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坐了起来,道:“衣辰,你不愿意就算了吧。”
花衣辰也坐了起来,还是那副清冷的面容,幽幽道:“我……什么都愿意。”
温如安看了看花衣辰,轻笑,抚着花衣辰的唇,邪魅地道:“以你现在的身子,我怕这一夜过去,接下来的三天我都得背着你。”
可这番调笑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无痕,花衣辰木着脸,认真问道:“为什么?”
温如安一时哭笑不得,见了方才花衣辰饮酒后的诱人形态,他又忘了这人是个傻子,既是个傻子,怎会懂得解人风情?他按了按花衣辰的肩,道:“没什么,你今日肯定逛累了,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去看别处呢。”
“那你呢?”
温如安刚想说我去外头逛逛,顺便摸清下这地方的路,可转念又怕花衣辰不安心,便道:“我自然在这儿守着你。”
花衣辰钻进了被子里,蜷缩在一个小角落,留了一块大大的地方给温如安,脸朝里,渐渐地睡下。温如安若有所思地望着花衣辰,待到花衣辰睡熟了,便吹了蜡烛,躺了上去,也不盖被子就睡下了。
一夜安眠的二人下了楼,交了房钱,那老板见是这两位俏哥儿,心里暗忖道:“真是纨绔子弟,浪荡起来也是没个度数的。”但像他这种人只认钱不认人,有银子的就是爷,瞧准了温如安是位主,便堆了一脸笑对他道:“爷起得真早,也不怕累着这位哥儿?”
温如安听他提昨夜的事有些尴尬,脸色一沉,道:“老板还关心起我这位哥儿来了,怎么,看上我这位了?”
那老板一听脸色大变,忙赔礼道:“爷这什么话,您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啊,这,这不是,您看我多嘴了,您别生气,别生气。”说完忙赔笑。
温如安冷哼了一声,丢下一块银子,带着花衣辰头也不回地就出来客栈。
33.故人
一路上,花衣辰不再死死抓着温如安的衣袖不放,想来是昨日一游之后,他适应了这嘈杂市集,便没那么紧张了,这对于温如安而言确实是件愉快的事——说实话,温如安不喜欢花衣辰那种动作,倒不是因为旁人的眼光,这年头富家子弟养些模样清秀的小倌也是常事,只是他向来是看不惯男子怯怯懦懦的模样。
男子可以妩媚,可以妖娆,可以俏美,但绝不可怯懦,这是温如安认定了的道理。
无论什么东西,当它拥有自己的神秘时,它便拥有了一种独特的魅力。物品是如此,人是如此,一个城镇亦是如此。昨天的游玩已经让两人对这木渎有了些许了解,虽然此地风光无限,却如已撩开面纱的少女,美丽依旧,可再也不让人有那股遏制不住的好奇了。二人今日走在街上,虽然仍是猎奇不断,但兴致显然已不如昨日。
两人走得极缓,温如安拿了把扇子,扇面画着一匹墨黑骏马奔驰在灼灼粉花上,马鬃飘扬,四蹄皆白,似欲踏云而去,一副自在逍遥的模样。扇面上用行书题了一句:风流不把花为主,踏花千里,寻个何去处?
正是悠闲时,一个身高才到两人腰际的脏兮兮的小孩忽然撞了上来,撞在了温如安腰侧。小孩的力气不大,但这一撞让温如安猝不及防,他手中的扇子一滑掉了下去。温如安反应极快,就在扇子快落地那刻生生接了起来。明明是接一把扇子,却让旁人看得有些千钧一发的惊险意味。
“对不起对不起,叔叔,我没留神撞着你了,对不起……”男孩一个劲地道歉,因为羞愧满脸涨得通红。
温如安脸色黑沉,抚摸着扇子,冷冷看了男孩一眼,一个转身就走了。花衣辰摸了摸男孩的头,冲他笑了笑,也跟着走了。
“他好可怜。”
温如安冷哼了一声,道:“可怜?若是我这扇子有什么闪失,我便叫他更可怜!”
花衣辰一顿,沉声道:“玄昱,那还只是个孩子。”
温如安转过头,见花衣辰双眉紧蹙,脸色沉闷,知道他是真生气了,本来为这扇子一事心中已是不快,见他这样顿时心中也窜起股无名火,道:“便是孩子,又如何?”
“你就这么宝贝那扇子?”花衣辰抬头与温如安四目相对。
“是,我是宝贝这扇子,谁也碰不得。”温如安一改从前谦谦君子的气度,丝毫没有让着花衣辰的意思,二人对视着,互相宣告着自己的立场。
花衣辰张了张口,旋即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眉毛一舒,轻轻笑了笑,道:“好。”
温如安不解花衣辰此举,想了想,记起花衣辰算是心智不全,那么有些怪异的行为也不足为奇。两人继续走着,可一片沉默便生生插进了两人之间,温如安收了扇子,想想自己方才确实言重了,便扳着花衣辰肩膀,柔声道:“你气了?”
花衣辰转过头打量了一下温如安,笑笑,摇摇头。
“你啊,唉,”温如安叹了口气,又道:“对了,你还记得自己从前会唱戏吗?”
花衣辰疑惑地望着他,道:“我不是一直都会唱戏么?”
“好,既然如此,我带你去听场戏,如何?当做我给你赔礼。”
花衣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白天听戏的人少,一来是嘈杂,二来是人们都有自个儿的事儿要忙活。到了晚上,这听戏的人就多了。——这是个戏曲盛行的年代,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听戏俨然是生活的一个重要消遣,仿佛日子中少了戏,就少了个劲头,叫人浑身不自在。
温如安轻车熟路地带着花衣辰到了一座戏楼,三层高,形似宝塔,屋顶飞檐似新月般勾起,墨绿的瓦块垒在上面,戏楼最高处是颗宝珠似的石球。
温如安拉着花衣辰进了戏楼,里头坐了不少等着看戏的人。温如安赏了一个小厮一些碎银,挑了个好位子,落了座,接着又掏出一大锭银子,对那小厮道:“今天我要包了这楼,这价钱够么?”
“够,够,当然够!”小伙计一脸赔笑接过银子,温如安又勾了勾手,对着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厮点头哈腰,不断说“是,是,行,行”,又含笑看了花衣辰一眼,转身跑向主子那。
那小厮像是交代了一番,又堆了满脸的笑走了出来,扯开了嗓子嚷道:“各位,各位,今个儿有贵人来捧我们的场,包下了我们这楼,本来各位该离场的,可那位公子说今天是给他家娘子赔礼,他家娘子好热闹,各位就留下听戏吧,权当他请各位听场戏!”
等着听戏的众人一听这话都乐了,纷纷二三人议论着这公子待他这娘子多好,出手多么阔绰,又说道那小娘子必该是如何如何美貌。
听着他们的议论,花衣辰不禁红了脸,皱起眉道:“你这是做什么?也不怕被人看笑话。”
温如安拉过花衣辰的手,笑着道:“不怕,要看随他们看,我不能烽火台戏诸侯,只能用场戏来博你一笑了。”
花衣辰还要说什么,只听见一个男子以低沉的嗓音笑道:“二位便是包下此楼的贵客吧,在下是这戏楼的东家,有礼了。”
花衣辰听到声音一僵,转过头去,正巧对上了那人抬头相望的那双眼。
那是,多么熟悉的一双眼。
“啊?”那东家明显地吃了一惊,睁大眼看着花衣辰,道:“衣辰?!怎么是你,你不是……”
温如安瞧出了些端倪,也站了起来,走到花衣辰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道:“衣辰,这位是你朋友?”又对着那男子点点头,道:“不知尊姓大名?”
“哦,在下徐亦冉,是衣辰的朋友。”徐亦冉一边答道,一边打量着这个男子。他一身布料上等的乌衣,一双星眸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高大挺拔,气质夺人。
他和衣辰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衣辰会在他身边?衣辰不是安生地待在公里吗,为什么会出现在木渎?对了,方才伙计说有客人包下戏楼给娘子讨他娘子欢喜,怎么坐在这男人身边的会是衣辰?
一瞬间,千万个理不清的疑问涌上徐亦冉心头,他却不知从何开口。
花衣辰看了看徐亦冉,转过头对温如安道:“我……我不认识他。”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打在徐亦冉心上,他从未想过相交多年的花衣辰有一日会对他不相认。是,他们已经有将近五年没见过面,难道真如世人所言,人一富贵便会被名利蒙了心,连在他心中清雅纯净的花衣辰也会因为权势而不顾旧情?可不久前他成亲之时他不是还送上了份礼么?怎么才一个月,他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徐亦冉气不过,双手握住花衣辰的肩,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们从前的交情如今就换来你这一句‘不认识’?”
温如安掰开徐亦冉的手,大致也明白了些,就拉过徐亦冉私语道:“徐兄弟,你是辰儿的故交吧?不瞒你说,辰儿他生了场大病,如今谁都不认得,得罪了,你别放在心上。”
徐亦冉打量了花衣辰一眼,只见他果真目光发直,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从前的灵气了,一时心里泛起酸楚,他那惊艳世人的衣辰如何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可,他不是该在宫里吗?怎么会……对了,兄台是?”
温如安笑了笑,道:“在下宣宇,家在京城,以买卖玉器为营生,至于,辰儿他为何会离开皇宫在下也不清楚,辰儿的大名我早前也略有耳闻,可我第一次见到辰儿是在京城街上,我见他一副乞丐模样好心收留了他,当时他便是一副痴愚的样子了,如今寻到故人更好,可惜他连你也不认得了……”
徐亦冉心中感慨万千,心想必是那皇帝朝三暮四,弃了衣辰,将他逐出宫外,甚至害得衣辰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想起花衣辰在街上乞丐般的模样,他心中就疼得难受,又庆幸有“宣宇”好心收留衣辰。他甚至后悔自己娶亲后的南迁之行,若当时他仍在京城,兴许就能发现衣辰的处境,将他带回家中照顾了。
“哦,宣兄,唉,衣辰他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我先代衣辰谢过你。”说完便对着温如安一个躬身。
温如安忙扶起他,道:“徐兄何出此言?辰儿是天赐之物,我本应珍惜。”
这时,徐亦冉才恍悟过来,听那“宣宇”一口一个“辰儿”,也知这二人已是一对了,却还是想亲耳印证,便道:“恕我冒昧,不知宣兄和衣辰是何关系?”
“这个,”温如安轻笑,道:“徐兄还看不出来么?”
徐亦冉得了答复,便点点头,心想这人却比那皇帝可靠,但仍怕这是个贪图衣辰容貌的龌龊小人,便稍留了个心眼观察着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温如安回到了花衣辰身边,有意地握住他的手,道:“衣辰,你唱出戏给我听,好吗?”
原本是给自己赔礼的,如今反而成了自己唱戏给他听,说来真是荒诞。可花衣辰并未想道这么多似的,道:“这儿不有人唱了么?我们这一闹不是砸了人家场子?”
“我都包下了这戏楼了,还自带人马上台,老板还能说我的不是不成?”温如安听花衣辰这话知是默许了,便转头对徐亦冉道:“徐兄,劳烦您,让衣辰上台演出戏。”
徐亦冉一听,点点头许了,回头对戏班子交待了几声。戏班子听这事都觉得新鲜,见过来听戏的,没见过来唱戏的。但既然是东家准了的,他们也不再说什么,阵势就摆了起来。
花衣辰被拉着进了戏台后面,戏班子里没有女子,都是清一色的男伶,年纪从十三到三十不等,见了花衣辰,都暗自嘀咕这人模样是好,就是眼神差了些,呆若木鸡,估计唱得也不怎样,只怕是哪家公子图个乐才叫自家小倌上来唱一唱。
在里头换了戏服,上了妆,也不知怎的,这人好似就活了过来,眼睛都亮了起来,直惊艳得戏班子里的哥儿大呼“贵妃转世”。
徐亦冉在旁看着花衣辰描眉,上粉,那架势还是当年那架势,他便像看见了五年前的花衣辰一样在那儿小心翼翼准备着上场,一心想着要攒钱赎出牡丹。
当日他进不去他的心,可至少他视他为知己,而如今他还是进不了他的心,他却不记得他了。牡丹,皇帝,甚至是宣宇,都得过他的心,偏偏只有他一人,终是与他无缘。这是命吧?原来缘分真的是注定好的东西,强求不得。
34.重圆
花衣辰停下眉笔,转头看着徐亦冉,这个男人从刚才便抱臂站在一旁,痴痴地往这边看,透过镜子,这个男人落寞的姿态尽收在花衣辰眼底。
见花衣辰看自己,徐亦冉一惊,忽然有些紧张,忙笑了笑掩饰内心的忐忑,又看了花衣辰一眼,试探地问:“衣辰,你……一点也记不起我了吗?”
花衣辰正欲开口,便听得一声:“花公子,收拾好了么?该上场了!”
一瞬间,两人都以为时光倒流了,流回了昔日年少轻狂的烂漫时光,仿佛他还是那个张扬不羁的少班主,而他,也还是那个不晓世事的角儿。
花衣辰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一身行头已经准备齐全。他看了看徐亦冉,轻叹了一声,便从他身边走过,空留给那人满心的怅然若失。
一时,后台的幕布掀开,底下儿竟坐了人山人海,男女老少,喜容满面,有交头接耳的,有静静等待的,楼上楼下,左右四方,满满的都是看客。正中央坐的便是温如安,他翘着腿摇着扇靠在一张木椅上,身旁端放着糕点甜果,俨然一派富家公子气势。看座中不少待字闺中的少女不时羞红了脸直向温如安暗送秋波,那柔情蜜意真叫人看红了眼。
面对着此番许久未见的场景,花衣辰竟生起了“浮生若梦”的感叹,曾几何时,他也在这台上演尽了悲欢离合,只是看戏的人已经不是那些人罢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稳步走向场中。
这一亮相,就引得场下一片叫好。那标志的脸儿,修长的身段,虽一眼便可见是个男旦,却更叫人赞叹。自古男儿刚强女儿柔美,可像花木兰这等女中豪杰却更令人拍手称赞。为何?只因人们都爱个别致。这男旦也是如此,人们见了个俊美温柔的男儿不但不会厌恶,反而更加着迷。
花衣辰这身装扮,任稍有些眼力的人一瞧便知这唱的是昆曲《长生殿》。这出戏已经许久未唱过了,因为宫中禁唱昆曲,宫外的徽戏开始盛了起来。人们将戏曲分了家,昆曲唱腔婉转,唱词清丽,被称为“雅部”,而除了昆曲之外的戏种都被分为了“花部”,现如今花部中最有名气的便是刚刚进京不久的徽戏。有人道:昆曲是唱给文人墨客的,徽戏才是唱给凡人百姓的。由此,花雅之争便拉开了序幕。
这戏唱的是《长生殿》的最后一出戏《重圆》,这出戏很少特意拿出来唱,人们听《长生殿》最多的还是《惊变》、《埋玉》和《哭像》那几出。《重圆》演的是皇帝妃子团圆的戏码,上场的有迎接妃子的唐明皇,魂归人间的杨贵妃,送贵妃回魂的嫦娥和指点二人的道士。
道士对着杨玉环,用看透红尘的语调唱道:“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但使有情终不变,定能偿夙愿。”
尔后嫦娥登场,只听仙子道:“离却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待铺垫完毕,这出戏的高潮便紧接到来了——唐太宗终于与杨玉环相见,二人便开始互诉衷情,感激苍天。花衣辰是动了情的,“梨花玉殒,断魂随杜鹃。只为前盟未了,苦忆残缘,惟将旧盟痴抱坚。荷君王不弃,念切思专,碧落黄泉为奴寻遍。”他懂的,懂杨贵妃为何不肯安息,贵妃不曾断了对唐太宗的情,她要回去见他,不忍生生断了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