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因信任我而徘徊不去,我又怎忍心对你们引弓相向?这份看似平淡的信任,却是连一起长大的人都做不到。”
语毕,他仰起头,让细碎的阳光照亮他的玉容,轻声说道:“羿日弓虽不在我手中,却在我心中。我会用另一种方式去守护我族的荣耀。”
立于树丛后的叶宗希忽地一笑,向御前侍卫江路低声说道:“走吧!”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兵法上的最高境界。眼前这个人不用一弓一箭,便使鹿群驯服在他脚下,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狩猎,比射杀猎物更强。
江路虽不懂叶宗希的心思,却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紧跟其后,两人渐渐消失在树丛中。
在一片萧杀之气的秋阳山里,却有一处净土,不管别处如何宣嚣,此地却安静宁谧,箫声响遏行云,余音袅袅。
叶辰夕在山林中纵马疾驰,满腔怒火找不到渲泄的缺口,只想尽快找到叶轻霄,向他质问清楚。
虽然怒极,但叶辰夕依然记得叶轻霄最喜欢的几处地方,于是凭着记忆寻去,果然在某个僻静的地方找到了正坐在树下休息的叶轻霄。此时朱礼不在他身边,不知道已被他差遣到何处,叶轻霄的额上渗满细汗,似乎已经累了,眼睛半张半阖,那张侧脸看起来异常柔和。
当他听到马蹄声时,蓦然抬起头,看见叶辰夕才暗松了一口气,温和地笑道:“辰夕,你怎么只有一个人?世卿和薛凌云呢?”
叶辰夕下了马,一双凤眼盈满怒火,尚未走到叶轻霄面前便忍不住问道:“皇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墨以尘要刺杀我,不但不阻止,反而要我对他手下留情,难道在你心中,我竟比不上一个墨以尘?”
叶轻霄闻言微怔,随即答道:“他纵然对你起了杀念,却不够坚定,他只要有一瞬间的迟疑便伤不了你。而他的性情坚韧隐忍,又心怀天下,注定不能伤你。这样的人,岂会是你的对手?”
“你是对我太放心,还是不够关心?又或者,你希望他能一击即中?”叶辰夕怒极反笑,一步步走近叶轻霄,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叶轻霄点燃。
“辰夕,我……”叶轻霄正欲解释,但眼睛一转,竟发现叶辰夕身后不远处的树丛中有一束耀目的光芒,那是利刃在阳光下反射的光芒,而那光,正对着叶辰夕的后背。
他一惊,来不及思索便扑了过去,同时有一根羽箭掠过刚才叶辰夕站立的地方,射入树干中。
叶辰夕被叶轻霄扑倒在地,胸口阵阵闷痛,刚才隐约听见破空之声,心中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思索对策,又有长箭离弦之声响起,他的心头一紧,向叶轻霄急吼道:“你快躲开!”
叶轻霄心知自己若躲了,这根箭便会射入叶辰夕的身体,他哪里肯躲?此时此刻,所有恩怨纠缠都不再重要,他只知道不能让叶辰夕受伤。
以前他曾经遇险无数次,总是叶辰夕护着他,如今换他来护叶辰夕。他闭上眼睛,把叶辰夕抱得更紧,用自己的身躯把叶辰夕护得滴水不漏。
破空之声已渐近,叶辰夕心急火燎,猛然发力把叶轻霄推开,叶轻霄毫无防备,狠狠撞上不远处的树干,心肺都几乎移位,晕眩中,一阵利刃入肉的声音掠过耳际,他的心中陡寒,转目望向地面上的叶辰夕,只见一根羽箭穿透战甲射入他的后背,鲜血汩汩而流,很快便染红了他的战甲。
叶轻霄的眸瞳一缩,跄踉地冲了过去,扶住叶辰夕,失声叫道:“辰夕,你怎么样了?”
叶辰夕咬牙忍痛,趁着对方来不及拔箭,迅速翻了个身,挡在叶轻霄面前,并从箭袋里拔出两根羽箭,不顾身上的伤口,张弓搭箭,两箭连发,箭矢以奔雷之势射入草丛中,随着一声闷哼响起,那刺客骤然倒地,鲜血横流。
叶轻霄拔剑起身,立刻被叶辰夕拉住:“皇兄,小心有诈,让我去。”
“别说傻话。”叶轻霄缓缓拉开叶辰夕的手,柔声说道:“我是你皇兄,有责任保护你。”
语毕,不等叶辰夕回应,他便快步走过去,拔开草丛,谨慎地用剑架住那刺客的脖子,再以手指探他的鼻息,确定他没有呼吸,叶轻霄犹不放心,再在他的胸口补上一剑,然后才收了剑。
他快步回到叶辰夕身边,从身上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他的手指一直在颤抖,几乎无法对准叶辰夕的嘴,叶辰夕见状轻轻蹙眉,自己凑过去把药丸吞下。
叶辰夕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看起来十分狼狈。叶轻霄只觉得心里像被火烧般灼痛,叶辰夕是东越的战神,向来笑傲战场,十分悍勇,几乎没受过伤。即使知道墨以尘对叶辰夕动了杀机,他亦不认为叶辰夕会受到威胁。
他几乎忘了叶辰夕也是普通人,也会受伤会痛。直至刚才,他第一次看见叶辰夕重伤,心中的震憾无法言喻,心痛和焦虑翻山倒海地扑来,让他无法负荷。
叶轻霄小心地把叶辰夕后背的羽箭折断,抱上马背,避开他的伤口,把他抱在怀中,以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你忍一会,我马上带你去找御医。不要睡,知道么?”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渐涩。
叶辰夕被叶轻霄抱在怀里,虽然伤口钻心似的痛,但他呼吸着叶轻霄身上的淡香,感受着叶轻霄的体温,突然觉得再痛也可以忍受。他甚至有点庆幸中了这一箭,让他看到叶轻霄那疏离淡然的面具破裂,对他流露最真挚的关怀。
他慢慢闭上眼睛,唇畔绽开一抹笑容,那笑不似昔日的张扬,而是带着得偿所愿的甜蜜,但在霞光渲染出的一层深深浅浅的金色残光中,那笑容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
叶轻霄看了叶辰夕一眼,发现他闭上眼睑,不禁心头一跳,焦急地叫道:“辰夕,不要睡,等御医看过了再睡,好么?”
叶辰夕缓缓睁开眼睛,声音虚弱:“皇兄,我很累,想睡一会。”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辉倾洒而下,层层光晕笼罩在他们身上,有几束霞光落在叶辰夕的眼眸,使他不由自主地半眯起眼睛。
叶轻霄看着这样的叶辰夕,顿时有一种他将要从怀中消失的感觉,心跳几乎停顿,涩声道:“答应皇兄,不要睡,再撑一会,马上就到了。”
叶辰夕一瞬不瞬地看着叶轻霄那沐浴在霞光下的俊美脸庞,用力呼吸了几下才说道:“若皇兄答应亲我一下,我就不睡。”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叶轻霄原想反驳,但对上叶辰夕那认真的眼神,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最终选择了妥协,慢慢低下头,凑近叶辰夕的唇。
叶辰夕突然吻了上去,不让他有退缩的机会,两唇相触的一刹那,双方皆是一震,叶辰夕伸手按住叶轻霄的后脑,舌头在他紧闭的牙关外徘徊,意图突破牙关闯入那让他销魂的地方。
叶轻霄只觉得一条湿滑的舌头在他的牙齿上掠过,他的心中有些惊慌,但对上叶辰夕的眼睛时,心中那层被他刻意筑起的坚冰渐渐融化,变得异常柔软。他放弃抵抗,任由叶辰夕的舌头长驱直入,与他的舌头缠绵在一起。
他们忘情地亲吻,唇舌纠缠犹觉不够,恨不得把对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直至几乎窒息,他们才不得不放开了对方。
剧烈的喘息声此起彼落,与风声及马蹄声融合在一起,听在对方耳里竟觉得特别煽情。叶轻霄从小接受正统教育,很难接受兄弟乱伦,纵然心中对叶辰夕有情,却百般掩饰。如今竟因为叶辰夕重伤而失控,陷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叶辰夕与叶轻霄相处多年,自然知道他心中的顾虑,他原不想太早捅破两人之间那道墙,但好不容易盼到叶轻霄为他动容,若什么都不做,实在不甘心。于是他紧紧抱住叶轻霄,用有点虚弱、有点哀伤、却又坚定的声音问道:“皇兄,我对你的心思,难道你真的不懂?”
36.执手相看
叶轻霄闻言全身一震,差点执不住手中的马缰。当他们没捅破那道墙的时候,他可以假装不知道、不在乎,但如今叶辰夕已不容许他逃避,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答应,要么拒绝,而这两个选择却会造成两种完全不同的后果,一切只在他一念之差。
叶轻霄突然觉得心头沉重了许多,他避开了叶辰夕的目光,说道:“我们是兄弟。”
“我不在乎。”叶辰夕的声音渐渐虚弱,但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坚毅如钢:“我只在乎能不能和你在一起。”
叶轻霄一手紧抓着缰绳,另一只手紧搂着叶辰夕,尽量调整姿势,把叶辰夕感受到的颠簸减到最少。他只觉得一阵热气从眼睛里涌出,迷蒙了视线。
兄弟乱伦,这根本是一条不归路,他多年来连想也不敢想。一旦被发现,他们将不容于世,更使东越成为他国的笑柄,朝廷的体面尽失,而且若被父皇知道此事,父皇会如何处置他们?也许会让他们天各一方、参商永隔,也许会选择牺牲他们其中一人去成就另一人的帝王之路。
这样的路,他不想走,也不想让叶辰夕去走。
叶辰夕已开始意识昏沉,但他看见叶轻霄那动摇的模样,心中着急,硬撑着不肯昏迷过去,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来:“轻霄……”
叶轻霄原本紧抿着唇,但听到叶辰夕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松下来,低头看见叶辰夕冷汗涔涔的样子,心中一软,便说道:“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叶辰夕知道要说服叶轻霄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能得到这句话已是极大的成果,于是整个人松了口气,唇边绽出一抹笑意,说道:“好,我等。只要你愿意答应,以后不管是烟雨画楼,还是黄泉路,我都愿意与你同赴。”
那笑意却让他俊美的脸更显得苍白,冷汗流得更急。
叶轻霄见状,着急地一踢马腹,向看台的方向急驰而去,沿途留下漫天尘埃。
当狩猎结束的号角响起,众大臣便带着大堆猎物回到看台,让士兵清点猎物。苏世卿把叶辰夕的猎物交给士兵,然后回到官员的队列之中。
墨以尘一头猎物也没带回来,他无视部分官员那或猜疑或鄙夷的目光,神色淡淡地站立着,那一身灵妙风姿让他显得异常夺目。
叶宗希扫视四周,没看到叶轻霄和叶辰夕的身影,不禁蹙眉,向身边的内侍问道:“轻霄和辰夕还没回来?”
“禀陛下,两位殿下尚未归来。”那内侍低头答道,那模样显得有点忐忑。
叶宗希闻言,剑眉颦得更紧,但眼看士兵已经清点完毕,等着他宣布结果,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焦虑,走上看台,取出羿日弓。
此时太阳尚未完全落山,一层霞光如胭脂般铺洒在天边,照落在叶宗希的织金无袖罩甲上,让他整个人仿佛被融入那圣洁的光彩之中,霸气迫人,让人不敢仰视。
叶宗希手执羿日弓,扫视众臣,最后把目光落在墨以尘身上,笑道:“今天众卿家的表现都非常出色,但这把羿日弓的得主却非墨以尘莫属。”
众臣闻言,心中虽疑惑,却不敢出言质疑他们伟大的帝王的决定,只得把目光转向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墨以尘。
叶宗希望向墨以尘的目光不带任何欲念,只有欣赏:“以尘,朕现在把羿日弓赏赐给你。”
墨以尘虽然内心激动,但表面上却仍神色淡然,他一步步走上看台,跪下接过羿日弓,朗声谢恩:“谢陛下!”
语毕,他缓缓起身,以双手捧着羿日弓退下,风姿如林间清泉,从容淡雅。
薛凌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身影,神色复杂难辩,但由始至终,墨以尘都没看过他一眼。他深知,经过今天的事,他和墨以尘之间已出现了裂痕,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墨以尘一直感觉到从身后射来的复杂视线,他表面上假装不在乎,但握着羿日弓的手却五指泛白。
岁月无痕,匆匆之间悄然改变了许多东西。当年他们琴箫和鸣,如今,瑶琴断弦,曲终人散。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退让的,比如信念、比如原则。
纵是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和薛凌云已为了各自的信念越走越远,永远无法回到从前。
狩猎过后,便是烤肉宴。叶宗希亲自烤了一头鹿,把鹿肉赏赐群臣,群臣数杯美酒下肠之后,气氛渐渐热闹起来,笑语声嚣。
正谈笑间,忽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众臣的笑语渐息,疑惑地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只见朱礼手执缰绳疾驰而来,他身前的马背上横放着一个黑衣人,那人的脸朝下,毫无反应,不知是死是活,而朱礼则脸色苍白,神情慌张。
叶宗希见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疾步上前,待朱礼下了马,劈头就问:“朱护卫,为何只有你一人回来?轻霄在哪?”
朱礼闻言,神色骤变,也不管是否御前失敬,着急地反问:“殿下还没回来?”
叶宗希已知出了事,目光转向被朱礼从马背上扔下地面的黑衣人,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人是谁?”
朱礼这才回过神来,恭敬地答道:“禀陛下,下午狩猎的时候殿下命臣去溪边取水,臣回来之后已不见了殿下的踪影,臣四处搜索,发现了这个黑衣人的尸体,另外在别处还有一滩血迹。”
叶宗希心中陡寒,又问道:“那血迹不是这个人的?”
朱礼摇头:“应该不是,这人是在树丛后被一箭穿心,然后再补上一剑当场毙命的,而那血迹离他的藏身处有些距离,而且中途没别的血迹。臣怀疑……”
朱礼低下头,喉咙干涩,竟说不下去。
经朱礼这样一说,众臣皆惊,慌乱地商量着派士兵去找寻两位殿下。
叶宗希望着地上的黑衣人,目光噬人:“来人!”
立刻有几名武将疾步走来,下跪道:“臣在!”
叶宗希正要吩咐下去,却又听见一阵马蹄声,他猛然抬头,望向坐在马背上的叶轻霄和叶辰夕,不禁暗松一口气,有些脱力地挥手示意那几名武将退下。
朱礼看见叶轻霄策马而来,那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退到一旁静待叶轻霄。
叶辰夕虽然意识有点昏沉,但因为答应过叶轻霄,所以一直撑着不让自己昏迷,只是全身无力,连下马都由叶轻霄抱着。
待叶辰夕也下了马,叶宗希才终于注意到叶辰夕后背的箭柄及血迹,不禁脸沉如水,目光阴鸷地问道:“辰夕怎会受伤?”
有几名御医自动自觉地冲了过来为叶辰夕处理箭伤,叶轻霄把叶辰夕扶好,答道:“禀父皇,下午的时候儿臣和二皇弟在树下聊天,忽然有刺客躲在草丛向二皇弟放箭,二皇弟虽然中箭,却成功杀了那刺客,只是儿臣急着把二皇弟送回来,把刺客的尸体留在原地了。”
“朱护卫已经把刺客的尸体带回来了,朕会查清楚这件事的。”
叶宗希站在一旁,看着御医为叶辰夕卸了战甲,撕裂了后背的衣裳,准备挑出箭头。
叶轻霄以锦帕为叶辰夕擦了汗,正打算让出位置给御医,却被叶辰夕抓住手腕,他微怔,想挣脱,又怕伤了叶辰夕,只好由他。
叶宗希见状,深邃的眼眸微微闪过一抹情绪,但很快便又回复如常,只是偶尔会状似不经意地把视线掠过那两只交缠的手。
“殿下,臣要把箭头挑出来了,会很痛,您忍着。”御医小心翼翼地吩咐道。
叶辰夕已头昏脑涨,不耐地道:“快拔!”
在挑出箭头的那刻,钻心的剧痛弥漫全身,叶辰夕咬紧牙关,下意识地加重了握住叶轻霄手腕的力道,而他的目光则一直停在叶轻霄的脸上,仿佛整个世间值得他注意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他的意识昏沉,对心中的爱慕已无法自制。他不知道,他看着叶轻霄的目光是如何温柔。而这一切,却逃不过叶宗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