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的话言简意赅,但是皇帝就记住了“攀绳”二字。
攀绳。
猴子和蠕动的虫子。
皇帝脑海里又浮现钟夙白天里抱着树干上下爬来爬去的样子。
为什么这个人能是这样一朵奇葩。
而且经久不谢……
他思虑间,德福已经引着钟夙前来面圣。夜鹰一跟头翻到梁上,隐在黑暗里。
殿外来的人一身暗色衣裳。龙羿看着走进来的人影,夜幕掩去这人大部分的面目,若只见这人行路方式,皇帝差点还以为这人是个男子。
这样的错觉在龙羿心里一闪而过,钟夙已然行到养心正殿内。
皇帝正眼看着钟夙,心里的思绪又搅成一团。
人总是有区别的,奇葩永远是特别的。
纪慕年奉命行事,无论是刺杀还是探听监视,总是保持自己洁然一身。
而眼前这人……
为什么眼前这人偷了件东西,半张脸就全是灰尘污垢,像是在灰尘里打过滚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人是个女人!
还是皇帝的妃子!
龙羿觉得自己对钟夙的脾气从一开始的好奇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无奈头痛。
第22章:同枕眠
“皇上万圣金安。”
在龙羿闪神之时,钟夙作揖请福。
皇帝这才出声让钟夙起来。钟夙从衣襟里拿出碎纸片,呈与龙羿。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声不吭,只等着龙羿发话。
龙羿拿过纸片,仔细看了看,方才望向钟夙道:“爱妃好本事。”
他说话时沉稳,错句有序,又道:“只是仅凭这一张纸,并无法证明爱妃你与此事没有瓜葛。”
钟夙抬眸道:“若是皇上仍然无法相信,钟夙还会继续搜寻证据。”
龙羿听完钟夙所言,忽地笑开,如乌云拨开现明月,光彩夺目。
“朕第一次发现,小夙对这事可是特别上心。”皇帝慢慢走近钟夙,在他面前一尺处停下步子,也不在靠近,低头俯视这个比自己矮上半个多头的女子。
钟夙亦随之抬头,虽是位居人下,但不失胆色。
“为何?”龙羿望向钟夙的脸。
钟夙的脸虽然半张被沾满了灰尘,但是眼神清亮。龙羿可以在那双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钟夙道:“人命关天。”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道:“清者自清。”
他说的话很简洁,道理也很简单。
龙羿位居帝王之位,自幼开始玩弄权术,第一次听到一个后宫美人说出这话,只觉得幼稚,可这位美人说来理直气壮,生出几分天经地义的意味来,让他无从反驳,也生不出嘲笑之意来。
人命关天,冤死枉死,不计其数。
清者自清,栽赃陷害,数不胜数。
最后,皇帝还是笑道,琢磨起钟夙最后一句话来。
“清者自清?”龙羿俩眸生出笑意,笑得狡黠自然,伸出一只手朝钟夙脸上探去。
钟夙的心立刻提起来。
自从上次池中两人发生冲突、仪羲园众人被罚五大板子后,钟夙对龙羿颇有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凡事都开始按着宫中规矩开始行事。他这么做一为眼前这人喜怒无常,二为他身边服侍之人身家安全,三为自己不敌此人,落于下风。
然而他本来预想的事情没有发生。皇帝没有如之前那番如登徒子般调戏他,反而只是在他的脸上轻轻刮了一下。
龙羿看着钟夙紧张的模样有些好笑,伸手将自己的手指伸到钟夙眼前。
“清者自清,小夙这样子怎么清者自清?”
“……”
钟夙将目光移向龙羿的手指,看到上面的污垢泥泞,应当是从自己的脸上刮下来的。
他见皇帝满脸笑意,促狭目光瞟来,心中迟疑,用手背去摸自己的脸。
擦拭了一下,放到眼前,手背也是一手的脏。
“……”
钟夙想起来了,自己去临胜宫偷窃信笺的时候,曾在房檐上贴耳察听正殿内情形。房檐风吹雨淋,日头暴晒,必然是积了一层的污垢。
灰尘应当是那时候沾上的。
钟夙又抬手去擦了一下,他这回手心手背都是脏的,一张脸越擦越花。最后连着钟夙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擦了。
龙羿看这人皱着眉头的模样实在可爱,唤来德福,命他打来一脸盆的温水。
温水还腾着热气,钟夙正要去拿棉帕,龙羿的手却更快一步。
钟夙默默地看着龙羿将棉帕浸润拧干,眉头蹙得更深了。
“抬头。”那厢皇帝发话了。
“……”
钟夙依言再次抬头。
温润的棉帕拭上他的脸,又柔又轻,但钟夙觉得却十分别扭。
他皱眉道:“皇上,钟夙自己来便行。”
龙羿看钟夙的嘴巴一起一合,有些好笑道:“小夙要自己来?”
钟夙点头。
“不可。”
龙羿用湿帕一边擦着钟夙的脸,一边道:“朕担心爱妃无法自清。”
“……”
这话又是讽刺钟夙不爱干净无法自己打理,又是拿着钟夙之前认真说的“清者自清”作为笑柄。
钟夙忍。
“小夙既然做了朕的女人,仪容应当时刻打理干净。”龙羿擦完钟夙半张脸,将棉帕扔进温水里。
“……”
钟夙想,谁是你女人。
这正是一个人明话里挑刺,一个人暗地里不服。
沉默间,德福又打上来第二盆温水。
龙羿依旧强势,拉着钟夙坐到旁边红檀木大椅,又开始擦了起来。
夜里已深,宫中丑时钟声已过。殿外灯火微晃,万物俱静;殿内烛光通明,两人一高一低,在烛光中投下剪影,摇摇晃晃,叠合在一起。
钟夙仰着头吃力,眼神终于汇在龙羿身上。
若说天下男子风采,龙羿的气度、样貌都算是中上之层,更勿论这人权势滔天,一人江山。纵然钟夙前身是为男子之身,对这人也是难以匹敌。
但这人擦起自己的脸来确仔仔细细的。
龙羿好不容易将钟夙擦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地点头道:“今夜来到养心殿,可被其他人看见了没?”
钟夙答道:“除德福公公外,还无人知晓。”
“那便好。”龙羿点了点头,又问道,“出门之前,可洗澡?”
“……”钟夙不知龙羿此时提到洗澡一事,蹙眉道,“出门之时,桔儿带我沐浴。”
龙羿道:“看来小夙在这方面乖了不少。”
钟夙觉得龙羿每次说到“乖”的时候,自己的毛孔都会炸开,耸起一层疙瘩。
“今日时辰不早了,你直接在养心殿歇息,也免得回去被那些人看见了。”龙羿道。
钟夙听话听了一整句,先是在“养心殿歇息”这句上一愣,而后又在“那些人”上面琢磨了会。
从最后半句话来说,可见皇帝就韩修仪一事,虽不明着表态,但还是信任他的。
但再前面那半句……
他终于知晓了皇帝问他有没洗澡的用意。
钟夙很想立马离开,但他还未来得及推辞,就被龙羿拉住手,往帝王的寝殿走去。
龙羿的脚步不快不急,钟夙默默地跟着,最后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这样恐怕不妥。”
“怎么,小夙怕了?”龙羿回头望向钟夙,笑道,“如何不妥,是朕的爱妃,迟早都要上这龙床。”
“……”钟夙又沉默了。
看出钟夙心中所想,龙羿道:“放心,朕今日忙得紧,不会把你吃了。”
他这样说着,又命德福将养心正殿内的奏折搬到寝宫中。
钟夙这才看到养心殿之前放着的厚厚一叠奏折,被德福搬着,几欲可以把这位公公淹没在里头。
皇帝一看到奏折,就烦心地揉眉头。今早韩修仪的事一直处理到此时,他也没有心情批阅折子,这会一堆的繁事还要他处理,头简直就要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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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夙有皇帝的命令和许诺,解了外面的行头,穿了亵衣上了龙床。
他还是觉得有些忐忑,目光往皇帝那边瞥去。
龙羿正侧坐在他边上,半躺着看着折子,提笔刷刷地写着,丝毫没有看他的意思。
钟夙松了口气,望向龙床上的帐顶。
他目光刚刚转向帐顶,龙羿这边,也将目光望来。
这女人躺得笔直笔直的,就好像挺尸一样。
胸部扁扁的,和男人一样,该是又裹了胸了。
当年祈妃的身材,可是一等一的妙绝,怎生这人就这么糟蹋一副好样貌……
被自己睡,就有那么可怕?
皇帝叹了口气,继续批阅奏章。
龙床够大,两个人一个睡在最里头,一个躺在最外头,当中居然隔了一臂的距离。
若是有宫妃被召入养心殿侍寝,那是天大的宠幸。宫妃巴结皇上都来不及,却没有一次像钟夙和龙羿此时这样,分得那么开,仿佛当中有道楚汉界限,不可逾越。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钟夙感觉到身边翻动奏折的声音渐渐变缓了,停下了。
一直盯着罗帐的钟夙转了转眼珠,斜斜看向床那头的皇帝。
只见龙羿正靠在枕上,头微微侧向一边,双眼阖着。执着笔的右手也塌在一边,沾着墨渍狼毫点在一本折子上,折子被帝王的左手松松地搭着,墨渍在纸上画开一团黑影。
这人,应当是睡着了……
钟夙注视着龙羿的脸半会,又看看龙羿的喉,再看看龙羿有规律的略略起伏的胸膛。
沉稳的呼吸声传来。
钟夙确定龙羿是困了,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继续挺尸一般地睡了过去。
第23章:起床气
卯时,德福轻声步入寝宫,行到龙床边,低声道:“皇上,五更了。”
龙羿皱了皱眉,侧了个身子,转到床的里头去了。
他手上还拿着笔纸,这一转,全部稀稀落落地掉到床上、地上。
德福只得俯身捡起笔和折子,将其放在离着床榻最近的案头,再次躬身轻声唤道:“皇上,五更了……”
皇帝蹙眉,又往里面挪了点。
“……”德福无奈。
当朝皇帝自是英明睿智、勤劳爱民,可偏偏生了一副赖床的脾气——批着折子累了便要往床上躺,就是每日五更要上早朝,也是要在床上赖上些时候才能爬起来。
若是在嫔妃的寝殿,皇帝倒还会做作一番;可在这养心殿,皇帝却只管着自己的脾气行事。
龙羿挪了会、滚了会,就撞到一个人,那人身子应该是软的,但身子骨确实硬邦邦的。
“……”
皇帝这才想起,夜里这龙床上该还躺了个人。
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
龙羿这才磨磨蹭蹭地开了眼皮。
他刚刚开眼,便又被唬了一跳。
只见眼前的女人身体很正地直着,但她睁着一双眼,斜斜地睥向下方。睥视的目光正好冷不丁地和龙羿撞了个正着。
这模样就好比一具僵尸,忽然睁开眼睛,直溜溜地瞪着,眼珠子连转一转的迹象也没有。
龙羿硬生生地咽了口气,每条神经都刷地复活起来一般,立刻清醒过来。
钟夙仍是盯着他。
龙羿将自己的头挪开了钟夙的胸脯位置,从床上爬起来。
钟夙这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向床帐顶端。
“……”皇帝在床上坐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盯着钟夙一会,又是无奈又是牙痒。
“皇上,五更了。”这头,德福楸准机会,立刻进言道。
“……”皇帝又转头狠狠地瞪了德福一眼。
德福立刻躬身唯唯诺诺地候在一边,留给皇帝一个黑密密的头顶。
龙羿一下子泄了气,侧到床边。德福赶紧命人进房打理。
皇帝夜里是合衣而睡,今早上朝需要换上朝服。贯入的宫女将龙羿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解下,又拿着朝服一件一件地帮龙羿穿上。
龙羿只是张手站着,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随后他侧侧头,对着躺在床上里头的那人道:“今日你就留下养心殿,不许出了这门。”
钟夙知道龙羿在说他,歪过头看向龙羿。
这时龙羿刚好换到内里,露给钟夙一个光溜溜的背脊。
钟夙刚歪头,便被龙羿的身体吸引住了。
若说这男人,宽肩窄腰,肌理均匀,是一副好身材。
但吸引钟夙的是龙羿身上的一条疤痕。
那是一条很长的疤痕,看着划的痕迹,应当是利刀所致。疤痕从男人的左肩一直划割到右腰下侧,钟夙可以借着这疤痕察觉出当时下刀之人应该是武功高绝、下手迅速,一下子就拉开极深的伤口。
纵然岁月变迁,也没有消除掉当时惊险致命的痕迹。
钟夙一时间看得愣神。旁边的宫女已经将龙羿换上新的衣襟,掩去了龙羿身上的疤痕。
龙羿见钟夙没有回应,张眼眯成一线道:“朕和你说话呢,听到了没?”
“……”钟夙这才回神,看向龙羿的侧脸,随后立刻低头道:“若是钟夙一夜不回仪羲园,桔儿怕是要担心。”
“桔儿?”龙羿想想,那人好像是自己的心腹。
不过钟美人是不知道的。
他沉吟片刻道:“就一个宫女,也值得你如此挂念?”
“……”钟夙皱眉。
花桔是他贴身宫女,乖巧玲珑、服侍周到,对他也最是上心,他昨夜一晚没有回去,花桔那两眼眶的泪又要滚滚溢出了。
这头钟夙还没想毕,那头皇帝又发话了。
“小夙不该分心。朕的爱妃——心里该是只想朕一人才是。”龙羿面不改色道。
“……”
钟夙对自己和龙羿之间的想法颇有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
龙羿毫不在意钟夙是如何想的,等到自己的衣冠打理完毕,方才转身再次对向钟夙。
钟夙见男人此时模样,威仪尽现,风华含芒,黑玄龙袍宽袖摆动,细珠流旒眸前垂落,就是钟夙曾经在男人堆中滚爬的时候,也不见过一个男人有这样的风采。
“花桔的事勿要挂心,等会朕命德福去传她过来就是。”龙羿自己也动手理了理黑袍,再道,“韩修仪的尸体朕昨日已经处理,送回明月轩。嫔妾死在美人宫中这事必然瞒不过去。”
他说到这,目光一沉,声音也压低道:“朕知道你想收集证据,但出了养心殿,被其他人遇见了,朕可保不了你。”
钟夙沉默一会道:“钟夙知道了。”
龙羿这才放心。他废了许多口舌才将这块硬木头启口答应,此时又是舒心又是闹心。
行到寝殿门口,龙羿忽地止住脚步,猛然回头盯着钟夙。
钟夙依然还躺在床上,目光一直追随着龙羿的身影。这个男人不走,他一刻也不能放松。
两下视线交汇。龙羿嘴角再勾,扯出个笑容。
“爱妃也赶紧起床吧。”
有了这句话,钟夙这才敢动身起床。
龙羿看着钟夙紧绷的身体有了松动,笑意更加浓了。
“虽然爱妃站着的模样古怪,但总比睡着的姿势好。”
他这样说道。
“……”
钟夙刚想起床的动作又僵住了,整个人笔直笔直的,抬眼直视皇帝。
龙羿本是憋了一夜的话,不吐不快,这话一吐真是全身畅快到底,看到钟夙此时的模样更是神清气爽,呵呵笑着踱步出门,打点着到崇和殿上早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