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颦笑青衣——by墨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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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昱忽然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中,低声道:“一生一世。”

“嗯?”

“你许过朕一生一世。”

“……”

“朕未亡,你莫去。”

花衣辰苦笑,却还是“嗯”了一声,道:“即便下世转入畜生道,我也会借下一生苟活此世,陪你百年终老。”

谎言,时而美好得叫人容易信以为真。

翌日,皇帝以国务繁忙为由匆匆行水路回京,这也是荣熙帝最后的一次南巡。

冗长的人马从大开的宫门进入,花衣辰与玄昱同乘,经过这近半月的调理,花衣辰的身体已有起色,虽然仍然瘦了些,却已比初时好得多。夏日炎炎,他却仍扣紧了扣子,全身依然无汗。

花衣辰斜坐着,神色祥和。他今年明明不过二十三,身上属于青年的焰气却早已燃尽。起起伏伏,沉沉落落,无一不印刻在他淡然的眉间,化成他目光中一缕温柔。

车鸾忽然行得缓了,高常走上前来问道:“皇上,是否仍摆驾重华宫?”

皇帝思忖了片刻,想起衣辰从前在重华宫住着并不安生,便道:“不,那屋子晦气,去宁寿宫。”

选宁寿宫一是为了讨个好兆头,宁寿宁寿,他愿衣辰百岁安宁;二是宁寿宫内方建起一个小戏台,衣辰住在那儿也可己娱己乐。

待衣辰安置下来,玄昱虽万分想留下,却深知国务贻误不得。此次回京声称国务紧急并不全假,西藏近日风起云涌,驻藏大臣猝死,藏王甚有谋叛之心。藏区这块土地虽不富裕,却也是这个王朝的一部分,既是先祖麾下之物,岂能丢失在自己手中?是故安排妥当,玄昱便离了宁寿宫了。

长期的舟车劳顿已让花衣辰疲惫不已,正当他宽衣欲睡时,一个小内侍小跑进来禀告道:“大人,苏贵人求见。”

花衣辰一愣,自己何时竟认识了一位苏贵人?又想到这夜已深,一位贵人来寻他成何体统?他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这贵人怎么也如此不知分寸?便回了句:“哪个苏贵人?你称我睡下便罢,不见了。”

那小太监心里一咯噔,缓缓道:“苏贵人,苏贵人就是从前的甄妃。”

花衣辰“啊”了一声,他已经许久未见苏甄,当初他无力救她于水火之中,一直耿耿于怀,现今苏甄寻上门来,他岂能不见?便道:“快些请她进来。”

门被推开了,苏甄一身墨绿长衿踏入殿门。花衣辰迎了上去,见她略微低着头,从前圆润的脸儿如今清瘦了许多,珍珠般润美的人儿而今神色憔悴,眉目依旧,皮肤仍是白皙,却早已没了当年少女的水灵,浑身莫名透出股苍老的气息。

花衣辰刚要开口,却见苏甄身后探出个虎头虎脑的小脑袋,一双晶莹的眼陌生地打量着自己。苏甄将他拉到跟前,见他不过三四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长衫,小小的脸上还鼓着两颊婴儿肥,甚是可爱。

苏甄抚着他的头,神色哀切,抬起头望着花衣辰,道:“衣辰,这是我的孩子。”

41.香火

花衣辰诧异盯着她们母子二人——若是皇子,苏甄为何至今仍只是贵人?

苏甄见状,心知花衣辰所想,忽然伸手握住了花衣辰的手,急切地道:“衣辰,他是皇子,他绝对是皇子,我是他亲生母亲,我确定他是皇子!”

花衣辰见苏甄如此激动,忙将门关了,将他们母子二人领入屋内,倒了杯茶给苏甄定神,苏甄连饮了几口方平静下来。

尚未知事的孩子紧紧盯着花衣辰,若有所思地打量这个陌生的男人。

“甄儿……”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苏甄打断了花衣辰的话,“四年前我在冷宫产下此子,直到他出生,他们才发现他的存在。我生下他是在冬至,我身边只有一个从娘家来的陪我多年的老嬷嬷,衣辰,你能想象么,一个皇子居然生得如此凄凉……”

苏甄轻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又道:“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命大,没有夭折,但他终究命苦,他的父皇并不认他。”说到此处,苏甄不禁掉下泪来,“可怜的孩子,他的生生父亲居然不肯认他……”

花衣辰心里一揪,递上了一块方巾,又哀悯地细细打量起那个孩子,他穿着一件素色长衣,小小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张脸生似苏甄,体格却像玄昱,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哭不闹,懂事得出奇。

看着他,玄昱的孩子,花衣辰心绪万千。这么鲜活的生命,他的身上融着玄昱与苏甄的鲜血,这是多么奇妙而神圣的融合。而这样完美的融合,是他和玄昱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他们的感情,仿佛一场过眼无痕的烟火,开得极盛,却不见永恒。最后,留下的只有一把灰烬。纵是他们曾那样深刻地把对方刻在自己心上,到最后,谁也记不住有这样一段故事存在过。故事,总是湮灭在消逝的时光中。

花衣辰黯然叹了口气,道:“皇上为何不肯认他?”

苏甄止了泪,才轻轻道:“他说此子生于莫名,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福是祸是凶是吉,暂居西殿,不得靠近东宫。这是他的孩子啊,他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这般狠心对他呢?”

花衣辰又轻叹了一声,沉吟道:“也未必是不肯认他的,你不是从冷宫出来当了贵人了么,他心里,还是有你们母子的。”

苏甄听这话,犹豫了片刻,忽然猛地跪在了地上,握住花衣辰的衣角,泪如雨下道:“衣辰,我求你救救这个孩子,求你救救他,再没人能帮我了,你看在之前的情谊上帮帮我,衣辰,帮帮我……”

花衣辰大吃一惊,那孩子也是吓了一大跳,看着声泪俱下的母亲,他也跑上前去跪在母亲身边,嚎啕大哭,用稚嫩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呼唤着她:“额娘,额娘,你怎么了……”

花衣辰见他们母子二人都泣不成声,一颗心便像是叫人锥刺般疼痛,忙扶起二人,道:“别这样,甄儿,我……我帮你就是了。”

苏甄缓缓收了收泪,才抽泣着道:“衣辰,我不想逼你,但我真的没办法,真的……”

花衣辰拍着苏甄的背,柔声道:“我明白的,这些年苦了你了。”

苏甄听了这话,刚刚收起的眼泪再次决堤,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她扑进了花衣辰怀中,狠狠捶打着他的背,撕咬着他肩上的衣裳,一副疯魔的模样。靠在这个男人的肩上,苏甄甚至觉得此生了然。她这辈子未解情字便有了夫君,若是没有遇见花衣辰,此生她都不会晓得情字何解。她把一世相思都许给了这个男人,这个不言不语却温柔如斯的男人。她知道这个男人此生都不会属于自己,但她却早已释然。即使他对自己不是她期待的那种感情,但只要是一份温暖,她也愿意如飞蛾去扑那危险的焰火。能温暖就好了,便是最后烧成了灰,也是一种幸福。

花衣辰不忍推开苏甄,或是怜悯,或是歉意,他任由她在自己怀中肆意哭泣,而他能做的,只有站直了身子,当一个坚实的依靠。

此夜,月如流水荷香远。仲夏夜凉星河转,人间芙蕖又一年。

当玄昱踏入宁寿宫大门,却发现花衣辰不在殿内。问了问宫内侍女,才道往旁边的花园去了。玄昱又寻去了园内,见衣辰正坐在池边喂鱼,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光洁而白皙。他笑了笑,走了过去,道:“今日心情真好。”

花衣辰回过头,也笑了笑,道:“以前不到晌午你是回不来的,怎么现在回得这么早,不是说国务紧急么?”

玄昱也坐下了,半眯着眼道:“国务急,心更急,你不见了四年,如今朕仍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花衣辰也没接他的话,只把手中的鱼食尽数扔入了池内,又接过一旁的内侍呈上的湿方巾擦了擦手,吩咐周遭的侍从下去,才对着皇帝正色道:“我听说你四年前废了皇后。”

玄昱原不知花衣辰为何叫退下人,却听他提起此事,心中有些奇怪,便道:“你如何知晓的?朕的确废了她。”

“我是如何知晓的你便莫管了,我听说,你现今一个子嗣都没有?”

玄昱迟疑了一瞬,旋即点了点头,道:“不错。”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可以么?”花衣辰一直清楚玄昱的心思,他虽恨透了自己的身世,却对他的家族有着强烈的责任感,所以他才会活得如此挣扎。

玄昱握住了花衣辰的手,笑道:“你我一同断子绝孙,不好么?”又抬头望着湛蓝的天,淡淡道:“无论他们接不接受朕这个子孙,朕天性便如此了。”

花衣辰望着玄昱,忽然间心里涌起股深深的悲哀,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眷侣都渴望拥有属于彼此的孩子。想到这,不禁希望自己或是玄昱是个女子,那样光明正大的爱情多令人艳羡。可若其中有一人是女子的话,他们相遇的时候,是否还能不顾一切地爱上对方呢?

“玄昱,你有孩子。”

42.一心

玄昱略显讶异,瞬间又平复了神色,转过头看着池塘,笑了笑,并不言语。

花衣辰并未罢休,继续道:“你心里也清楚,那是你的孩子。”

玄昱转过头,目光忽而炽热,忽而清冷,“朕没有孩子。”他坚定地望着他的眼,“如果有,也是个错误。”

他皱起了眉,尽是不解,道:“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玄昱心中暗笑。是他的宗族,他的臣子,他的天下生生将他与衣辰逼入了绝境,他不得不恨,恨所谓的规矩方圆、天理伦常。他累了,不愿再当这王朝的奴仆。他拒绝了自己的一个重要使命——延续香火的使命。他要逆了天意,报复这冷漠死板的世界。

“为什么朕要当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花衣辰愕然,他从未想过玄昱如此厌倦自己的王位,甚至已然痛恨自己的身份,想了半天才道出一句:“再怎么样,血缘毕竟是斩不断的。”

玄昱的眸子黯淡下去,忽然失笑道:“那又如何?朕根本对她们母子没感情。”

他弃得下骨肉之情?!

花衣辰只觉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他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只冷血的苍狼,他可以砍断自己的利爪温柔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却不代表他会对别人掩藏住他冷酷的目光。

他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传闻玄昱十四岁独骑一匹云马出了郊外,日落方回,身下却俨然成了一匹朱色野马。那马生性桀骜,难以驯服,在玄昱胯下虽头颅高扬,却已默认了背上的主人。这一消息当时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皇帝骑术出众是众所周知,可明明有如此身手,却甘愿当苏贵安的傀儡君王,实在可惜了这身武艺。

当狼没有食肉之时,所有人都会以为那是只家犬罢了。而此刻,花衣辰清楚地看见了这只狼冰冷的目光,像是迷雾后渐渐清晰的物象,可那却是他本来的模样——那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偏执。第一次触碰到他那颗心上的冰冷的一角,冻得他缩回了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天不语。

沉默,可以在心上划下伤痕。

玄昱站了起来,柔声道了句:“早些休息。”便径直向园外走去。

忽然,他金黄的衣袖被牢牢扯住,扯住他的自然是花衣辰的手。玄昱微微惊愕。

“去哪?”

他并未回头,只道:“朕知道,你接受不了朕的无情。”他仰起头,自嘲地笑笑,又道:“朕这副狰狞的面目,是给别人的,你从未见过。现在见着了,必是,接受不了的。虎毒不食子,你定会觉得朕连禽兽都不如了。朕不愿你心烦,不如,自己先消失在你面前……”

“我接受得了。”花衣辰打断了他的独白,声音沉稳,又道:“我从来都知道爱新觉罗·玄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顿了顿,“我接受的,是这个人的全部。”

既包括这个人的温柔,也包括这个人的残忍。

爱一个人,如果不能接受他最不堪的一面,又怎配得到他最深的付出?

花衣辰的手指滑入他的手指,十指交错,牢牢握住。

玄昱感觉后背一阵温热,是那绝世无双的男子把脸颊覆在自己背上。

狼,也需要温暖。

只怪这风太大,有沙吹入了眼。玄昱仰着头闭上双眼,尽力安抚酸涩的双眼,许久,才转过身,狠狠将他摁入怀中。

那一刹,四周光华动人。阳光洒落在粼粼池水上,便如满池碎金,随风颤动。池下几条红鲤鱼跃出水面,渴望照耀在金色光芒下,浑身发出夺目的光辉。

高常站在远处悄然看着这一幕,心中某根丝弦像被划过,震得他头皮发麻。他想,世间最美的,原来莫过于两个陌生人爱上彼此。

次日清晨,风和日丽,正是出游的好日子。花衣辰趁着皇帝不在,拉着一只小手,满面笑容地出了宫门。

时值正午,玄昱安坐在大殿上,身后的宫内轻轻摇动着秋扇。入了秋,早晚是凉了些,白天里天气仍是有些闷热。

“高常,你去叫御膳房做完酸梅汤送去宁寿宫。”

不过一刻,一个小内侍便轻步走到高常耳边低语。高常一听,不禁一惊,连忙俯首走到皇帝跟前,低声道:“皇上,花供奉不在宫里,像是出宫去了。”

玄昱笔头一颤,批红浓了一点。

“马上叫人把他找回来。”

侍卫一顿好找,才在闹市间寻到了双手提满货物的花衣辰,和一个小不点。赶紧请回了宫里,花衣辰便急急带到了养心殿中。

玄昱听见他的脚步声,放下手中把玩的玉砚,抬眼一瞧,便看见他穿着一身蓝色如水的衣服,刚刚跨进养心殿,一见到自己,眉眼笑成了新月。

“额,皇上您找我?”花衣辰缓缓走向玄昱,笑着道。

玄昱摸了摸下巴,道:“你今日好兴致。”

花衣辰淡然一笑:“天气好。”

“万一哪天天气又好了,你可会出了这宫门,就不回来了?”皇帝若有所思地道。

唉,这个小肚鸡肠的皇帝,四年一别,如今时时刻刻担心着他的衣辰又骤然消失了。花衣辰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自然不会。”

皇帝看了眼花衣辰,思忖了片刻,道:“你带了那小子?”

真是多舌的侍卫!花衣辰知瞒不住了,今日带着暄儿(甄儿之子)出宫之事皇帝必已知晓,便低眼道:“是。”

“衣辰,你到底想做什么?”

花衣辰抬起眼,露出个让人心醉的浅笑,却不回答。

替你偿债,可好?

43.烟火

自此,宫中便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或在花丛间,或在假山前。这两人到处去戏耍,招了这棵花,惹了那株草,白蓝相交的两色衣裳刚飘过这儿,又飞去了那儿,这烦闷的宫殿似乎也头回有了一丝生气。

玄昱每每找着这两人都得花一番力气。可当他见他牵着那名为临暄的孩儿的手,眯着眼对他笑,心中总泛起千百般滋味。

他想,衣辰是喜欢孩子的。那孩子开口闭口地叫他“阿爹”,衣辰听了连眼睛都是笑的。他是受不了别人与衣辰这么亲近的,奈何见衣辰欢喜他便也欢喜。看着开始慢慢长回些肉的花衣辰,他舍不得坏了他的兴致,便默许了这两人的亲近。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安然得仿佛天下太平。不经意弹指一挥间,秋又去,冬又来。雪恋着这皇都,年年去,年年至,非将满城素裹起来,叫枯树开出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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