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龙武还没开口就发觉秦天一只手从后面揪住了他,隔着厚厚冬衣他都能感觉到那只手冰凉彻骨以及轻微地颤抖,而被秦妈提及的左文章也正紧捏着张饺子皮机警地盯着他,仿佛一有不对就要跳起来一般。
……
冉龙武最终深吸了一口气,把视线从左文章脸上移开。“……认识。”
“哦?那就好,都不是外人嘛。”秦妈笑着张罗:“那你们先聊会儿,我去给你们煮饺子。”
倘若是平常,左文章早就抢着去干这份活了,但现在、此刻,他们三人都巴不得秦妈不在这里才好。等她前脚一进厨房,冉龙武的脸色跟着就阴沉了下来。他对秦天从来没有这么浓重的失望过,以至于他已经不想骂他打他说服他了。他扯下秦天揪着他衣服的那只手,转身盯住他的眼睛:“秦天,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
那天冉龙武没有留下来吃饺子,说完那句话他就走了,与秦天擦身而过。而他的态度让秦左二人的心情也变得糟糕起来,饺子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品尝出来。
同时被影响的还有秦妈。虽然秦天当时有掩饰地说冉龙武是临时有案子才走的,但这种理由并不能完全取信于她。
就算真是出了大案子但难道冉龙武连来厨房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他从来不是那样没礼貌的人。再联想到他进来时那有些奇怪的氛围,秦妈有些担心,她想这两兄弟不会真的因为什么他们大人不知道的事闹翻了脸吧?
当天晚上,秦天和左文章走后,想思不定的秦妈又主动给冉龙武打了个电话。这次她没有绕圈子,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他:“龙武,我们秦天是不是做错什么事让你生气了?”
“没有,阿姨……”
“阿姨不信。没有你中午干嘛突然走了?阿姨得罪你了?”
“没有没有……”
在接这个电话之前冉龙武本来是打算把这件事瞒下去的,因为他觉得无论如何,这个秘密不应该由自己来捅破。
可是他也真的是憋了很久憋得有点痛苦了,他想不通秦天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不肯回头,甚至现在还变本加厉地让左文章登堂入室。如果他这个做哥哥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不能把他拉回正途,那让他的父母出面呢?血缘亲情的力量是不是更大一点?
这么一想冉龙武就有些忍不住了,但他到底没办法让自己说秦天的不是,只能把所有矛头对准左文章——事实上在他心里,本来一切就是左文章的错。
“阿姨,不关秦天的事,主要是那个左文章……”
“左文章他怎么了?哦,你跟他不对盘?”秦妈笑了一声,心情放松下来。
冉龙武苦恼地喷了口气,沉声道:“不是因为这个。阿姨,那左文章是个变态,他……他喜欢男人!”
第36章
话筒那边传来一声极之惊讶的低呼,这低呼提醒了冉龙武,他也担心自己话说过了引得长辈着急,因此连忙又此地无银地补充一句:“当然,我不是说秦天一定跟他有什么。但那人一直上赶着跟秦天做朋友,我总觉得跟他走太近了……对秦天很不好!”
冉龙武自觉这一番话说得含蓄而克制,他想大家都是聪明人,所谓响鼓不用重捶,秦妈肯定也能听出他话中强烈反对的意思吧。
的确,这一番话在秦妈心中引起了掀然大波,她连是怎么挂的电话都不知道了,只震惊而茫然地想:左文章喜欢男人?是同性恋?那自己儿子还跟他走那么近,他们两个倒底是单纯的朋友还是——想到这秦妈就倒抽了一口冷气,掩着嘴不敢再深入地想下去了。
整个晚上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充塞了各种各样的念头,一会儿是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怪不得左文章送那么多东西来巴结;一会儿又说服自己应该相信自己的儿子,也许他们真的只是很单纯的朋友也不一定,要知道秦天从来不是那种女里女气的娘娘腔,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也从没见他有过那种倾向,所以他不可能跟左文章是那种关系!
一定,一定只是左文章单方面地在追他而已,刚冉龙武不是也说了吗,是那个人上赶着的……
想到这儿秦妈心里略微安定了一些,也能生出那么点‘连男人都喜欢我儿子’隐隐的自豪感。可当然了,这种自豪和夸耀都要建立在秦天不曾动心的基础上,所以秦妈思绪游荡了半天,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上:万一,万一他们真是那种关系怎么办?!
秦妈呆呆地想着,忽然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个女人,一生中所能依仗的不过也就是爱护她的三个男人。小时候是父亲,结婚了是老公,老年之后便是儿子。秦妈想着自己这一生,越发悲从中来。她父亲在她年少时过世,老公出轧搞出一个私生子,夫妻情份早就没有了,现在只不过是大家都老了所以作一个伴而已。秦天是她生活中惟一的希望,如果他真的和左文章搅在了一起……那她怎么办?她还有什么盼头?
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在没有通知秦天的情况下,秦妈来到了看守所的旧房子。
她来得尚早了些,秦天还没下班,林海也还没放学,家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秦妈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房子里站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儿茫然:在她不在的这段期间,秦天的生活里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作为一个母亲,她并不想无根据地怀疑自己的儿子。所以秦妈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等秦天回来好好跟他谈谈一切不就清楚了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秦妈便暂时放开了怀抱,同这世上所有的妈妈一样开始帮儿子收拾起房间来。
秦天现在住的是他们两口子以前的卧室,里面的摆设布置并无改变。秦妈仔仔细细地收拾着,床头柜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衣柜里的衣物也重新整理。当她意识到之所以这么仔细其实潜意识里就是想发现一点什么东西时,秦妈不禁停了手,半晌发出一声苦笑。
秦天青春期时她都没有做过这种事,怎么现在反而越活越回去了?再说她又指望着能发现什么,避孕套还是别的男人的衣物?
索然无味地合上衣柜门,秦妈有点疲倦地在床边坐下。她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想了些什么,仿佛只是一愣神的工夫,暮色便渐渐从窗口涌进来,天黑了。
秦妈叹口气,正准备打起精神去厨房做饭便听门锁一响,却是有人回来了。
“还是家里暖和啊。”随着客厅灯光亮起,秦天感慨的声音也响起来,“怎么都开春了外面还这么冷,手好僵啊。”
秦妈愣了下,本能地咽回招呼,心中狐疑不定:秦天这是在跟谁说话?
仿佛是意料之中,又象是在意料之外,左文章带点责备的声音随后响起:“谁叫你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待会儿做水煮肉片,你多吃点发发汗。”接着便听从塑料口袋里取出东西的悉悉窣窣声,估计是在收拾买回来的食材。
“林海不在吧?今天又有晚自习对不对?”
“是啊,就我们两个。”
秦妈越听越有些心惊,刚刚这几句对白不知是不是她心理作用,总觉得平淡中带着点不可言说的亲昵,远远超过了朋友之间。她还想再听下去,但说完那句外面却一点声音也没了,秦妈不由得心头咯噔了一下,微微偏头向外张望,而这一望可真如晴天霹雳,她宁愿什么都没有看到!
桌边那两个人在安静又温情地接着吻,左文章只扭转了头,还保持着从口袋里取东西的姿势。这样一个嘴唇微微碰触浅尝即止的吻,结束时两人只是分开了嘴,还互相凝视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整幅画面在外人看来无疑静谧而美好,可对秦妈来说,却只觉呼吸急促,眼前阵阵发黑……
软倒的身子终于砰一声撞到门上,秦左二人瞬间转头望来,于是一瞬间,他俩的脸色也白了……
“妈!”眼看着秦妈软软滑倒,秦天一个箭步冲上去,及时扶住了她。
他心中慌极了,慌得都不知该打120还是直接送医好,幸好身边还有个左文章,大概是以前就有照顾病弱母亲的经验,左文章的反应很快,他几乎是跟秦天同时冲过去扶住了秦妈,查看了一下便简短道:“只是厥过去了,没什么大问题。”说着抱起秦妈放到床上,利落地解开她颈口处的两颗扣子以便呼吸。
秦天跪在床边,不停地帮他妈顺气:“妈,妈……”他声音有点哽咽,奸情被撞破让他既惊又愧,而目睹一切晕厥过去的母亲更让他难过之极,试想他妈如果因为这件事而有了个什么好歹,那他怎么对得起她?
左文章退后一步,让出床边的位置默默看他。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秦妈这么大的反应,醒来后他和秦天是不是就要被迫分开了呢?想到这个他就觉得满嘴发苦,很想抽支烟定定神才好。
在秦天的呼唤下秦妈终于吁了口气,悠悠醒转。一时间秦天好生紧张:“……妈?”左文章也下意识地手握成拳,等待着秦妈的发作。但秦妈醒过来,视线只在他们两人脸上扫了一遍便扭过头痛哭起来,哭得秦天无所适从,求助地地看左文章一眼。
左文章沉默了一下,屈身也到床边跪下:“阿姨——”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见秦妈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哭得更大声了。
这无声的拒绝令秦左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看样子,秦妈这会儿是听不进去什么了。
最初的惊慌愧悔之后,秦天这会儿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微摆一下头,示意左文章先走,左文章懂他的意思,也深深明白自己留下来只会越发让秦妈痛苦,但说实话,他真不愿意走啊,他看着他,满腹话语却又欲言又止:秦妈在这儿,说什么都是不适宜的。
左文章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离开的时候他有种很深的挫败感,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不得不回避让秦天一个人去面对他的亲友了。
听着外间门关上的声音,秦天心里象被一只无形的爪子揪了一下。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左文章,而是把注意力转回到他妈身上来,眼前的秦妈,才是他急需争取谅解和理解的。
听见他妈的哭声小了一点儿,秦天忙往床前凑了凑:“妈……”
秦妈转过身来,红着一双眼睛:“秦天,你这是要绝我呀!”
第37章
在秦天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让他妈为他这么悲愤伤心过,更不用说说出‘是在绝她’这种重话,于是一瞬间秦天的眼眶也红了,哽声道:“对不起,妈,对不起……”
说这句话时秦天真有点万死不能赎其罪的心情。他并不想象某些年轻人一样,为了一个男人或女人就跟父母抗争到底仿佛二十几年养育之恩都及不上他们那伟大的爱情。他也想顺他们的意,可如果那样,他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左文章,还有他后半生的生活方式以及真正的自我了。
“你,你们不是认真的是不是?”秦妈泪眼朦胧抽噎着问:“你还是要结婚的吧?啊?”
看着妈妈期盼急切的眼神,秦天不由一顿,眼神变得痛苦而犹豫。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应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只要他说他只是鬼迷心窍,或是好奇跟左文章玩玩,那他妈心里都会好受一点,一定会原谅他的。可是啊可是,他就是没办法违心地说出那个‘是’字,甚至于心里还闪过一个这样的念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他妈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还不如直接跟家里坦白……
他没有马上回答秦妈心里已然发凉,此刻又见他眼神游移一阵后忽地把视线调了回来——真是知子莫若母,秦妈不待他嘴唇抖动着开口已明白了那问题的答案,不禁又哇一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打他。“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秦天心里难受极了,含着眼泪道:“妈您别伤心,我还是会孝顺您的,我……我只是不能让您抱孙子了,可还有林海呢?”
他不提林海还好,一提秦妈更怒了,瞪着泪眼直直质问:“他是我儿子吗?!啊?他是我儿子吗?!”
一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有着这样难以启齿的毛病而那女人的儿子却品学兼优恐怕日后更得秦仕贵的意,秦妈顿觉一阵急怒攻心。秦天见他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又一把捂住胸口顿时也被吓住了。“妈?妈!”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不会心脏病犯了吧……这念头让他不敢怠慢,连忙背起他妈就往外冲。
此刻左文章正坐在车里抽着烟满心伤怀,叹了口气准备发动车子之际,却见秦天背着秦妈冲了出来,他慌张得甚至都没有看到他的车而是直奔大门口,左文章心中咯噔一下顿知不好,忙探头出去叫一声:“秦天!”
两人火速将秦妈送到医院,医生在里面检查的当儿,两人在外面也是各怀心思满心紧张。
因医院不准吸烟,左文章只能咬着指节等待。这个时节任何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所以他看秦天几眼,也不想说出‘没事的’、‘别担心’之类的安慰词。秦天坐在长椅上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掐住大腿。他很害怕,因为心知秦妈这个年龄正是许多老年病初现端倪的时候,平时看着固然是好人一个,但指不定什么事儿就触发了病根。如果他妈真的因为他而生了大病,如果她要求他结婚生子回归正途……那,他怎么办?左文章又怎么办?
经过一番漫长的等待,终于医生出来了。这短时内也看不出是什么明显的毛病,所以医生建议最好让秦妈住院观察几天,做个全身检查。
一个人住了院,亲朋好友自然要来探望。秦家虽然亲戚不多,但秦妈的好友却不少,这些好友里既有一起搓麻的牌友,也有晚上跳坝坝舞的舞友,其共通点就是大家年龄相近,颇有共同话题。
对于秦妈这次毫无征兆的住院,人人都觉得很意外,探病时难免问起是怎么回事,自然了,秦妈不可能说出实情,便只虚弱地笑了笑:“年纪大了,说不准……”
秦天此刻正在一旁削苹果,听了这句明显是掩饰的话顿时眼神儿微微一溜,别有一番感触。
上次看到他妈是包饺子那天,他妈刚做了头发,精神饱满,一件大红色毛衣映得椭圆的脸上气色极好,可就这几天的工夫,她象是足足老了十岁,血色仿佛都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肤色晦暗一脸病容。而对于这些显着的变化,身为人子的秦天怎么可能一点内疚都没有?
“什么年纪大了,你有我大?你呀,就是闲出来的病。有个孙儿给你带你就什么病都没有了!”
泼辣麻利地说出这句话的是秦妈老友之一。这位阿姨膝下也是个独子,前两年儿媳妇进门,跪下敬茶时十分懂事地说了一句:“妈您放心,以后我一定会照顾好凌凌。”这种话别说当婆婆的听了老怀大慰,在场那些当妈的又有哪一个不点头称许?秦妈当晚回来就对秦天叹息着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找个这么懂事的媳妇啊?”时间一晃到了今年,秦天还没让他妈如愿,那边又添子加孙了,这阿姨每天兴兴头头地带小孙子,累是累,但活得格外带劲,所以她觉得秦妈的病啊,肯定是找不到人生目标所致!
秦妈苦笑一声:“靳大姐,你是有福气的。我……”她想说‘我恐怕没有那个命’,但说了个开头已经心头一酸,顿时掉下两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