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该是个大少爷,生病了都没人陪,还跟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心里莫名地有一点怜惜,我们两个真是相似:从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被父母抛弃的人,无法拥有平常人家的温情。又因父母的关系,与人交际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个人固守着自己的世界……
或许,我的处境比他要好上一些。很多东西我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自然也无所谓失去的痛苦,即使是父母多年的缺席,也由外公外婆填补了。
夏文劭呢,父母离异,在夏家那样的环境,大约是不敢信赖任何亲近的人。
压下这些胡思乱想,我摸了下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怎么不住病房?”
他稀里糊涂地回答:“……就两瓶水。”
呛鼻的气味,刺激得肠胃都在翻滚。我懒得再追问这神智不清的人,找护士询问了一番,开了间单人病房,然后半抱半扶着将人送上了病床。
随意吃了点东西,我就留在病床守着。接近夜里十二点,两瓶水才滴完。一直睡得不太安稳的人,被护士拔针的动作弄醒了。
“明昭?”夏文劭明显还在迷糊中,“你怎么在这?”
“我看你一个人在打点滴,有些不放心。”
“啊,这样吗……”他从病床上坐起来,睁大眼,有些迷茫地看着床头挂着的空吊瓶。
“已经十二点多了,”我以为他想回学校,就劝了句,“秋天夜里寒露重,你还病着,不宜再受凉。这病房也开了,今晚你就安心地住下吧。”
“我想去卫生间。”好半晌,他才低声说道,抿直的唇透着些许委屈。
我差点喷笑了:“那就去啊,还有力气吗?”说着,伸手扶着他起床。
夏文劭慢吞吞地应道:“哦……”
我终究没忍住偷笑了:这人,平时一副来稳重干练的模样,没想到还有这样迟钝糊涂的时刻。这样的他,完全剥下了寻常的假面,真实得让我觉得太有趣了。
等夏文劭解决了生理问题,我又扶着他上床。他躺下后,还无意识地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能理解人在病中的脆弱与孤单,就坐在床边,等他再度沉睡后,才小心抽出自己的手。
病房条件不错,有专门陪夜的单人床。好人做到底,我干脆留下陪夜,简单洗漱了下,就着单人床睡下。
夏文劭一大早就醒了,再度为我的存在吃了一惊。他的精神明显好转了,跟我客气地道谢着。
我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他不准备继续住院,我也要回学校,既是同路,自然一起搭了出租车回去。生病的缘故,让他有些晕车,整个人恹恹的;我不是没话找话的人,一路气氛都十分古怪。
出租车先到了我们学校。夏文劭却随我一同下了车。他说:“你照顾了我一晚,我请你吃早饭吧?”
我看他又戴着平常的笑面,觉得这顿早饭定然会消化不良。但我理解他不想欠人情的心理,想起他昨夜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到底是没有拒绝邀请。
吃完一顿早餐,我们各自回自己的学校。临过马路时,他再度对我道谢,我有些厌烦了他这般姿态。
“病房的钱……”他犹豫着开口。
“没多少。”
夏文劭大概察觉出我的不耐,以我们这种尴尬而生分的兄弟关系,到底不好谈论钱财之事。他没说出还钱的话。
望着他依然苍白的脸色,生病使得他的眼睛微微发红,我有些心软,嘱咐了声:“周末好生休养,以后不舒服了,早点去医院。”
夏文劭听了我的话,笑容变得真实了许多:“嗯。”
三:网友
再回游戏中,我因无故缺席了周五公会战,在YY上遭到了一群人的声讨。网络上的人,大多以虚假的身份表露出更真实的自我,这些年轻率真的心让我也感染到了轻松快乐,自然识趣地放任着这群人的逗弄。
周日的晚上,木深上线后,再度敲响了我的私聊:“不好意思,我错过了公会战。”
这人的处事作风,都让我联想到夏文劭。我回着他:“不用抱歉,我也没参加公会战。”想起木深也在生病中,随口问了声,“病好了?”
“嗯,”他回道,“我去医院打了点滴,周末又一直在休息。已经没事了。”
我与他并无交情,象征性地关心了下,也便不再多说。
【私聊】木深:副会,你40副本刷了没?
“你去建房间,我再叫上两人。”
【私聊】木深:谢谢。我等级太低,别人都不愿组我。
我皱了下眉,这种“夏文劭式”过度的谦和,总让人无奈:“嗯,没事。”
同组队的,是那几个与木深相熟的女孩。她们很活泼,在YY公频与组队频道两边扯着话题聊,还总爱调戏木深。我看着木深每回趁着打怪的空隙,认真回应着她们的话,觉得有些好玩。
本公会会长是个脱线的家伙,衬得我这副会深得人心。会员有什么事,都爱先找我,便是木深也从一开始不好意思让我帮忙,到习惯每天副本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对他的印象不错,或许因为他那种认真的劲头,也或许是他身上有一种“夏文劭”气质,总让我不自觉多留意一眼。
一来二往,木深也算与我相熟了,上线后都会和我闲话几句,我觉得他是个有趣的家伙,基本上他说什么,都会回应一声。
平常寡言安静的人,活跃起来,极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木深在我跟前变得有些话痨……奇异的是,我竟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们的话题也从游戏转移到兴趣爱好甚至日常生活上。
他说他喜欢艺术,热爱音乐、沉迷文字;以前我独来独往,也没接触游戏,闲暇时多是听音乐、看看书排遣时光,与他倒有不少共通的话题。
木深像是找到了知己一般,跟我探讨着一些文学作品与音乐流派。他是个典型的文科生,稳重成熟的表象下,埋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
我不是感性细腻的人,一向不喜文人的悲秋伤春。只是木深,他的忧郁融入了平和的气质,让我无法厌恶。
我们的交情,也从游戏的私聊,变成互加YY好友。平时他没空游戏,也会挂着YY,不时地与我交谈一二。
我在网络上结识了不少人,真正当成朋友的,只有寥寥几人。公会的几个骨干,是我在心情最低落时玩到一起的,感情自然有些不同。而木深,与他的交情,纯粹是……投缘吧?
他温润平和的性情,让我觉得宁静。即使他有时候话痨地说着不知所谓的话题,我也觉得十分有趣。
转眼就是年底,现实中与网络上的人,都为了学业与工作忙碌起来。等学院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了,所有人都彻底放纵起自己。老大、老四和女朋友约会,通宵未归;蔡远济和他的小读者们,在QQ群里嬉笑耍闹。
我跟往常一样,上了游戏和YY。
公会在线的人不多,那些活跃的女生都不在。我习惯性地看了下YY好友,木深的头像也是灰色的。
蔡远济抱着电脑,坐在床上,功放着音乐。音乐很耳熟,是木深喜爱的曲风,他在YY里唱过好几回。
随后我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男声。
“小蔡,你在听什么?”
蔡远济得瑟地说道:“哦,是一个CV大神的生日歌会……你不懂这些。”
CV我有所耳闻,游戏里那群女孩也讨论过什么广播剧。只是,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木深会在CV的歌会上唱歌。
“唱歌的人是谁?”我追问。
蔡远济有些心不在焉,解释道:“花木深。这可是个让人羡慕嫉妒恨的牛13家伙……编曲、作词、广播剧、视频制作,什么都精通。哦,他还在海角论坛发表文章。我看过一篇,是历史类的,文笔不错、考究严谨,不过不太适合网文,听讲已经有出版社看中了。”
花木深……我记得木深有次说及诗词时,提到他极喜爱“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一句。
“哪个频道?”
蔡远济细细打量起我,露出一脸猥琐的笑容:“不对啊,小昭,平常除了游戏,我可没见你关心过什么人……老实交待,你和花木深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不说的秘密?”
我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这个人真是女人堆里泡久了,脑瓜塞满了各种八卦爆料:“频道!”
搜索到花木深的歌会频道,一见去,我险些被快速刷屏的鲜花晃花了眼。密密麻麻的听众ID,足有八千多人。
麦上,花木深正唱着一首我喜爱的老歌。公频上,听众们刷着一排排“花花大受快乐”的消息。我打开YY好友木深的资料,生日一项正是今天。
显然,“木深”就是“花木深”的小号。
想到蔡远济对这位友人的评价,我不免有些好奇,搜索了一下“花木深”,第一项就是他的百科,接跟着是一溜音乐网、小说论坛以及视频站,关键词多为“翻唱”、“填词”、“原创”、“广播剧”、“玩家视频”。
看完他的百科,我难以将那些名头与木深联系一起。我知道木深确实有才华,只是习惯了他平常在我跟前那副不加掩饰的姿态,一时无法想象他被网友称呼“大神”的样子。
当然,网络一向是非多。他的负面评价也不少。我边听着他的歌,边随意地点开一个帖子。
发帖人义正言辞地抨击着他的一部小说,认为小说内容弘扬同性恋,有扭曲读者价值观的倾向。跟帖的,纷纷讨论,话语激烈的,甚至直接对开骂战。木深的人气确实不错,整栋楼下来,多数人都是替木深说好话。当然,不少人就性向话题歪楼,展开热烈的辩论。
对于木深写同志小说一事,我并不觉得奇怪。作者往往只是借故事反映一些社会现象、内心观点与价值倾向,写作手法更有讽刺、纪实、咏怀、虚写等多种方式,主角的选择往往不代表作者自身的想法。
即使木深真是同性恋,联想他的气质与性格,也没什么意外。同性、异性,谁也不比谁高贵。只是他那样认真的性格,在感情上更易受伤罢!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用帖子的链接打开了那部小说。故事不长,二万字左右。我很快就看完了。这部小说,本质上是作者在表达着他的爱情观念:向往着不离不弃的爱情,却又清楚地认识到现实的残忍,开放式的结局暗喻了作者彷徨迷茫、缺少安全感的心态。
小说的描写与木深温润忧郁又纯然的性情十分相符,让我觉得他更加有趣,甚至说是可爱了。
YY里木深唱得久了,便暂时休息着。一些CV,还有不少数听众,都上了麦唱歌替他庆祝生日。
主持人笑问他是否感动得涕泪交加。木深语气认真诚恳:“大家都太捧场了。以往我每年生日,都是一个人过的,所以今天真得很感动。很感谢各位的到来……”
主持人夸张道:“花花别说得这么凄惨啊,大家听得都心疼死了……谁叫你那么神秘低调,我们以前都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要不然大家每年都陪你一起过呀!”
木深是个寂寞的人。我一直明白。正因为太寂寞了,他才这么认真又小心地在网络上经营着人际关系。
我联想到自己,莫名地,还想起了夏文劭,说不准,他在网上也是像木深这样……忆起木深在YY里唠叨的样子,不由得窘然,实在无法将夏文劭那张出尘脱俗的面容与话痨联系在一起。
朋友生日,自然得送上祝福。公频里刷屏得厉害,我想了想,还是在木深这个号上留了言:“你资料上显示今天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既然是小号,说明他不太想让人知道“木深”与“花木深”之间有联系……虽然知情人,很容易推测出来。
我听着歌,一边挂机,一边看着木深的文字。一晚上的时间,过往脑海中虚幻的形象,仿佛一下子变得丰满起来。
歌会临近一点才结束,我正准备下线,忽然看到木深的头像亮了。很快,他就发来了一条信息:“谢谢。你还没睡?”
“正要休息了。你怎么这么晚还上线?”
“今晚有人替我庆祝生日,刚刚散了,我就上来看看。”
我猜到他未尽的意思:他大概是习惯每晚和我说上几句话。我也不点破,故意问道:“怎么样,庆生热闹吗?”
“很多人,我很开心。”
小蔡的功放音乐换成了摇滚,着实吵得很。暂时也没法睡觉,我想了想,今天是木深的生日,他相当看重我这个网友,觉得还是该有点切实的表现。
“我不会唱歌,给你吹一个曲子吧,权当是礼物了。不过我这头吵得很,效果可能不太好。”
他显得很意外,连一向挂在嘴边的客气话也没说:“没事的。你是吹笛子吗?”
“嗯。”
我起身拿挂在床头的笛子,再坐下时,发现那头已经迫不及待地发来“语音邀请”了,不由得失笑。
小时候我比较脾气暴躁,外公就教我吹笛子、下围棋,权作是修身养性。十多年下来,笛子吹得也算像模像样。
我让木深选自己喜欢的曲子,他今晚真是亢奋得有些失态了,点名了好几首。我也不打击他的热情,明天放假了,就算通宵也没什么。
就这样,我吹一首,他点评一番,竟是玩到了近五点钟才下线。
四:无意
寒假来临,我不得不回夏家。我一直不喜夏家,说到底是因为与父母感情太淡漠了,不愿与他们时时相对。只是为人子女,理当尊重孝顺父母,难得假期,自然该陪在他们身边。
不过父母都是忙人,除了特别的节日,就算住在一起也鲜少有吃顿饭的功夫——这种状况,让我松了口气。
倒是与夏文劭相处的时间多了起来。即使我们大多时候是呆在各自的屋里做自己的事情,抬头低头,总有碰面的时候,一日三餐都是一起用的。虽说我有时候不待见他的行事风格,但他身上有一种温润的气质,会让我的心情变得平和。
空暇多了,我每天挂游戏与YY的时间自然也长了。而几乎每回上线,木深都在,自他生日那晚后,他变得越来越活泼,一些私密的心情也会跟我说说。我不爱打字,只针对性地回应着话,他全然不在意。
某天他一直问着笛子的选购,以及演奏手法与技巧,表示以后有空也想学笛。我懒得一句一句回复他的问题,直接搜索了下,将别人的总结复制、粘贴给他。他很真诚地道着谢,反而让我隐约有些罪恶感,便不再敷衍,跟他探讨起音律规律。
早晨我一般都去公园跑上一小时。昨夜因为公会战,众人的情绪太HIGH了,大家在YY上玩闹到很晚,以至于今早我赖床起晚了。
洗漱完毕,我发现餐桌上摆放着一个保温瓶,里头正是做好的早餐。夏文劭不在客厅,我没多想,自己吃了起来。饭后,我看到蜡梅都开了,难得起了雅趣,逛起来花园。
夏家别墅很大,我因不喜这里,平时很少四处走动。沿着石子路,我一一观赏起院中景致,静心细看,倒觉得这花园的布置十分有意趣。
断断续续的乐曲传来,我走到路口,发现夏文劭站在假山后,正在吹着笛子。他之前显然没学过,笛声不太流畅,再细听曲子竟是我极喜爱的Nightingale。这首曲子,对初学者来说并不容易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