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贵妃不语,看眼前这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作假,如果是作假的话,只能说这女人装得太像了。
“那钟美人识得字不?”暄贵妃又问道。
“……”
钟夙想了想,最终含着荔枝核开口道:“回贵妃娘娘的话,钟夙不识得几个字。”
他在原先部队里的时候自然是认识字的,但这一朝的字怕与钟夙原先时候的字有些出入,钟夙只好装作不知。
“……”暄贵妃沉默。
德妃喝了口茶,亦沉默不语。淑妃则是一脸好奇,再次审视钟夙一遍。
随后贵妃才慢慢挑眉好笑道:“做皇上的伴,必是要知书达礼才行。”她顿了顿又道:“既然你不识得字,明日起就倒临胜宫来习字吧。”
她这话要求很苛刻,但钟夙也无法拒绝,只得低低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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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暄贵妃的吩咐,钟夙到临胜宫习字的时辰是在寅时,正是大清早天刚亮的时辰。钟夙一早便要晨起,在花桔陪伴下到临胜宫习字。
天色尽早,暄贵妃尚还在睡着,临胜宫的太监便领钟夙去了偏殿书房。房中放着本《女诫》,依暄贵妃的做法,是要钟夙每日抄写《女诫》一遍。
钟夙只会用钢笔、铅字笔写字,第一次提拿毛笔的时候自是不稳,一下笔,纸上就划开一团浓墨。
第一日,钟夙将自己写的《女诫》呈与贵妃看时,贵妃便被唬了去。
且不说这本抄写的《女诫》像鬼画符一番,但就这位钟美人而言,宽袖上也沾染一片墨迹,仿佛浸到过墨水里的人一般。
祈妃出生豪门,知书达礼,字写得十分秀气。而这位钟美人写来简直乱无章法,却像个不会写字的人的模样。
暄贵妃看了《女诫》又看钟夙,方道:“钟美人也算辛苦了,今日字便练到这吧。”
钟夙暗松了口气。
回去的时候正值巳时,天边日头已然出来,钟夙行到仪羲园小径,心里不由得一动。
他此时已经不再是在寿颐宫那般不得随便乱走,这仪羲园应当是他寝宫,看着模样,绕着一圈也大约有百米之程。
钟夙试着小跑了几步,觉得裙摆颇为碍脚,便唤过花桔,问了宫中衣服样式。
花桔难道见钟夙关心服饰,心下不由得大喜,带着钟夙道仪羲园库房。
仪羲园库房里面尚有钟夙被册封时皇帝赏赐的绸缎,钟夙一批一批看过去,最后挑了批绿色黄碎的一匹布,交给花桔。
花桔看了皱眉道:“娘娘,这颜色宫中已经不时兴了。更何况这上面绣的花可是芸苔。”
钟夙道:“我挺中意这颜色。”
他顿了顿,又问道:“芸苔这花名,不是也还不错吗?”
花桔蹙眉道:“娘娘,很多人都不称这花叫芸苔。”
“那是怎么称呼?”钟夙摸了摸绸缎,还是觉得甚是喜欢。他以前的迷彩服也和这颜色差不多。
花桔无奈,只好实言道:“娘娘,芸苔又叫油菜花。”
“……”
钟夙摸着绸缎的手僵了下。
他想起以前他没有出事的时候,每到春天,队长就带人到处转悠道:“春天到了,油菜花又开了,大家都警醒点,小心疯子又犯事了!”
那时候大家虽是笑着巡逻,还真遇到过几个精神病患者糊里糊涂地闹事。
但无论如何,钟夙还是将这匹绸缎批了下来。他拿着毛笔画了几个图,实在丑得很,索性让花桔像御膳房要了几片长点厚实点的鹅毛,做了羽毛笔。
花桔拿着钟夙画的图,交到广储司做了衣服。
到临胜宫抄写《女诫》,回来到仪羲园小跑锻炼身体的日子大约过了半个月左右,钟夙的字终于有些长进,拿毛笔写字的方法琢磨得也差不多了。
这一日,钟夙照例在临胜宫偏殿习字,偏殿有一扇大窗正敞着。他抬头便瞥见一个太监在临胜宫角落里拿着只信鸽。信鸽脚上缚着信笺,太监取下信笺,疾步向正殿走去。
钟夙自然识得这个太监,是临胜宫的主事公公德禄。
德禄进到正殿后不久,便又出来,只是手上少了之前的信笺,吩咐起手下的人来。
临胜宫上上下下的人都忙碌起来。
过了些时候,德禄往着钟夙的书房走来。
钟夙立刻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埋头写字。
德禄进了偏殿,拐到钟夙的房间便道:“钟美人,今个贵妃娘娘特许,允你休息两天。”
他喊钟夙直接喊美人,本是大不敬。
钟夙也不在意,只是皱眉放下笔。
“钟美人请——”德禄做了个手势,意在让钟夙快点离开。
钟夙默默地盯了德禄半会。
他的目光让德禄全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德禄又道:“钟美人请吧!”
钟夙这才慢慢离开。
他前脚刚离开临胜宫,一顶皇辇便悠悠地朝着临胜宫行来。
龙羿本是闭目侧在辇上养神,但忽然好似感性到什么,不由自主地抬眉。
他刚抬眉,便见钟夙背影。皇帝盱眙而望,最后不由得眯了下眼睛,如沐在阳光下歇息的虎,窥视着自己心怡的食物。
第19章:阴谋起
龙羿的脸是消肿了三天才肯上朝;过了七天等掌印彻底消失,方才在宫里走动。他自是不能比钟夙,钟夙好歹现在是个女人,在脸上涂些脂粉就可以蒙混过去,而龙羿只能用些消肿的药材使命地往脸上敷。
巴掌印在脸上的时候,龙羿想着那位美人,巴掌消去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想着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钟美人。
下朝的时候唤来德福,德福禀道,钟美人被暄贵妃喊去到临胜宫练字去了。
皇帝挑眉道:“练字?”
德福回道:“正是,钟娘娘在临胜宫抄录《女诫》。”
皇帝点头笑道:“多久了?”
依着暄贵妃的脾气,这抄写《女诫》肯定不是个好干活。
德福道:“钟娘娘每日寅时开写,到巳时回仪羲园,这样已有半个月时间了。”
龙羿心想,寅时到巳时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自己就是坐着批奏折也挨不住,一会便要往床上躺。
这钟美人倒是好耐力。
心中所想,皇帝估摸着时间也是辰时,不由得道:“如此,便往临胜宫去一趟。”
皇辇起驾,晃悠晃悠地荡到临胜宫门口。
钟夙好像没注意到皇辇,拐了个弯就甩给龙羿一个背影。
龙羿也不让人报喊,就盯着钟夙慢慢离开,消失在宫道尽头,方才让人停下辇车。
暄贵妃已然迎了出来,欠身嫣然而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圣金安。”
龙羿命人平身,拉过暄贵妃的纤手笑道:“朕有好些日子没见暄儿了,真是想念得紧。”
暄贵妃喜道:“皇上日理万机,能有空想到臣妾,真是臣妾的福分。”
皇帝“呵呵”地扯出嘴角,看上去像个愉悦的笑容。
临胜宫接到通知知道皇帝要来,宫中御厨早已备下早点,龙羿与着暄贵妃入座,尝了几块精心制作的蟹黄糕,泯口茶,方挑眉笑道:“听说近来钟美人一直都在贵妃这抄写《女诫》,可是有这回事?”
暄贵妃一愣,笑道:“钟妹妹是皇上的人了,臣妾想着妹妹多习几个字,好尽心伺候皇上。”
龙羿笑道:“暄儿能这样体贴,真是朕的福气。”
末了,又补了句:“也不知美人是否知道暄儿的苦心。”
暄贵妃转身给了德禄一个眼神,德禄躬身领命去了,过了不久,别拿来厚厚一叠册子,呈在两人身边。
“这是妹妹几日在临胜宫里抄录的《女诫》。”暄贵妃掂了一本,递与龙羿。龙羿翻开看看,他目光只是游弋在册子字页上,随手又翻了一本,越看越是笑意盎然,最后拿起最后一本册子,是钟夙刚刚抄录的《女诫》。
墨字虽然写得有些生涩,但是苍劲有力,可窥其中妙处。
龙羿默不作声地看着,旁边的暄贵妃又是发话道:“皇上心里倒是一直惦记钟妹妹。臣妾也知道钟妹妹像着故去的祈妃,但是皇上曾经为了钟妹妹罚了修仪妹妹……”
这话只不过是个话茬,龙羿也不接话,只等着暄贵妃继续开口。
暄贵妃见皇帝不说话,微微放下心来道:“修仪妹妹好歹也是振武将军的女儿,钟妹妹虽得圣宠,可当时地位只不过是个宫女。”她听了会,见皇帝只是垂眼听着,索性一口气说个干净:“皇上为了宫女罚了修仪,在后宫规矩中,怕是不妥。这事要传到振武将军耳里,也是不好的。”
说起韩修仪被罚这事,已然过了半个多月头。贵妃此时道来,皇帝心里也七七八八地转过几个弯。
龙羿沉吟片刻道:“暄儿说得确实也颇有道理。韩将军一向爱女心切,朕当时也是糊涂了。”
暄贵妃抿嘴而笑,却又嗔道:“臣妾惶恐,皇上莫要贬着自己抬高臣妾。”
龙羿又是呵呵一笑,搂过贵妃,贵妃盈盈卧倒,娇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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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皇帝翻牌。
韩修仪揭牌。
明月轩一下子闹腾起来,韩修仪精心打扮了一番,迎接皇帝的临幸。
夜里,明月轩寝殿内,芙蓉暖帐,帘栊浮影。细碎的呻吟从薄纱中泄出,盈满一屋诱惑。
韩修仪枕在龙羿臂上,轻声羞道:“皇上。”
“嗯。”皇帝低低应了声。但看着模样,好像心神出窍,不知道飞到何方。
“皇上,那日是臣妾唐突,冲撞了钟妹妹。”韩修仪应是没有看到皇帝魂游,只是低头涩道。
听到了“钟”字,龙羿的魂又归窍了。
“无妨,那日也是朕罚得太过了。”龙羿这样说道。
韩修仪摇头道:“不,是臣妾的错,钟妹妹现在肯定还是怨着我。”
龙羿感到靠在自己怀里的韩修仪忽然抬起头,直溜溜地盯着他。
“皇上,臣妾一直想着向钟妹妹道个歉。”韩修仪脸上绕上红晕,蹙眉道,“但臣妾面薄……臣妾……臣妾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龙羿侧了侧身子,笑道:“爱妃何必如此扭捏,只管说来,若是朕力所能及,自然会允了爱妃。”
韩修仪听皇上许可,忙在床上起身,跪了个安,道:“谢皇上恩典。”
随后她艳艳露出笑容道:“皇上,臣妾恳请皇上带臣妾去一趟仪羲园。臣妾想有皇上陪伴,道歉之事,钟妹妹当会接受的。”
龙羿听完后,不知怎地忽地皱了皱眉,但瞬即又隐去了,点头道:“这也是小事,朕明日便陪爱妃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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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过卯时,钟夙照例在仪羲园小跑了十圈,他每日按着计划训练,体质又是稍稍有了好转。
他的身体,简直就像小强一般,本是破烂不堪,但偏偏内里的生命力顽强,折腾来折腾去,坏透了,但又死不掉。
钟夙跑到一棵树下歇了口气,感觉自己的气息比前几日顺畅多了。
这几日快要入冬了,秋风萧瑟,树叶在空中打转,飘到钟夙的头顶上。钟夙伸手拂去,顺带抬首望向落叶坠落的始处。
这树是白桦,能耐寒,甚少落叶的。树枝干是笔直,看得钟夙心里大动。
部队里经常有训练爬竿,只不过这项目钟夙到了这里实在难以训练。但此时他看到笔直的白桦,却生出跃跃一试的冲动。
那时候爬竿,他练了很久,成绩始终是队中最末的。后来有了队长的提点,他方才一步一步地将自己的速度练快起来。到了最后连队长也不是他的对手。
队长还笑着拍他的肩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小夙有资质,以后肯定会成为雷霆大队的队长的。”
钟夙想起往事,心里不由得一笑。
用手撂了撂衣袖,钟夙抓拿了下白桦的树干,试着往上窜了下。
他锻炼时都穿着芸苔绸缎所做的服饰。这服饰是按着以前的正军装样子做的。只不过广储司的人实在觉得衣服构造奇怪,便私自加宽了衣服的袖摆。
钟夙也不在意,只是有护手将袖子绑紧了,穿上貂皮小靴,模样也和以前差不多样子。
白桦的树干比寻常的竿要粗得多,钟夙野战时也有任务安排在树上狙击,此时他试跃完毕后,便开始发力往上爬去。
爬竿需要双腿夹力,手脚协调。钟夙深谙其中道理,虽是女子身,但也很快爬到竿顶。
树上还有枝叶,钟夙拨开枝叶,半个禁宫模样,收与眼底。
钟夙四下里望望,便见远处有一小撮人慢慢行来,看着衣冠服饰,都是奢华精美。
近了,钟夙便见一人抬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钟夙:“……”
龙羿:“……”
龙羿本是好心情陪着韩修仪到仪羲园逛逛,还没走到宫门,便看到一个人影和猴子一样往树上窜。
说是猴子,其实还是龙羿走近了的时候发现这人速度还是挺快的。皇帝站在远处看的时候,这人更像一条绿油油的毛毛虫,正在吭哧吭哧地往树上挪。
一身油菜花的衣服,样式古怪,面目尚还过眼,不是那个钟美人是谁。
皇帝的脸色瞬间就是一黑。
钟夙见着皇帝看着自己,心下大惊,随后他看到皇帝带着前几日见到过的韩修仪拐到仪羲园门口,更是脸色一变。
殿门那边传来“皇上驾到”“修仪娘娘驾到”的声音。
钟夙忙从树上爬下来。
于是,皇帝又看到那条硕大的绿毛毛虫一扭一扭地从白桦树上倒退下来,只是速度快了很多,像是急着了。
“……”
龙羿的脸黑得不能再黑。
钟夙从树上匆匆下来,龙羿就已经带着韩修仪等人走到他这棵树下。钟夙急忙作揖道:“钟夙参见皇上,参加修仪娘娘。”
龙羿眼神上下审视钟夙身上油菜花的图案,最后方道:“钟美人,几日没见,美人儿的品味是越来越高了。”
“……”
钟夙沉默。
龙羿只说了一句,也就不说了。
两个人的心里同时浮起被对方各自赏了一巴掌的事情。
第20章:桂花糕
两人陷入沉默,倒是韩修仪先笑道:“好几日没见着妹妹了,姐姐今日来是给妹妹道歉的。”
她言笑晏晏,钟夙看得一愣神。
“那日是姐姐错了,冤枉了妹妹。”韩修仪走上前去扶住钟夙的手歉然道。
钟夙这才开口道:“我,我并没有怪罪修仪娘娘的事情。”
他虽是说着,但仍站着,被龙羿冷冷哼了一声。
钟夙这才反应过来,请着韩修仪和龙羿入殿,又命人上了茶点。
龙羿仍是盯着钟夙的衣服不放。
花桔很是机敏,看着时机,在钟夙耳边说了几句,钟夙这才红着脸,入了寝宫换了身干净素丽的宫服出来。
钟夙再入殿门,飘忽若神,双蛾翠眉;红脸开莲,素肤凝脂,看得龙羿心神微恍。
明明祈妃的脸,却生出几分文彩精华,与三年前的人物大不相同。
只是仪态尚还欠缺着火候,走路的模样还有些笨拙。
龙羿默默地想。
钟夙入座,三人坐于圆桌旁,钟夙不善开口,龙羿虽能言,但也不愿说话,唯有韩修仪在旁边说话,赞钟夙大人不记小人过,赞钟夙宽宏有度。
钟夙被说得拘谨,只是回了几句客套话。
韩修仪说着说着,又拾起几块糕点,慢慢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笑道:“想不到仪羲园的厨子也能做出这么好的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