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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欢——by欠扁之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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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众侍卫依次退下,而后福至方才吼了一嗓子:“膳齐!”

看向精致菜肴上搁着的小银牌,光洁地泛着纯粹的银光,毫无异物侵入的征兆,虽然这是常有的事,但帝王总是如此小心翼翼——哦,对了,小心驶得万年船,谁说不会发生意外呢,史书上多的是王侯,是被记录为‘死于投毒’的。

过后,福至又小心捻起一边的汉玉镶嵌紫檀银匙,稍稍分出了些许盘中的菜肴,因为尽欢帝过于挑剔的饮食习性,尝膳的程序不得不有异于前朝。

待到福至终于点头,尽欢帝方才玩味地看向逝水,道:“嗯,今日的早膳似乎比往常更为香甜呢,皇儿觉得呢?”

逝水微不可查地抽了抽鼻子,空气里混杂的食物诱人的芬芳争先恐后地占夺着自己的空腹,虽然这些年在外也见过山珍海味,但是这么精致的皇家御膳,云集天下的玉盘珍馐,百里挑一的配料食材,外加侍卫们精心挑配的器皿摆置,还真真是第一次——或者说,如此近距离地第一次见到。

尽欢帝察觉到逝水有些泛绿的目光,挪揄地问道:“皇儿可是饿了?”

逝水闻言瞬时抬头,刚想回答便被电光火石间撇到的一样菜肴梗住了话头,只能抖出破碎的话来:“儿臣,好像是有些,饿了。”

那盘菜肴盛在水晶碗中,高贵华雅,汤色清澈可辨,透过碗腹,各色食材参差错落,令人垂涎——是适宜冬秋调养的八珍汤。

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八珍俱全,各色诱人,然而逝水着眼的却是汤中央众星捧月的乳白色猪大骨,和缀于其上,鬼斧神工的蝇行小字——‘福满’。

世间能做八珍汤的厨师成千上万,摆出八珍汤来招徕客人甚至上贡朝廷的,也不下数百,然而会将小字撰于猪骨之上,历经熬煮炖滤而不模糊,且能在皇家挑剔的眼光下,仍然保留粗糙的猪骨一直到成品展示的,只此一家,只此‘福满堂’一家。

“稍等片刻。”尽欢帝追随着逝水的视线定眼在那八珍汤上,而后对着福至挥了挥手,道:“给大皇子舀些八珍汤,用膳前该暖暖胃的。”

福至殷勤地舀起一勺汤来盛到尽欢帝面前的青白玉碗中,而后又盛了些到逝水碗中,便垂手侍立,等待下一道命令了。

逝水捻起碗中的玉嵌紫檀匙,浅浅舀起一汤匙碗中透亮芳馥的美味,而后任务般丢进嘴里,未经味蕾便一咽而下。

尽欢帝偏头,有些意外地看着逝水的动作,明晰的食指搭在汤匙柄上,和煦的笑容一如冬日的暖阳,心中却疑窦丛生:“益气养胃,八珍汤自为上品,逝水可见有多余食材孕于汤中?”

逝水敛眉,抹去眼中所有多余的情绪,只细细地看着碗中尚余的各色物什,半晌方才故作不解地道:“儿臣的食谱上未曾出现过八珍汤,故而不知,请父皇明示。”

尽欢帝放下玉碗,对着就要喊出‘撤’字的执法太监作了个止住的手势,而后道:“几年前父皇微服出巡,在岭江一座酒楼品到此汤,回宫后念念难忘,一问起左右来才晓得,那酒楼竟是岭江第一酒楼,誉满地京师权贵无人不识,而这汤,便是楼中的招牌菜了。”

逝水面露困惑,仿若不解般等待着尽欢帝的下文。

尽欢帝嘴角的笑意愈发深切,语调却是半点不急:“福,满,堂啊,现下孤的御膳房几乎就是那酒楼原先厨师的天下了,逝水当真不知?”

“儿臣孤陋寡闻。”逝水低垂了眉眼,纤长的手指拈着紫檀汤匙,静静地又舀起一勺来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福满堂,怎么可能不知?

第十七章:心悦君兮(一)

岭江山水誉满天下,福满酒色牵人唇齿。

那个杨柳堤岸奢华却不失雅致,大气又含羞腼腆的七层酒楼,雕栏玉砌间尽是风光无限,一砖一瓦都弥漫着诱人的芬芳。

一楼面向井肆的白丁布衣,二楼对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敞开,三楼招呼地方上一夜暴富的土财主,依次向上——哦对了,某人当年去的应当是七层吧,虽然某人说的自己是微服出巡,但在楼内察言观色领人入堂的资深伙计,大概还是做了正确的导航吧。

啊所以,不知福满堂的七层现在还对外开放否?

——此是后事,后事不提,不提……说来真是无趣,自己去的,是地下一层,在那个随时都笼罩着暴风雨阴霾的地方,让自己的双手第一次沾上了血污,想象中的血污。

那个衣着华丽,独处包间,面前铺叠了各色珍馐,点尽了福满堂招牌菜的——谁?

师傅安排的一次试手而已,谁晓得他准确的是谁,自己甚至都不知道他正面长什么样,只知道他午时一刻到的福满堂,直下地下一层,三刻菜色上齐,而后正襟危坐着留给了倒钩在梁上的自己一个完美的,裸露的后脑勺。

与师傅给自己的信息,吻合地一丝不苟。

已经观察了甚久,没有兴趣知道他在等什么,稍稍稳一下有些拘谨的手腕,轻轻使力,食指中指间夹着的银针便撕裂开稀薄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命中了目标。

脑后厥阴穴,埋根而入,净深两寸,被袭击者绝无生路,袭击者眼神凝练,身手矫健,离去的时候还带着干净的双手。

“皇儿在想什么?”尽欢帝温声出言,带着探寻的语调唤了一声。

逝水倏然抬头,缓缓咽下在唇齿间逗留已久的白术,笑靥恍如新生孩童:“儿臣在想,父皇挑御厨的眼光,果真是好。”

无论那次试手拉开了怎样的万劫不复,至少现在,自己还可以将罗网抛于脑后,专注于怎么在这人的虎视眈眈中生存下来,而后完成‘南天竹’许下的承诺。

尽欢帝偏头凝眸,眼神跃过逝水唇边的笑容,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而后转向福至,道:“燕窝火熏鸭丝。”

******

早膳后不过半个时辰,尽欢帝便一如往常般翘掉了早朝,转而兴致盎然地领着逝水去了上书房。

驻足在紫檀书桌边,逝水有些惊诧地看着其上明显比往日里齐整了许多的文房四士,淡淡的困惑徐徐萦绕了上来。

笔墨纸砚齐备,青花缠枝的瓷制笔架卧踞在乳白色的宣纸边,中峰高耸,两旁四峰循次降低,纹着鬼斧神工的九龙图文,清雅的灵芝点缀其上,精巧地让人难以目转;敦厚的砚台稳占一方,浑厚的天青色包裹着细腻的质感,凤眼中却又闪烁着翠绿色的光华,天然的冰纹已经绚烂夺目,工匠又精心添置上华贵的双龙戏珠,难言的鬼斧神工之作。

前些年猫在房梁上没见着这么隆重的阵势,近日和天钺同来上书房亦不曾见得,这人是转了什么性子,要把这里布置地妥妥帖帖?

尽欢帝修长的手指搭在书桌边缘,蜿蜒着拾起了其上唯一的一本书,而后侧过脸来温声道:“早上说过的二十四孝,逝水还记得么?”

逝水心中‘咯噔’一下,而后顺从地点头:“儿臣记得。”

“嗯,好。”尽欢帝扭脸看了看桌边唯一的一条圈椅,始才发现禄全少安排了些什么:“怎的只有一条椅子,禄全?”

“父皇。”逝水见机不差,连忙温声阻止道:“父皇国事繁重,不必为儿臣一人的学业便拖沓了那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自有去处,为苍生谋福也不急着这一天两天,倒是孤的怠慢已经拖沓了皇儿的学业九年有余,较衡之下孤觉得皇儿这厢反而比较重要。”

尽欢帝看着逝水的脸,语调里透着连自己都不禁要感动的慈父情节。

逝水心中涌过一阵暖流,瞬间便又被心悸代替:

这人罢朝罢了那么些年了,脸皮真真被养得坚固无比,在自己提及‘满朝文武’时非但没有歉疚之情,还完美地完成了从‘明君’到‘慈父’的转换。

啊,这么说来,这人还真的要开始教授自己了?

逝水抬眼看着尽欢帝,而后又垂头看看桌边唯一的一条椅子,突然便想起了之前的肢体接触,羊脂般莹润的耳垂顿时染上了一层晕红:

这么一来不是要和这人,坐在一条椅子上了?

——不对不对,自己在想什么啊,偌大的皇城怎么会只剩了一条椅子?!

而且而且,天子之尊在旁,自己虽贵为大皇子,怎么可以和其共用一条椅子,虽然之前已经共用了御辇,共用了早膳,让九五至尊屈尊为自己上了药,喂了粥……这么想来,不合礼数的事情自己已经做过太多了……好!停止胡思乱想!这是杀手的大忌!是步步惊心的大皇子的大忌!

逝水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甩脱愈发天马行空的猜想,抬眼却又看见了尽欢帝似笑非笑的脸,一个念头便又闪电般打亮了已经有些混沌的脑海:

这么一来,这人白日里便不会去妃嫔殿里寻欢作乐,或是领着一干宠臣游园醉酒了?

第十八章:心悦君兮(二)

日近正空,影子越来越短,早晨的寒气早已散去,上书房却仍然在飘出坚持不懈的研读声。

“郯子乃衣鹿皮,去深山,入鹿群之中,取鹿乳供亲。”逝水一字一句地读着被墨雨肆意抹杀厌弃的二十四孝——跪坐在绵厚的小席上,面对着同样上身挺直,神态端庄,双手规矩地垂于膝上的尽欢帝。

解决只有一条椅子的办法,居然是谁都不去用它。

不过,至少自己不用那么束手束脚的了——虽然刚开始这人让禄全拿来小席时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可能不是如释重负的情绪。

逝水将视线从工整的印刷体上移开,看向了几案上随意堆叠的纸墨笔砚,又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似乎是在专心听自己诵读的尽欢帝,默默地叹出一口气来。

尽欢帝将逝水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而后回过身去看了看半开的窗子:

阳光已烈,天上的游云都被映衬地金碧辉煌。门廊外宫人来回踱步的声音已经持续许久,虽然因为自己之前私下授的‘任何人不许打扰’之令,阻止了冒冒失失闯进来提醒自己享用午时茶饮的太监,但是时辰过去已经太久,焦灼的宫人都有些着急了。

回过脸来看着逝水,尽欢帝温声道:“看来已经日中了呢,逝水饿了么?”

逝水缓缓抬头,瞬间撇去眼中如遇大赦的狂喜,只淡淡地道:“若是午时已至,儿臣便随令饮茶。”

尽欢帝看着逝水比自己意料中要镇定上许多的表情,略微有些失望,却还是对着门外道:“禄全么,进来吧。”

是人总是会饿的,惯于耍阴谋的尽欢帝也是如此。虽然戏弄皇儿的目的没有达到,但是被宠坏了的五脏庙已经开始抗议了,尽欢帝还是分得清到底是继续和逝水僵持下去,直到他主动言及用膳重要,还是顺从自己的生理需求比较重要的。

尽欢帝从来,都不是那种愿意压抑自己欲望的人。

候在门外已久的禄全跨进门来,躬身道:“启禀皇上,午时已过,茶饮该上了。”

尽欢帝挥了挥手,而后转身看着手捧书卷的逝水:“看来皇儿,可以随父皇一同去用膳了。”

未及逝水放下书卷,禄全又道:“皇上,二皇子殿下现在殿里候着,说有事求见。”

逝水抬眼,果见尽欢帝微微拢起的眉心,正待出言相劝,却听得尽欢帝温声道:“让天越一道来东间吧,看来今日古妃已经同意皇儿一同用膳来了,禄全可有多备碗筷?”

逝水有些困惑,禄全却是心领神会地点头应允,而后候在门边等着尽欢帝提步走出了门,方才谦恭地看向了有些微楞的逝水,提醒道:“殿下?”

轻轻点点头,经过了一早上孝道熏陶的逝水慢慢回过神来,嘴角便牵起了嘲讽的笑意:

看来自己在永溺殿中住得太久,让稳居高位的古妃娘娘生出了忧切之心呢。

只是苦了天钺,无端被卷入古妃的权谋之争中,连想念父皇皇兄的心情都被一滴不剩地利用了。

——有母亲好,还是没有母亲好;有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陪伴在旁好,还是孤身一人好,这在皇家似乎根本算不上一个问题。

但是现实从来都不由自己选择,而等到终于可以自己选择的时候,却发现已然没有了候选项。

悄无声息地敛回笑容,逝水从几案边起身,而后跟着不紧不慢踱步于前的尽欢帝,沿着过度奢华的廊道向着东间走去。

不消一会儿,两人便到了膳桌边,旋即满脸愉悦的天钺疾步走到尽欢帝面前,半跪下左膝来朗声道:“天钺见过父皇,皇兄。”

尽欢帝亦是满脸笑意,轻轻托起随时会笑出声来的天钺,语调都溢满了父爱:“天钺起来吧,父皇刚想差人去上书房直接把天钺接过来呢,不成想天钺自己就过来了。”

天钺欣喜抬头,粉妆玉琢的脸上洋溢着孩童得到心系玩具的大大笑容,声音都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原来父皇……太好了!”

说到后来天钺不自禁地抓住尽欢帝修长的指尖,身体更是明显地向前倾了过来。

尽欢帝眸中闪过不耐,而后不动声色地将天钺牵到逝水身边,抽身离开,语调却仍然和煦:“嗯,太好了。只是天钺不要高兴地都忘了找父皇有什么事了哦。”

“啊?是么事情?”天钺紧紧揪住逝水的衣角,垂头想了半晌,方才抬头道:“嗯,天钺新近学了几篇《大学》,但是有些模糊难懂,所以想来请教父皇。”

逝水伸手握住天钺的小手,掌心有些湿润,看来面对着最敬重,最想获得其认可的父皇撒谎,对八岁小儿来说还有些为难。

尽欢帝却欣然接受了天钺牵强的借口,决口不提上书房饱读诗书的董大学士,只道:“天钺如此积极向上,父皇很高兴啊,正好父皇要和你皇兄一道用膳,天钺一起来吗?”

天钺闻言猛然抬起了低垂的小脑袋,喜形于色地道:“好啊好啊!”

尽欢帝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对着侍立在门边的禄全道:“禄全,去牵凤宫对古妃说一声,天钺今天就在永溺殿用膳了。”

“不用不用。”天钺有些飘飘然地阻止了禄全的动作,开心地道:“就是母后让天钺来……啊不是不是。”

天钺捂住险些就要冲出口来殿缘由,而后愈发无措地揪住逝水的衣角,脸上的狂喜开始褪了下去。

逝水俯下身抱住局促的小人儿,伸手摸了摸天越被宫人整理地一丝不苟的鬓角,轻声道:“母后不会怪罪天钺的,《大学》的事情也不用担心,等下用膳的时候父皇会一一解答。天钺是个好孩子,没有人会生天钺的气。”

“真的吗?”

“当然不会了,天钺没有做错什么啊,哥哥看到天钺就很高兴,父皇也很高兴啊。”

“但是天钺来永溺殿是……”

“就算只是想父皇和哥哥了才来的,也不要紧啊,近日里哥哥没有办法去上书房,所以哥哥也很想天钺呢。”

第十九章:心悦君兮(三)

和风细雨的安抚过后,舒展开眉心的却不只有天钺,远离三步垂手站立的尽欢帝,亦是不自觉地看着怀搂孩童面带笑颜的皇儿,春过万物般化开了眼中因为古妃的小计谋而浮现的冰雪。

语调温婉,笑容和善,言辞间是兄长化不开的浓烈关切,自然地蹲伏下身,纤长的双手便如搂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怀里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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