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皇上,自古多情空余恨,您且自珍重。”
……
玄昱心头一喜,那必是母亲的画像了!十六年了,没想到父皇竟还如此深情。他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却也憧憬起来。
他渴望,见母亲一面。
他并未向父皇说起画像之事,他想,以父皇的痴情,若是提到了母亲,他大概会伤怀许久。不如自己偷偷瞧一眼画像,也好安慰自己的孺慕之情。
精心筹划了许久,他终于趁着一个机会来到了无人的御书房。那个匣子端放在书桌中,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的心提了起来,轻轻地走到了匣子前,如珍宝一样抚摸着那雕刻着龙凤的匣子,心潮澎湃。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子,颤抖着拿出了那幅画像,缓缓展开在自己手中。
那一刻,仿佛天崩地裂。
那画像上绝不是他的母亲,绝对不是,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个女人!那是个身着蓝衣,扬着眉笑着的男子。那个男子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小皇叔,锦烈!
门吱呀一声开了,玄昱沉着脸一望,原来不是他的父皇,而是他的太傅,何君礼。
“四皇子,您终究还是看到了。”何君礼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笑了笑,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那天你在门外吧,我便猜你会来的,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
“太傅,若我没来,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何君礼正色道:“四皇子,你想问什么,就问我吧。”
玄昱揪着那幅画,沉声道:“我父皇……对锦烈……”
他未称呼锦烈为小皇叔,或许在刚才那一刻起,他已经不认这个叔叔了。不谈同性,不谈乱伦,只是这个叔叔,毁了他对父母相爱的美好希望,毁了他那份十六年的憧憬。
“没错,你父皇他一直钟情于小王爷。小王爷自小最喜欢和你父皇呆在一起,可惜,小王爷喜欢的是女人。小王爷的事你也肯定听说过。一切,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呵,那他对我算怎么回事?对我母亲算怎么回事?施舍还是愧疚?”玄昱的声音已然带着怒气。
何君礼看着玄昱,缓缓道:“四皇子,你要相信,你父皇是真心对你好,他的确是想补偿你母亲,但更重要的是他真的疼你。不要怪你父皇,更不要怪你小皇叔,要怪,就怪上天这错误的安排。”
玄昱久久没说话,他放下了画像,良久,才道:“我和锦烈,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何君礼一愣,便看见玄昱面无表情地出了御书房,只留下那副传神的画像,依旧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半月后,先皇驾崩了,症结是:气结于五脏六脾,难回天命。
同时,诏书颁下,爱新觉罗·玄昱,在十六岁的年华中登基了。
坐在了龙椅上,他越发体味到了父亲的感受。这种寂寞滋味,哪是常人能懂?再没人与你平起平坐了,也再没人真心为你着想了。你的心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这天下了。你是这千万人的皇帝,也是这万里江山的奴仆。
他突然不那么恨自己的父亲了。或许每个人到了这个位子,都会期待有一个人抱在怀里,把真心给他,被他糟践了也没关系,只要有这样一个能给得了真心的人,也就够了。
又是一年春。
行走在华灯初上的京城,玄昱看着那一张纸久违的真实的笑脸,第一次想笑一笑。
凡人是多么幸福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何尝不是命运对他们的偏爱呢?
漫无目的地闲逛,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清冷地方。玄昱自嘲地笑笑,对着身后的高公公道:“看,朕走来走去还是得一个人。”
高公公明白这句话的辛酸,识趣地陪着自己的小主子感伤起来。
忽然,他们听见一声一阵叫骂声:
“叫你老记不住!叫你老记不住!就那几句词,你的心是被狼叼了?怎么三天了还记不住?嗯?”
同时,小堂子里传来一阵鞭打声。
玄昱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过去,只是觉得一定得走去过看看。那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四合院样式的堂子,有些年头了,门半掩着。透过门缝,玄昱看见了里头的情景。
里面有二十多个孩子和几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在扎马步,只有一个小孩光着屁股趴在长椅上,一个老人正扬着鞭子往他身上抽。
那人疼得厉害,却硬是不喊一声。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突然受了重重的一下打,脸扬了起来。
一张苍白的,瘦削的,却清秀的脸直直对上了玄昱的视线,他不由得“啊”了一声,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升起。那张脸,柔弱而倔强,秀气的眉目尚不惹眼,却让他转移不开视线。
他在心里默默问道:是他了吧?
37.过往(中)
死静的院子中只有鞭打声清晰而沉重,玄昱看着那孩子不停吸气,忽然有种难言的不忍涌上心头。
想护着他,想看他笑,想让他自由。
高公公顺着自己主子的眼光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受打的孩子,那孩子身子瘦弱得像根树枝,尖尖的下巴显得脸尤其的小,可那双倔强的噙着泪的眼睛明亮亮,看着前方,不肯低头。再看玄昱,他不由一惊。自先皇驾崩之后,主子的脸上已经许久未见除了漠然之外的神情,而今,他注视着那个孩子,眼中是隐忍的怜爱。
“天子脚下,竟有此等残虐之事。高常,你说该怎么办?”玄昱缓缓问道。
高公公心里暗道这天下残虐的事多了,在戏班子里打打不长记性的小孩也是常有的事,您哪能管全呢?可当着主子的面也不好直言,便吞吞吐吐道:“这个……爷,人家管教自己徒弟,我们进去了,怕……怕不合适……”
玄昱瞥了高常一眼,鼻中冷哼了一声,道:“朕要管谁,谁敢说‘不合适’?”
言罢便一把推开了半掩的门,门刚打开,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哎呀,这小子昏过去了!”玄昱心里一惊,大步流星走了进去,不顾几十双或惊或奇的眼睛,径直走到了花衣辰跟前。
花衣辰赤裸着背,瘦骨嶙峋的背上是几十道细细的鞭痕,且正不断渗出血来,刺目的鲜血让玄昱心里猛地一疼,他寒冽的眼光落在持着鞭子的那人身上,沉沉道:“你最好保佑这孩子安然无恙,否则,你就去陪他吧。”
持鞭子的男人手一颤,鞭子掉到了地上。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明明年轻如斯,却不怒自威,那双透着寒意的眼他不敢再看,双腿忽然止不住颤抖。
旁边一个男人见此情形,结结巴巴地道:“你……哪轮到你来多管闲事!你是哪家子弟,敢在这发什么威风?”
男人话音未落,十几名京城卫兵已经从门口汹涌而入,将这几十人团团围住,半拔出手中的大刀以示威严。高常也从门口小跑进来,跪在了玄昱面前。
玄昱将花衣辰从长木椅上抱起,转头对刚才发问的男人冷冷一笑,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便转身离开了院子。
“天……天……天家?!”男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全身瘫软在地上。
满院的人猛然明白过来,刷地全跪了下去,嚎啕大哭。
他没有把他带回宫中。
不是不想,是不忍,不能。如今的他名为皇帝,却势单力薄,朝上势力分据,他与其说是他们的主子,不如说他是这个朝代的一个符号。他只是一个代表了皇家的符号,人们敬他畏他,都不是对他,而是对他身上流淌的血液,对他身后的那个家族。他连下一刻是否还能活着都不能确认,又谈何带他在自己身边呢?
再者,他深深地明白那紫禁城禁锢了多少灵魂,他不愿这个孩子也把华年抛在了这方小小的虚假的天地,他不忍折了他自由的双翼。他只盼他能快活些,得到他未能得到的自由。
看着花衣辰躺在木塌上的睡颜,宁静的脸庞上笼罩着一股恐惧,眉间是一缕淡淡的愁,玄昱不由得伸出两指轻轻按在他的眉心,缓缓抚摸着。
花衣辰的眉忽然皱了皱,呢喃道:“娘……娘……”
玄昱心里一揪,此等情形是如此熟悉——曾几何时,他也在恍惚梦中呼唤母亲,可等来的却是一次次失望,直至绝望。他抱住花衣辰,将下巴抵在他的头上,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别怕,有我。”
“娘……”花衣辰拼命往玄昱怀里钻,忍了许久的委屈如决堤洪水,泪水淌了下来。
玄昱失措起来,看着花衣辰泪流满面的小脸只能握紧了他的手,说不出一句话。
花衣辰渐渐安分了些,把头枕在玄昱的胸口,道:“娘……娘……衣辰好痛,好痛……”
玄昱垂下眼,在他额上轻轻一吻,轻声道:“嗯,我知道。”
跪在门外的徐三清浑身冒着冷汗,他不过出了三日远门将儿子徐亦冉从常州老家带回了京城,下午刚回到家中便听见妻子哭诉戏班子得罪了宫里。他虽是震惊,还是问了个详细。碰上此事,实在是飞来横祸。徐三清对着门口哭着道自己有负徐家大恩的几个老伶人也发不出火来,毕竟他们也料不到天子会降临那小小的一个宅院,一来就碰见了这事,还这么在乎那孩子的性命。
他想了想那个孩子,是群芳居中一个女子的孩子,自幼没有父亲。那孩子眉目倒还清秀,可就是静了些,略显老气。若不是那个女子临死前苦苦哀求自己收留这个孩子,他也不会将他带回戏班子。按理来说,这个孩子是没有一点后台背景的,怎么忽然便引来了天子?他着实想不明白。可有一点他却是确定了的,那便是如今皇帝要做回好君王“体恤子民”,他必得顺了他的意,才有逃脱这次大劫的机会。
徐三清在一间医馆外屋中跪了半日,皇帝终于从内屋走了出来,见徐三清跪在那儿,眉毛一挑。高公公忙解释道:“皇上,这人是戏班当家的。”
徐三清磕起头来,道;“皇上,皇上恕罪!草民手下几个粗人滥施刑罚,草民管教不力,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玄昱打量了几眼徐三清,心想这人还算机灵,忽然计上心头,低身在高常耳边嘱咐了几句,便在正中大椅上坐了下去,一手打在椅子扶手上撑着头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徐三清。
高公公清了清嗓子,道:“大胆刁民,竟容许下人做出此等暴虐之事,简直没了王法!”
徐三清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这罪名也不算捏造,只有一口一个知罪。
高公公关上了医馆的门,走到徐三清身边,缓了缓语气,道:“皇上仁慈,只要你按着皇上的意思去做,这次的事皇上也可饶恕你。”
徐三清忙指天立誓道:“草民定当为皇上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高公公压低声,在徐三清身边俯身道:“往后,好好对那孩子,视如己出。那孩子要做了什么要紧事就上报给皇上。还有,每年绘一幅他的画像给皇上,明白么?”
徐三清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瞬间理不清这千头万绪,可还是忙应道:“明白,明白!”
“你若办好了这事,朕自然有赏。但是,”玄昱忽然开了口,“记着,别让他察觉到朕的存在,朕没要你说之前,你什么事都给朕好好藏着,他要知道了丝毫,那朕便新帐旧账一起算了。”
徐三清一惊,急忙磕头应承。
花衣辰安睡了许久,做了个好梦,梦中有他魂牵梦萦的母亲。十一岁的孩子还不会恨,便过早地领教了命运的戏弄。他是一个人吗?自此,至终……
在那顿毒打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安死在梦中,却在睁眼看到一片光明时明白了自己还活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醒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玄昱并非故意对他冷漠,只是他素来冷漠惯了,一时竟不习惯对人好。
花衣辰费力地望过去,只见屏风后的外屋中有一个黑色身影,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好。
“你刚才,为什么叹气?”玄昱又问。
花衣辰轻轻咳了咳,道:“因为我还活着。”
38.过往(下)
“因为我还活着。”
玄昱听见他如此道,心中涌起股不满。他原以为这宁被打死也不远呻吟一声的孩子必是一身骨气,怎料他竟是个轻生之徒。玄昱冷哼了一声,道:“便算我白救了你。”
花衣辰听见那人离去的脚步声,胸中堵得难受,一腹难言。
高常见玄昱一脸阴沉地走出了内房,迎上去道:“皇上,那孩子的身世查清楚了。”
“说。”玄昱坐了下来,他倒想听听看他是有什么不幸身世才妄言轻生。
“那孩子叫花衣辰,年十二,祖籍不知,乃青楼女子之子,自幼无父,也无兄弟姊妹,四年前丧母,今卖身与戏班中。”
“就这样?”这样的身世虽是不幸,却也不惊天动地。
“你还想我怎样?”
玄昱和高常一惊,才猛然注意到了站在内房帘口的花衣辰,只见他脸色苍白,却闪着明亮的柳叶眼,眼神中尽是不满。
玄昱挥了挥手,高常识趣地退了下去,顺带带上了房门。
“你居然走得出来,不错,不错。”玄昱微笑道。
“我问你,你是谁?救我做什么?”花衣辰淡淡地问道,语气倒是冷静。
玄昱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花衣辰,道:“你认为我要做什么?”
花衣辰抬眼看了眼玄昱,不出声。
玄昱又笑了,道:“买你做小倌。”
原以为花衣辰会惊乍而起,不料他只是微微皱了眉,道:“我不卖身。”
“哦?”玄昱轻笑,“你的命都是我的,身子自然也是我的。再说,子承母志,不也自然?”
花衣辰扬起眉,冷冷道:“命你要便拿去。”
玄昱不知为何有些气短,拍案站了起来,直直走向了花衣辰,一把抓过他倒按在桌上,道:“我现在便要了你。”
说完一把撕下了花衣辰身上唯一一件雪白内衫,见到花衣辰背上那刺目的鞭痕,玄昱一愣,暗骂自己怎么犯了浑,这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他掰过花衣辰,猛地看见他嘴角渗出血来,玄昱急忙扼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来,才发现花衣辰竟咬了舌头!
好在,舌未断。玄昱轻轻搂了搂花衣辰,暗叹这柔弱的身子里到底寄住了一个怎样复杂的灵魂?为什么有时隐忍得懦弱,有时又烈得像匹野马?
“我不碰你。”玄昱明显感受到了花衣辰的僵硬,“我说到做到。”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花衣辰推开了玄昱,理了理衣服,道:“可我有得选么?你说你白救了我,是,我不惜命,但你说我要命做什么?如果你是我,你又能做什么?”
玄昱未料到他会如此问道,他只觉得心底升起一阵哀凉。一朝天子,一介贱民,却都在感叹天为何生我,莫不是种极大的讽刺。白衣也罢,卿相也好,谁都难逃一命。无论是谁,都只能做自己能做的选择,正如君王不可弃江山,书生不可弃前程,农人不可弃田地,连花衣辰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也不敢自己弃了生命,只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有了命,才能遇见一些特别的人吧。”
于今,玄昱真的是这么想的。他想,他生命中最美的一笔,就是在十七岁的韶华中遇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