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说得并不响,却也没有刻意压低,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梅思衣用袖子遮住嘴,唐以中也微微抿了抿唇。秦雪臣正好和红莲先生说话说到一半,便没有理这边。倒是东方宣文听到后扬起了眉毛,没有表情的脸上多了种古怪的不淡定。
赵定春手脚并用地扑腾了会儿后,认命地停下反抗,但是为了表示自己不愿意同流合污,两只手始终抵在向怀风胸口,制止他再乱动的可能。
红莲先生看不过去了,道:“孩子,你过来。”
赵定春便如获大赦地掰开向怀风的手,走到老先生面前的速度几乎称得上急切。
红莲先生把小赵叫到跟前后,却不急着说话。右手在桌上轻轻扣着,眼睛左右看看他。
赵定春到了这个世界后,遇到的古怪事何止一两件,所以被陌生的老者端详也勾不起任何紧张感,反而趁红莲先生看他的时候,反过来把老头也看了一遍。
老神医已逾古稀,那些个帅啊酷啊的词都套不到他身上,以他的年纪来说,脸上的皱纹并不多,肤色还很白,赵定春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把“白里透红”用在一位老人身上。
“家里,父母还康健么?”
“都很康健。”
“祖父母呢?”
“也都安康。”
红莲先生微笑:“好,好,是个有福的孩子。”
赵定春看看老先生的样子,突然猜想:这是不是在相亲啊?
在场有男有女,个个都年轻漂亮,全都是适龄青年。但……小赵又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相亲相个小厮算怎么回事?又不是玛丽苏小说,一个普通下人还炙手可热的。况且综合穿越以来的经历,赵定春认为这种杰克苏他也是没机会的。
然而红莲先生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接近那什么什么看什么什么,越看越什么什么的感觉。赵定春又有些不确信了。他转过头,看看向怀风,发送了一个求救信号
向大官人只是笑,一脸等看戏的表情。
赵定春不爽地扭回去,不帮就不帮,老子自己也能搞定。
红莲先生接着又问他家里是何营生,小赵微微犹豫了一下“工人”这个分类,回答“手艺人”。随后,老先生叫他坐下吃点心,自己则在几个徒弟的搀扶下走到内室。
赵定春心里没底,想要问问向怀风是什么情况,可是一看向大官人笑得事不关己的脸,肚子里便燃起一包火。
万一真的是相亲……红莲先生也是不可能作为向家长辈来……
啊呸!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赵定春连忙仰头喝茶,掩饰自己红通通的脸。尼玛的谁期待了,老子一点也不期待!
再偷眼瞄了瞄姓向的,只见他老神在在地拨弄盘子里的松糕,浑不在意这边。
于是赵定春翻沸的内心又平静下来。有些话本来就不该当真,什么羞涩忐忑,什么惊喜雀跃,什么不安惶惑,都是庸人自扰。一开始就不应该动摇……赵定春觉得自己蠢到家了。
约过了半柱香的时辰,红莲先生又出来,唐以中扶着他坐下。
老先生习惯性地捋胡子,问:“小赵,你可愿意过继到老夫独女馨儿的名下?”
“……啊?”赵定春一心以为是在相亲,突然说过继,倒叫他没了主意。
唐以中见他呆呆的,又问一遍:“小赵,师父在问你,可愿当他的外孙?”
赵定春看着红莲先生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形貌,暗想按照这儿早婚早育的习惯,他的女儿纵使不到半百,也总有四十好几了,当他干妈的话,年纪上倒是没问题。可是……为什么?
红莲先生眼神飘忽,幽幽叹道:“若是馨儿未曾夭折,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她的儿女正该是你这样的年纪。可惜……”
赵定春明白了,传宗接代从古到今都是一大命题,年迈的父母们担心自己去世后夭折的儿女没有人祭奠,在阴间不得安生,是以过继孙子延续香火,往后清明忌日也有人烧香化纸钱,算不上多稀奇的事。
梅思衣和唐以中一左一右地宽慰红莲先生,叫老人莫想伤心事。
老先生倒也没沉思太久,收回眼神便笑了:“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你们也太小心了。”
梅思衣便发挥她姑娘家的绝招——撒娇:“师父现在有三个儿子,又有我这样乖巧听话的女儿,自然不会伤心了。您要总是闷闷不乐,我可不依。”
唐以中也道:“若小赵愿意,谷中便是三代同堂了。”说着,对赵定春点了下头。
收到暗示的人虽然还摸不清状况,但根据“雏鸟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物体就是妈妈”的原则,他对唐以中有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信任,见到小唐大夫的讯号,几乎是立刻就说:“那个……要是您不嫌弃,我自然是感激不尽。”
红莲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道:“好好好,思衣,这就去准备,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行礼。”
梅思衣笑盈盈地答应,唐以中抿着嘴笑,秦雪臣也是欢喜状,只有东方宣文面带不悦,与三个师弟师妹不同,他对赵定春一事持反对态度。
让师父有个外孙是好事,但扯上向家,就不大好。更何况扯上的还是向家人中最麻烦的那个——向怀风!
然而东方宣文的一票反对票抵不过四票赞成票,再反对也是白搭。
赵定春被安排到一个靠湖的房间,里头青纱竹具,很是风雅。一进屋他便惊喜地大叫:“师父?!”
老李扔下手中的窗纱,回头白他一眼:“小少爷莫要错了尊卑。”
赵定春哈哈大笑着扑到他背上,用力拍了拍:“师父!”
老李把他从背上扯下来,嘴角却挂了抹笑。
唐以中跟进屋,见他们俩如此,也跟着笑,笑过之后便道:“小赵,过来。”
赵定春知道他肯定有要紧的话说,乖乖坐下。
唐以中先讲红莲先生,又讲红莲谷,最后又介绍他的师兄师姐。
然后小赵大体知道,红莲先生是个乡下郎中的儿子,所以与当地人一样,十五六岁便成了亲,十七八岁就当了爹。媳妇第一胎生了个女儿,取名叫馨儿,家中长辈未曾因为是女孩儿就不喜,照样捧在手心上。
但是馨儿之后,接连好几胎都没坐实,都在三四个月上滑了。红莲先生虽是家传医术,但本领一般,只得上省城请名医诊治。看过许多大夫,都只说他媳妇是生头一胎时未调养好,这才落下如此病根,想要再有孩子,非得用药调理数年不可。
乡下地方也不兴城里娶妾生子的做法,全家人都只眼巴巴看着媳妇的肚子。
谁知,馨儿长到十三岁上,正准备说亲时,村子里的牲口染病累及村人,馨儿年幼体弱,感染了疫病撑不住,竟一病去了。可怜她母亲本就为多年无育而心力交瘁,乍逢丧女之痛,伤心过度,不出三个月也病逝。
红莲先生遭此变故,背井离乡,四处漂泊,但凡有瘟疫之地,必定舍身前去,能救得一个是一个,虽后来机缘之下拜老御医为师,成就了一代神医,但当年之事,仍是他心中创伤。
赵定春听了这些,大为同情。心想自己在这里举目无亲,能够被过继到这个馨儿名下其实是占了大便宜,能够让老人开心些的话,又何乐为不为。
这么一想,就再三地去谢唐以中。
唐以中一笑:“你该谢的却不是我,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
老李哼道:“让你给向怀风当小厮,本是指望你多见些世面,学些本事,你倒好,服侍他服侍到床上去了……”
赵定春张口结舌,浑身像被泼了红染料,又羞又惊又恼怒。
唐以中似也怪老李说得太直白,叫了声:“李叔!”假装转头喝茶。
老李还想骂,但赵定春明日就要变成“小少爷”,还是克制了下,撒手走了。
待他走后,唐以中道:“前两日,向家来了一队人马,还带来许多东西,领头之人道,向怀风飞鸽传书,叫他们备了礼物,到红莲谷来提亲。”
赵定春一怔,脑子里一片空白,却本能地觉得接下去还有详情。
“那人还道,提亲提的是红莲先生的亲眷,神乐大夫——也就是我曾经领着去善州城游玩且住在一起的小公子。我初时想不明白,李叔提醒之后才算明白了向公子所图。”
唐以中在善州城开过几年医馆,期间只有赵定春、依李斯、许言卿三个称得上小公子的年轻人与他同住在一个院子里。
依李斯和许言卿家底明白,和红莲先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剩下一个,唯有小赵。
“……”赵定春维持着痴呆的表情,全然不会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赵:……这涩会……豪华别墅真的免费送了?
老宅:……赵童鞋,你炮灰当久了么……你……是主角啊……金手指神马的……
小赵:啊!原来我是主角啊!
老宅:……
向怀风:……
“向公子想得倒是不错,生怕你无亲无故,家里人不同意这门婚事,若假称是师父的家人,江湖中人倒都要买上三分情面”唐以中沉默片刻,道:“小赵,你与我一个屋檐下住过,你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师父收养你作外孙,我亦乐见其成。只是……向公子的提亲,我却想问问你,到底允是不允?”
就算是住在一起时,唐以中也少有如此长篇大论的时候,赵定春好久都反应不过来,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如果说高兴,他首先当然是高兴的,无论怎么说,有个十项全能又叱咤江湖的人向自己提亲,都是件非常值得自满的事。
可是提亲之后呢?就是成亲了啊!
放到现代去,就是两个人要含情脉脉互相注视着说“我愿意”了啊!
他和向怀风可能做那种事吗?或者说,他们做得出那种深情状么?赵定春的记忆中基本上就没有向怀风笑得正常些的脸,邪笑、坏笑、冷笑、假笑、大笑、嗤笑……唯独没有“温柔深情”这一款。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真的成亲了,向怀风那种习惯自我为中心的人,会满足宁静平淡的生活吗?会愿意坐在树下看日出日落吗?恐怕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在他眼里都是粪土。
所以,高兴只是一瞬间,更多的是茫然无措和自我怀疑。
唐以中见他迟迟不答,暗自叹息。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为怕托萨纠缠而将小赵托付给向怀风,但……世上难买早知道,如今也只能想想而已。
赵定春愣愣出神,连唐以中是何时走的都没发觉,回过神时,房间内便只他一个人了。
次日,红莲谷上下便喜气洋洋地摆了祭台,色色鲜果干果盛了许多,又请来馨儿的灵位,正式行过继礼。
看得出仪式早就准备好了,否则一夜之间怎么来得及弄这么多零零散散的物件。
赵定春穿了之前在武馆做的新衣,乃是一件青色鹅黄边的短衫,因他已满二十岁,红莲先生便将他的戴冠礼也一起办了。
老先生也挺豁达,言道过继之后多些孝心便是,也不拘姓氏,只是二十岁的孩子,又不是穷乡僻壤的人家,没有字未免不像样,便翻看书卷道:“名为定春,倒是活泼喜气,只是不很雅,叫出来也不响亮。只好在表字上下些功夫。定者,安也。春日贵乎万物润雨而生,便叫安霖罢。”
赵定春还不习惯多出来的表字,但老人一片赤诚,他便也郑重地磕头道谢。
整个仪式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自此,红莲谷上下便一致改口,称小赵为“安霖少爷”。
唐以中和梅思衣上前恭喜,秦雪臣毕竟与他不熟,站在红莲先生身后点头致意,至于东方宣文,便只是看看罢了。
赵定春四周扫视一圈,不见向怀风人影,收敛了心头失望,恭敬地对红莲先生又叫了一声:“外公!”
老先生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拉过小赵的手,仿佛真的是嫡嫡亲亲的外孙,“安霖安霖”叫个不停。
忽有仆妇进来传话:“先生,外头向家怀风少爷求见,说是来提亲的。”
“……”
“……”
“……”
饶是他们几天前就经历过一遍,今天还是不能免地静了片刻。
红莲先生拍了拍小赵的手背道:“我们出去看看。”
赵定春尴尬大过羞涩,僵硬地点头。
只一天的功夫,情况就全变了。前一天,赵定春还是站在向怀风身后的贴身小厮,眼睛一闭一睁,这会儿就已经柔顺乖巧地站在红莲先生身后当他的“安霖少爷”。
向怀风今天换了一套行头,原本那些江湖浪子派头的衣裳都换了,穿着一套中规中矩的宝蓝儒袍,衣襟领口严丝合缝,袍摆用玉佩压着,一改往日里撩袍敞怀的不拘模样。连头发也梳得仔细,用同色发带绑好,戴着一只金镶玉的发冠,不知道的恐怕还当是哪户官宦人家的娇客。
红莲谷众人按长幼尊卑依次坐下,赵定春被红莲先生按在了他身旁的那张椅子里,高坐堂前,俨然家里的小皇帝状。
向怀风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双手合抱,深深鞠了一躬:“晚辈向怀风,见过红莲先生。”
赵定春腿肚子抽了抽,头回看到向大官人行这么大的礼,叫人直想逃。他和红莲先生并排坐着,向怀风给老先生行礼,就等于也给他行了礼,平白无故占了这位的便宜,真是心有戚戚焉。
向怀风也不废话,只他带来的那个媒婆独自叽叽呱呱啰嗦了半天,大意总是说这门婚事天造地设,两人如何相配之类的老生常谈。
红莲先生待那媒婆说完,才问道:“向小公子,你今日前来提亲,家中长辈可知晓?”
老先生这一问,恰是问到了要害上,向怀风微微一笑,道:“家严那边已经遣人去知会,此时应当已经收到消息。”
红莲先生不认同地皱眉:“那就是还不知道?”
向怀风不置可否地笑笑。
赵定春面上镇定,心里早就在吐槽。这厮绝对是打算先斩后奏,万一受到家人阻挠,也一定是计划暴力反抗了!如果向家人与向怀风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小赵淡定地想,那就是他炮灰的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时候了。
媒婆舌灿莲花说了好久也不见红莲谷这边反应,又听向怀风说还没过家中长辈那关,不禁有些后悔贪图银子,还花了那么大力气跑到山里来说亲,惴惴地看着向怀风,生怕他赖掉银子。
向大官人把赵定春盯得浑身都发红了,才满意道:“晚辈与定春两情相悦,求先生成全。”
东方宣文等人便“唰”地把目光对准赵定春。
被围观的小赵大囧。
丫……丫的,谁和你两情相悦了……老子明明每次都有反抗……就……就算后来开口求你……那也是迫于淫威……
赵定春红艳艳亮闪闪的状态等同于回答,众人又心照不宣地去看向怀风。
红莲先生此刻作为小赵的外公,对待婚事自然也就十分慎重,对向怀风只是说了一句:“提亲一事不可儿戏,不如待令尊令堂商议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