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颦笑青衣——by墨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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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衣辰低下头,暗想他果然开始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以前听说书的时候,他常能听到王侯将相在极宠一个女人后,便渐渐对她失了兴趣,再后来便发觉女人“无理取闹”起来,那就离抛下这个旧爱的日子不远了。他不是女人,但他也从没感情方面的经历,他只能从别人故事中来判断玄昱和他之间处于什么状况。虽然他对青儿、太后都信誓旦旦道玄昱不会负他,但那只是他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的壮胆之言,他从没把握玄昱会守着他多久。

玄昱抬起衣辰的脸,重重吻了下去,道:“好了,都要去那蛮荒之地了,怎么还不知道珍惜我们现今的相处呢?”

花衣辰脸上换了副神色,道:“玄昱,你看我,若不是生了这副皮相,有了这副嗓子,你怎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我本来就是那芸芸众生的一人,踩在黄泥土上,我才觉得踏实。蛮荒之地,却也是……我的故乡。”

花衣辰自从知道自己是个回民,说实话,心中虽诧异,却也欢喜。他自小就是个无父的人,生在青楼,长在青楼,他常常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找一个根。他想,要是老了,玄昱看不上他了,不能再呆在皇宫里,他该去哪儿等阴府的人来接他呢?人都说落叶归根,可他就像世上徒然长出的叶子,根在哪,他从不知道。如今有个“根”了,他甚至觉得此生已经圆满了。

玄昱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就算花衣辰不是这副皮相,他也注定是会被自己安置在身边的,谁叫他们的缘分定得那么早,早到让他舍不得,放不下。可有些往事,这个小呆子还一点都不知道。

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衣辰,你明白么?

“衣辰,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玄昱认真地看着花衣辰,双手捧着他的脸。

花衣辰皱皱眉,不知如何开口——说怕你抛弃我?可现在玄昱对自己还那么好,这么说是不是太像个怨妇了?说我真没什么好的,你怎么就对我这么好,你看上了我什么?可这么说是不是显得太自卑了?说我们之间隔了好多东西,全天下都盼望着你抛弃我,我是不是真该被丢掉才是顺应天理?这么说又似乎对不住对方的坚定。

他挣扎了许久,几次要开口又生生咽了回去,到最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

玄昱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伸手抚平他微蹙的眉头,道:“算了算了,你也别想太多了。天该亮了,早些准备准备吧。”

洗漱之时,玄昱执意要为花衣辰束发。他缓缓拨动着木梳,穿过缕缕乌丝,笑道:“结发夫妻,也该不过如此吧。”

花衣辰听得红了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欢喜之余却总有些道不出的凄楚。

原本怕花衣辰心生离愁别绪,玄昱便想让宫内多些人为他送行,无奈花衣辰一口回绝了:“那些人同我无亲无故的,叫他们来强颜欢笑,他们受不了,我见了更受不了。”

于是,紫禁城大门冷冷清清,却有当今圣上亲临。

风很大,玄昱身着一身乌底金线长裘袍,独立在偌大的庭中,有几分孤独。花衣辰不忍心看他这副落寞姿态,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身后似乎还跟着那人的目光,更让他悲切起来。

以前唱戏时,总能唱到情人分别的桥段,当初他还在想那该是怎样的不舍,又该有多少千丝万缕的脉脉柔情,才能化成那字字句句。如今自己尝到了离别滋味,方知文字是多么无力的表达,以致说不尽心底那份离情的万分之一。

与情人离别,真像是把心揉成各种形状,不得安宁。

28.湮灭

十余人的人马走走停停,一路向西。远离了繁华的京城,这块大地本来的模样也更加清晰。喧嚣声渐渐离去,天地愈发无声。

凌如渊骑马缓缓而行——的确是缓缓而行,他从未这么缓慢地“押送”一个犯人。

此行前,凌如渊被图索叫过去,严肃地交待道:“这是个特殊的犯人,若有差池,自行了断。”他现在都能清晰地回想出图索在说这句话时认真的神色,所以他一直格外小心地押送这个犯人。

可这根本算不上是“押送”,犯人坐着马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与其说是押送,不如说是他们在护送这个犯人。

其实,犯人的身份他多少也猜得到的。从图索的态度,加上先前关于“大殿群审”的传闻来看,这人肯定便是那个皇帝极宠的戏子,花衣辰。

因此,这次的押行让他觉得羞耻。

凌如渊看不起那个宠臣。他承认,那个人风华倾城,可他就是从心里厌恶这个男人,不,他根本没把他当男人看——至多是个不男不女的妖人。

可他没办法,他还是得小心翼翼照看花衣辰。吃的用的虽然粗糙,但他敢保证那绝对是犯人能享受到的极品待遇。图索交待过,说犯人身子弱,千万不能受寒。他虽然愤怒,也只能给车里的人不断添些御寒衣物。

久了,凌如渊甚至厌恶起自己来。人说“威武不能屈”,可如今他还是屈服在了强权之下。

花衣辰斜靠着小小的窗子,身上盖着凌如渊刚送进来的披风。他苦涩地笑笑,他知道凌如渊对自己的仇视——他自幼便善于察颜观色,对人与人之间的氛围尤其敏感——他清楚凌如渊是怎么看他的,其实,连他自己偶尔都要鄙视下自己。所以,他不怪他。

如今是十月,北方早已寒冷。出了热闹的城市,行走在这片越来越荒凉的大地上,花衣辰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慢。他就像被困在一片巨大的树林中,找不到方向,以至于偶尔会压抑得喘息不过来。

或许孤独真的是杀手,把他身上的活力一点点割下,让他越发冰冷。

望着苍茫的青天,他会想,我真的一无所有。我的亲人,在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我的朋友,要么被我伤过,要么已离我而去;就连我的玄昱,也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那么,我为什么要活着?

近来,花衣辰一直强烈预感自己将失去他最爱的玄昱,永远失去。

那样的预感从哪里来的呢?是从青儿的嘲讽?太后的愤怒?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

他只是觉得,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失去得也太容易。

忽然,马车倏地停住,花衣辰来不及反应,便重重地向前摔去。车外传来凌如渊的一句“小心埋伏”,接着便是兵刃相交地碰撞声。花衣辰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帘就已经被掀开,他抬头一看,看见了一张带着面具的脸。

高公公握着手中快马加鞭十万火急送来的战书,疾步奔向御书房。

一见到又在盯着一件戏衣出神的皇帝,高公公扑通一声跪下,颤巍巍地将战书捧在头顶,气喘吁吁道:“皇上,苗疆来加急快书了!”

皇帝从座椅上一把站起,接过战书。前几次书信中白桦提到回民的攻势小了许多,大概是快撑不住了。他自然是欣喜,这就意味着衣辰到达苗疆的时候战事也将结束,那他便可跟着大军返还京城。这样一来,这次的“惩处”便只当送衣辰去西北见识下大漠风光,不用那人儿受风餐露宿之苦。

高公公微微抬起头打量皇帝的神色,发觉皇帝原本有了喜色,却倏地黑沉下来,继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凶恶。他在皇帝年幼时便开始侍奉他了,可皇帝露出这般神情却是头一回,让这老奴浑身也不禁颤抖起来。

突然,皇帝将战书狠狠掷在地上,惊得高公公猛磕头,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帝抬指指向大门,沉沉地吐出一个字:“滚。”

高内侍不敢再出一点声响,只伏着头快速地除了宫门,并识趣地关上了大门。他知道,他主子今晚一定会把这间房子给捣腾成破屋。

玄昱瘫坐在椅上,脑中还是方才所见的字字句句——

苗疆已定,回民上呈弃战言和之书,愿年年上缴供奉于大清。……花供奉车马昨日仍未到大营,臣携数余兵士沿途寻之,于荒漠见一马车,确为花供奉所乘,侍卫尽死,未见花供奉其人。臣搜寻方圆百里,未见异象,前后无村落,实不知何人所为……

这是一封两天前寄出的信。

他知道侍卫尽死不见其人意味着什么,顿时,他被一股绝望缠绕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咬牙切齿地攥住自己的拳头,一脚踢翻了书桌,桌子上的奏折散落一地。他瞪大眼,发疯似地撕烂了战书,可仍然哀愤得发狂。

衣辰,他的衣辰,就被他自己亲手送进了豺狼口中。

他恨啊,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掳走衣辰的贼子,恨逼他把衣辰送走的两个女人,恨那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更恨的是,自己。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遇见他,他便是那个平凡的花衣辰。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安排他进宫来,他便是那个安逸的花衣辰。

如果自己当初控制住对他的渴望,他便是那个无忧的花衣辰。

如果自己当初逆了天下的意,执意护住他,那他便是安宁的花衣辰,是他爱新觉罗·玄昱手里的花衣辰,而不是如今生死未卜去向不知的花衣辰。

他自问登基以来,为这大清呕心沥血,江山如画,全是用他肺腑的血点染而成。他成全这副太平盛世,为什么他们就成全不了他?他要的不多,只是一个男人,一个不会害人单纯如斯的男人。

那夜,玄昱的泪止不住流了好久。他一辈子从未流过这么多的泪,那股悲痛不断刺激着他的泪腺,他也惊异地发现自己的眼中原来蓄了这么多的泪水,一旦决堤,竟然停不下来。

没人知道,那个站在最高处的男人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颤抖着流泪流了多久,他们根本想象不到那番景象。人们看不到,看不到这个男人的悲哀,看不到这个男人的痛苦,因为他注定是为了承担他人的痛苦而存在。他们也不知道,就在那一夜,他们的君王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变成一副谁也不认得的模样。

天,就是如此。那躲在苍穹后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渺小的众人,无论你是天子还是凡人,生死荣辱,喜怒哀乐,他要你如何便如何。他更像是个顽劣的孩童,戏谑地看着每一个人,到时候了他便冲你一笑,告诉你:嘿,到你了。

人是如何练就一副钢筋铁骨的?便是从上天一次次的捉弄中磨砺而成。是他打在你脊梁上的荆棘让你成长,是他扎在你心房上的刺让你坚强。

久了,人便褪去了那层青涩的稚嫩,丢弃了那些天真的幻想,也,认清了生活的模样——

爱,真的是很奢侈的东西。凡人,怎可觊觎?

29.绝望

高公公拱着手,低着头走在回廊中,经过漱芳斋时忽然像是听见了有人唱戏在唱戏,心里一惊,浑身紧绷起来,再悄悄往里面一望,看到空旷无人的房子,脑袋耷拉了下来,叹了口气走掉了。

这是,那个人离开的第四个年头。

宫内的所有人都被禁了口,那人的名字成了宫内的大忌。连内廷供奉处的人都被遣散了,宫内再也不许人唱戏,尤其是昆曲。宫内人全不许穿青衣,连那人住过的房子都被封得严严实实。

可时间并不随谁的离去而停止,该生活着的还在生活。久了,那个名字,也被所有人淡忘在记忆深处,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他们只隐约记得,有一个沉默的男子曾如风般来过,又悄然去了。

可这不代表这人不重要。

自他走后,他们的君王便发生了某种变化。

他的眼神更加冷漠,更加尖锐,仿佛一眼就能洞察你的心思。

他废了他那贤惠的皇后,看着皇后一脸愤恨的脸,他只缓缓说了句:“你该庆幸,我没杀了你。”

他的生母被送至城郊处的寺庙,他说,先皇需要她为他祈福。

他不再三更寝五更起,天色一黑他便回到那人的宫殿中,点亮满室的烛火。

他花大量的白银在每个园子修建戏台,可他却不许人唱戏。他说,那些台子是给那个人的。他说,那个人唱戏的时候最快活,眼角都能飞起来,再没人能像他那样唱戏了,再没人了。

然而,出了身居宫内的他们,外面的所有人都以为那人还在宫内好好地过活着。街谈巷议中,那人的名字还是被屡屡谈及。

高公公一脚踏进大殿,见到皇帝绘丹青。皇帝坐在暗处,高公公发现这四年来他家主子的棱角更加分明,眉目更加深刻,不苟言笑,越来越像是塑出来的人。他不敢出声,静静立在一旁。

皇帝缓缓停下手中的笔,抬了眼,问道:“什么事?”

“回皇上,出行事宜已安排妥当,明日便可动身。”他恭恭敬敬答道。

皇帝点点头,沉思了一会。这四年来,他已去私访了江南多次,尤其是苏州更是每次必至。那烟波画船,古巷小街,青砖绿瓦,甚至一碗豆浆的浓香中,仿佛都有那人的味道。那人是属于苏州的,他那身风骨就像是从苏州的土地上捏成的,透着清丽素雅的气质。

皇帝摇摇手,示意他下去。

高公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道:“皇上还记得徐海生吗?”

皇帝抬起眼看他,道:“他怎么了?”

高公公道:“这个,他儿子要成亲了。据奴才所知,从前,他儿子是……是那位主子的好友,奴才不知道该不该送份礼过去。”

皇帝思索了一阵,才开口道:“送两份,徐海生当初为朕做了不少事,算是赏他的也罢。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高公公嗻了一声,却迟迟没退下。皇帝瞥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高公公皱着眉,咽了口唾液,才道:“奴才,奴才是想劝皇上想开些,那位主子是回不……”

他的“来”字还没出口,皇帝便喝道:“住口!看在你服侍朕多年的份上,今天这话朕当没听见,但你记得,下不为例。出去!”

高公公暗暗叹了一声,忙退了下去。

他的主子啊,至今还不接受那人已经不在的事实——虽说尸骨还未被发现,可所有侍卫被杀光,那位主子还能有活命的机会么?

玄昱双手合十贴在鼻前,他知道有些事情他不能相信,也不会相信。

那人,一定会回来的。

徐海生这个名字勾起了玄昱的一段回忆。记得那年,他还是一副少年模样,现如今,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会有些惊慌,他想,那人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现在这般冰冷的样子,还会要他吗?

回过神来,他细细抚摸着刚刚画完的画。一模一样的画他已经画了许多遍,可没有一张能令他满意——他心内有那人千万个模样,每一个都印在了他记忆深处,他到底要画哪一个呢?

那人现在,又是怎样呢?不知可有胖些?呵,胖些好,他太瘦了,抱着的时候都跟没抱住似的。如果当初抱得紧些,现在他就不会不见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抱紧他,不再让那人溜走。

他现在的怨恨已经少了许多。他曾在大军凯旋而归之际特意为难了白桦,随意安个罪名给了他三十大板,当时满朝文武皆不敢言语,为什么?只为他们的君王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一心一意当个好皇帝的君王了——按一个好帝王的角度来看,对一个帮助自己安定边疆身抱大功的将军为私情处以刑罚,是极其昏庸的做法。可,那又如何呢?他只是想找个人来责怪,找个人背负他的过错。

院子里地莲花开了好几度了,他记得那人以前总喜欢静静坐在池边看那满池红莲。而今,他也常坐在那人习惯坐的位置上,去看那人看到的世界的模样——原来落霞下的莲花开得极盛,几乎要滴出血来。看着看着,他就忘了时辰,甚至忘了晚膳。

他抚着那人读过的诗集,上头还有那人的随笔。“醉花空舞月,落雁断肠天。”他便想象那人醉酒后在花间舞着他的水袖,踏在凄清的月华上,双眉轻蹙的模样。于是,他便更懂得那人心里的孤苦,懂得那人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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