泪光,不愿意在重逢时相对无言。
已经一年了,墨以尘到底身在何方?若他真的藏身在圣珈族,为何不愿相见?
一阵脚步声使薛凌云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注视着一脸愠怒的叶辰夕,连忙恭敬地行礼:“殿下。”
“在你眼中还有我这个殿下么?”叶辰夕一甩衣袖,坐在石椅上。立刻有奴仆送上香茶和点心,然后恭敬退下。
“臣也是迫不得已,并非存心要和殿下作对,望殿下息怒。”
叶辰夕喝了一口香茶,再望了薛凌云一眼,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流言,不禁问道:“凌云,本王曾听说过你对那圣珈族族长墨以尘情深刻骨,可有此事?”
薛凌云沉默片刻,毅然跪了下去:“是的,请殿下想办法保全圣珈族。”
叶辰夕的眸里闪过一抹惊讶,薛凌云跟随他至今,已有一年时间。他虽不能说对薛凌云料如指掌,却知道他性情孤傲,即使经历生死关头,也绝不会低头妥协。
如今,这名孤傲男子竟然为了墨以尘忍辱下跪,可见用情之深。
想到此处,残存的最后一丝怒意也飘然而逝,叶辰夕轻声叹息,说道:“你可知为何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支持招降圣珈族吗?”
薛凌云如实答道:“他们揣测圣意,知道陛下有意招降,所以极力支持。”
“既然知道大势已去,你为何还苦苦挣扎?”
薛凌云沉默不语,一双眼睛却黯淡下来。
少顷,他缓缓抬起头,双眸盈满坚决:“既然此事已定,那么臣自请出兵招降圣珈族。”
东越国出兵时的官员调派由兵部负责,而叶辰夕掌管兵部,除非叶宗希亲自指定人选,否则叶辰夕可以自由作主。
薛凌云知道招降圣珈族一事已成定案,他如今能做的,只有把圣珈族的伤亡减至最低。历朝历代,杀降之事史不绝书,他不敢冒险。即使将来墨以尘因此事而恨他,他也不容许墨以尘有丝毫损失。
叶辰夕沉吟片刻,终于说道:“你起来吧!就算你不提出来,本王也有意让你出兵。”
“谢殿下。”薛凌云站起来,恭敬地立在叶辰夕身旁。
茶已冷,入腹一阵苦涩,叶辰夕命人换上热茶,薛凌云在袅袅茶香中看着叶辰夕那俊美的侧脸,朦胧中,一句低语随风入耳。
“凌云,本王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本王也有穷其一生去守护的人。”
薛凌云微怔,当他再定睛望向眼前的人时,叶辰夕已回复了昔日的爽朗不羁,仿佛刚才那句温柔低语只是他的幻听。
自薛凌云出兵科尔什至今,已过了六天时间,朝中一切如常,唯有秦王叶轻霄因失足落湖感染了风寒,连续三天告假不上朝,引起百官的关注。
秦王叶轻霄其人,勤政爱民,平时即使患病也会强撑着处理政务,甚至曾因发高烧而在上朝时当场昏厥。如今竟然连续告假三日,可见病得不轻。
叶幽然刚下了朝便直奔秦王府,询问了叶轻霄的所在之处,便向波光粼粼的湖畔走去。
下了小舟,任由侍卫划动双浆,缓缓行至对岸,此时湖中央那座宽阔凉亭的锦帐已放了下来,只依稀看见叶轻霄躺着的身影,檀木躺椅旁站着朱礼,那身形挺拔如柱,阴影罩住了闭目躺着的叶轻霄,仿佛要为他挡去任何风雨。
待小舟靠岸,叶幽然上了岸,掀开锦帐,走近叶轻霄。
朱礼正要唤醒叶轻霄,却被叶幽然阻止,他俯视那张俊美的睡颜,只见那人的眉宇轻蹙,带着疲惫,脸色苍白如梨蕊,连那健硕的身体也清减不少。
叶幽然转脸望向守在一旁的朱礼,压低声音问道:“殿下的病可有好转?”
朱礼恭敬地向叶幽然行礼,随即答道:“回国师,殿下今天已退了烧,精神比前两天好些。”
叶幽然闻言点头,正要再细问,却见躺椅上的叶轻霄眉头一动,缓缓睁开双眼,正好对上叶幽然的目光。
“幽然,你怎么来了?”叶轻霄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刚睡醒时的慵懒。
叶幽然索性伸手探上他的额头,确定没发烧,才暗松一口气,说道:“听说你病了,便过来看看。”
“只是感染风寒,不碍事。”叶轻霄坐直了身体,以眼神示意叶幽然坐下。
叶幽然选了一个离叶轻霄较近的位置坐下,忍不住问道:“我前天派人给你送了药,你可有好好服用?”
叶轻霄闻言轻笑:“别人送的我可以不用,幽然送的我怎敢不用?”
叶幽然挑眉,他知道叶宗希和叶辰夕肯定也有派人送药来。虽然他们都心里明白,秦王府里什么药材没有?只是听到他生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派人送药,哪怕能让他用上一点点也好。
这个人是他的兄长,从小看着他长大,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予他最温暖的支持、最贴心的保护,让他如何不紧张?
他可以漠视天下人,却唯独无法不在意这个他唯一承认的亲人。
两人闲聊了片刻,说了几件朝中的大事,叶幽然看叶轻霄一脸倦容,于是起身告辞,才刚踏入小舟,便见另一叶小舟迎面而来,站在小舟上那人眉宇清扬,姿表英异,正是康王叶辰夕。
叶幽然不悦地抿了抿唇,却仍然遥遥向叶辰夕作了个揖,随即便假装欣赏两岸的美景,无视叶辰夕。
叶辰夕见状只能暗暗苦笑,上了岸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叶幽然已上了对岸,阔步走远,不屑回头看他一眼。
叶辰夕无奈地收回目光,掀开锦帐走入凉亭,当叶轻霄那苍白疲倦的脸映入眼帘,他的心猛地一紧,加快脚步走到叶轻霄身旁,说道:“皇兄的病况如何?如今可有不适?”
虽然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明争暗斗,但叶轻霄却知道,叶辰夕是真心关怀他,一时之间,心里又温暖又酸楚,连他自己都无法辨别那是什么滋味。他清了清嗓子,答道:“今天好多了,最近兵部忙得人仰马翻,你怎么有空过来?”
叶辰夕扶叶轻霄坐到石椅上,他并不急着放开手,慢慢把嘴唇凑到叶轻霄耳边,低声说道:“你三天不上朝,我担心得紧。”
叶轻霄被耳边那温热的感觉撩拨得心旌一动,表面上却装作毫不在意,笑道:“难得你心里还惦记着我。”
“我的心里,时刻都惦记着皇兄。”叶辰夕毫不掩饰眸中的情意,语气暧昧。
叶轻霄避开叶辰夕的目光,借着斟茶的动作不着痕迹挣开了叶辰夕扶在他肩膀的手,说道:“天气冷,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叶辰夕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双曾触碰过那人肩膀的手,双眸黯淡下来,但他很快便调整好情绪,鼻间嗅到一阵酒香,剑眉斜挑,回复了一贯的洒脱,问道:“什么酒这么香?”
叶轻霄把目光转向放在一旁的酒壶,说道:“这是圣珈族的铁曲。”
“原来这就是铁曲,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说罢,他正要伸手去斟,却被叶轻霄按住:“等煮热了再喝。”
当那只暖暖的手覆上来时,叶辰夕很想把那只手反握住,永远都不再放开,但他终究没有动。他知道他们之间有太多鸿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跨越,只有得了天下,截住这人的所有退路,才能得到眼前的人。
叶轻霄很快便放开叶辰夕的手,点燃炉火煮酒,对叶辰夕说道:“铁曲甚烈,待会莫要多饮。”
叶辰夕看着眼前那张被轻烟朦胧了的俊美脸庞,心里忍不住涌上一阵酸意,待那酸涩的感觉渐渐缓了下来,他才说道:“在你心中,是不是一直惦记着圣珈族的事?”
叶轻霄的目光落在那清澈的酒液上,眼睫毛轻扇一下,答道:“是的,自从一年前去了圣珈族,看过他们的骑射功夫、喝过他们的酒之后,从不曾忘。我曾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东越拥有一支像圣珈族那样的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