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闲庭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地:“啊,我忽然想起来了,你既生得如此俊逸,如若清茗,不如叫你茗儿可好?”
楚昭然发现和这个人完全无法交流,便放弃了沟通,自顾自往前走,可叶闲庭显然没那么容易放过他,自说自话地开始管他叫茗儿,茗儿长,茗儿短,语气时而柔和,时而宠溺,跟逗小猫似地,楚昭然忍无可忍,硬邦邦地说:“你快点行不行?天色就快暗了,这样磨磨蹭蹭地要找到什么时候?”
叶闲庭耸肩,不置可否道:“我说茗儿,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到这边是来找太阴之匙的吧?”
楚昭然还以为有别的线索可循,忙问道:“那是来干什么?”
“闲晃啊。”
楚昭然跟吞了个鸡蛋似地:“你、你、你……你说什么?”
叶闲庭看他正经的表情就好笑:“茗儿,就没见过你那么单纯的孩子。你当这冰魄峰那么高一座山是白长的呀?太阴之匙要自己长脚它不挑个陡峭隐秘的地方藏着难不成它还大喇喇地躺在平地上等着我们过去按它?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太年轻了。”
楚昭然怒气上涌:“你把我骗到和你一组就是为了找个人和你一块儿闲晃?”
叶闲庭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啦,山上那么高,又冷,哪能让我这个大名鼎鼎的千叶教教主亲自爬山呢?”
楚昭然噎住,他表示被他打败了,他就没见过脸皮那么厚的人。楚昭然转过身,愤然道:“你要闲晃随你,我反正不会陪你浪费时间,我要早点找到太阴之匙回去。”
楚昭然走了没几步,身后响起叶闲庭凉凉的声音:“楚少侠那么急着赶回去,是为了那位活泼可爱的小未婚妻吧?”
楚昭然心里一紧,难不成那日密道里师父与他的对话被这魔头听到了?楚昭然表面不动声色,只冷声道:“这不关你的事。”
叶闲庭嗤笑了一声:“自然是不干我的事,我只是为楚少侠感到可惜。”
“可惜什么?”
“婚姻乃人生大事,楚少侠却要为了那可笑的名誉与掌门之位将这人生大事匆匆交付,实在是可悲、可惜、可叹。”
楚昭然心头一震,不知是因为被叶闲庭说中了心事还是因为被看穿了意图,神色之中掩饰不住的慌张:“你、你懂什么?我和珊珊是两情相悦!”
“所有人在遇到一生挚爱之前,都会选择将就身边最能凑合的那个,哪怕对她并无爱意。”叶闲庭一针见血。
“住口!我喜欢珊珊,她是我的师妹,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她活泼漂亮又是师父的独生女,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若光是喜欢便可成亲,那我为何不把千叶教里的看门狗阿黄都娶了算了?”
楚昭然大喊道:“为了利益娶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女子,这有什么不对?天下那么多人就这样做了,凭什么我不可以?!”
叶闲庭摇摇头,缓缓说道:“不可以,茗儿,因为那样不快乐。”
楚昭然怔住了,不知是因为那个男人的话触中了他心底的软肋,还是因为那话中亦父亦兄的谆谆关怀,从小到大从没有人用那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师父向来疾言厉色,师兄弟们只会对他冷嘲热讽,珊珊虽与他亲厚,但到底是个小女孩,需要人处处哄着,这种被关心的感觉,为何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也有人这样关心着自己……楚昭然甩甩脑袋,谁要他假好心?!努力不让自己被这魔教妖人所迷惑,表情重又变回凛然,冷冷丢下一句:“我不是茗儿。”便转身就走。
叶闲庭望着他背影,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两人不声不响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眼看着天色快黑了,楚昭然一心想要早点找到太阴之匙,再加上心绪紊乱,一个人在前头猛走,误打误撞进了雪山,叶闲庭在身后提醒道:“茗儿,再往前走山上积雪甚重,一不小心就会发生雪崩。”
楚昭然丝毫不理会他,闷头直走。
“茗儿,那里危险,不要再往前走了。”
楚昭然心里正乱,烦躁地说:“轮不到你来管我!”赌气似地继续走。可下一秒,就像是为了惩罚他的轻率似地,山巅上一大垛的积雪从头顶上砸下来,电光火石间,楚昭然感到有个人扑在了自己身上,紧接着眼前一暗,被成堆的雪粒包围住,像是掉进了大冰窖,口鼻、耳朵里也都涌进了雪粒,呛地直咳嗽。
用尽力气才从雪堆里爬起来,楚昭然看着刚才那一瞬间扑过来替他挡去了雪垛的叶闲庭,愣了愣,随后难以置信地问:“你……你这魔头武功不是很高吗?何必硬生生挨那一下?”
叶闲庭躺在雪地里,虚弱地张开眼睛,双眼里有着狡黠的笑意:“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更感动啊……”
楚昭然顿了下,心头那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霎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感,心里再次感慨这世上怎么可以有脸皮厚成这样的人……等了一会儿,见叶闲庭依旧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楚昭然踢踢他:“别装死了,起来继续赶路。”
叶闲庭仍旧闭着眼睛,嘴角仍挂着那抹狡黠的笑,只是脸色略微有些苍白,莫非是刚才那一下砸地不轻,受了内伤?楚昭然狐疑地蹲下身去摇了摇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估计是晕过去了,只是此人太过狡猾,保不准又在装神弄鬼戏弄于他。楚昭然抱臂观察了他一阵,正愁该拿他怎么办,救他吧,太不甘心,丢下他不管吧,又怕落下名声不好听,更何况这冰魄峰上远远不止他们两人,若是这叶闲庭上岸的时候还好好地,之后莫名其妙死了,还不都得算他头上?
挣扎了一番终于做出决定,楚昭然到底不是不义之人,好歹这叶闲庭方才也算帮了自己一下,虽然当时的情况他根本就不需要叶闲庭来“救”,白白被他卖了个人情,真是讨厌……
楚昭然自认倒霉,背起叶闲庭四处寻找有没有避风的地方,正好天色暗了,他自己的衣服也湿了,平地虽然比爬山要好走许多但风大雪大,也着实累得慌。后来被他找到一处四面环冰山的背风口,中间有条湖,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楚昭然累死累活把人背到这里,一把把身上的人扔到雪地上,自己也找个地方坐下来喘气。这个背风口是个好地方,风雪声都被挡在了外头,身临其中不仅可以御寒,还清静地很,偌大个冰湖之上回荡着自己的喘气声。
待楚昭然喘匀了气,叶闲庭还在地上挺尸,楚昭然没好气地踢了他一下,说:“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静默,楚昭然看着昏睡着的那人,心头忽然滑过一丝杂念——
这个魔头叶闲庭好生可恶,三番两次纠缠他不说,还扮作女人当着那么多的人让他难堪,害他成为了武林众人的笑柄,最可恨的是此人竟然当面揭穿他娶珊珊的目的,还恬不知耻地跟他讲大道理,他以为他是谁?多管闲事。哼,趁着现在他昏迷过去最容易下手的时机,不如一剑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楚昭然脑袋发热,不由自主地抓起手中那把剑,双目灼灼地盯着叶闲庭的脸,提起剑正待砍下去。就在这当口,原本昏迷的叶闲庭却刷地一下张开了眼睛,冲他爽朗一笑,打了个招呼:“你好啊,茗儿。”
楚昭然吃了一惊,手里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张着嘴,支吾地问:“你……你……你不是昏过去了吗?”
叶闲庭心情很好地撩了把头发,耸耸肩说:“我堂堂千叶教教主,又不是豆腐做的,哪那么容易被雪砸砸就晕过去了?我只是在那雪地上躺了会儿,觉得又白又软很舒服,跟我在千叶教里的那张床一样,所以就情不自禁地小睡了会儿,没想到一醒来就看到茗儿在练剑,果真是少年英才,连这种恶劣的气候都不忘认真努力,真叫我感动啊。”
第34章
楚昭然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痛恨自己再一次这魔头给耍了,但同时他的心中也有一丝恐惧,他恐惧的是为何自己每次一对上这魔头就总是控制不住情绪?比武招亲那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这个叶闲庭到底施了什么妖法让他从一个温文尔雅的清俊少侠变成这么个心浮气躁的人?他楚昭然向来做事光明正大,从未像刚才那样做出那种趁人之危的事,这件事若是传出去,轻尘公子的颜面何存?他真讨厌这样的感觉,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看透缺点,真是……真是太可恨了!
楚昭然气极,用力地将拳头捶在冰面上,手背上的皮肤都破了,叶闲庭看他这样生气,只叹气道:“唉……茗儿,你又是何必呢?其实我觉得你这样子可爱多了。”
楚昭然瞪着他,眼中满是震惊,为什么自己的心思又被这个男人猜到了?!
由于他过于震惊,以至于叶闲庭什么时候把他的手背捏在了手里都没有反应过来,轻柔的风吹在刺痛的皮肤上,那个男人一边吹着气,一边帮他把肉里的冰渣子和碎片挑出来,说话的口吻有点像一个长辈:
“小孩儿就要有小孩儿的样子,强充大人算什么劲?我就不喜欢年少老成的小屁孩,一天到晚顶着张虚伪的笑脸装出副谦和有礼的样子我都替你累得慌。还是现在这样好,该生气时就生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看着比以前自然多了。”
叶闲庭的笑容让楚昭然看呆了三秒钟,但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把手抽回来,别过脸去,又羞又恼地说:“不、不要你管!”
他这样子还真像个别扭的小孩儿,叶闲庭笑了笑,没说什么,两人沉默了一阵子,久到叶闲庭以为楚昭然不会再说话,这才听对方传来一声苦笑:“你懂什么?……”叶闲庭朝他望去,只见楚昭然抱膝坐于地上,侧脸淹没在黑影之中,表情和他的语气一样带有几分淡淡的自嘲:
“说什么顶着虚伪的笑脸,什么该生气就生气,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你知道我从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周围的人又是怎样对我的,根本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叶闲庭不再言语,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等待楚昭然把情绪疏离整齐的过程:“我三岁时家中遭遇大难,父母双亡,三岁前的记忆也丧失了。师父从没告诉我父母是谁,从有记忆开始师父就天天打我,骂我是贱种,其他师兄弟也孤立我,所有人都欺负我,只有珊珊愿意和我玩……我小时候很天真地以为师父只是不喜欢我,只要我好好努力,成为远山派的骄傲师父就会以我为荣,可是无论我多努力,花费了多少汗水和辛苦练习剑法,无论我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师父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他对我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冷漠,他看的眼神仍是那么蔑视……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师父告诉了我我的身世,他没有告诉我父母的名字,他只说我的爹生前是他的大仇人,他杀了他的儿子,他恨透了他,可惜他早早死了,因此作为他的儿子,我要替他们还债,我必须为我的父母做下的孽付出代价。我必须无条件听从我师父的一切命令,因为是他养大了我,他给我吃给我穿让我活到了那么多年,我有义务为他做任何事。呵呵,就因为他养大了我这个仇人的儿子,我就得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棋子,就得心甘情愿地被他羞辱、折磨,被他当成卑微的草芥踩在脚底,就因为……我是仇人的儿子,我生来就要背负这一切根本不属于我的罪孽……”
从始至终,楚昭然的声音都是尽力克制的,可是当他的眼睛望向叶闲庭时,眼瞳里燃起熊熊的火光,那是一种掺杂着疯狂的愤怒、嫉妒、不甘与讥讽的复杂目光:
“像你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生来就威风八面,动辄对人呼来喝去的魔教教主怎么会理解我的感受?你能理解被人叫做贱种的感觉吗?你能理解身边的人都用像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感觉吗?哼,我忘了,你怎么会懂?你一定自小锦衣玉食,根本不用费什么努力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继承教主之位,你这种人怎么会明白千方百计让自己变得更强,却仅仅因为是仇人的儿子就被全盘否定的感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我的爹娘,我恨我为什么是我爹的儿子,我恨我娘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儿子,至少我完全不会像现在这样,做什么努力都是白费,再用功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活得像一个笑话……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唯一的错误在于我是他们的儿子!”
他累了……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把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畅快淋漓地说出来,郁也泄了,苦水也倒了,他的心中却一阵空虚和疲倦,楚昭然将下巴搁在膝头,蜷起身体,似是冷了,又似是倦了,整个人藏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叶闲庭无疑是震惊的,他想象过几百次楚昭然这十几年里的情况,可是最坏的设想也不及楚昭然刚才所说的百分之一,他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找到楚昭然,他也恨自己在这个时候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千千万万的话语到了嘴边就说不出口。他很清楚楚昭然的个性,在这个时候他不会喜欢任何人的打扰,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坐在他的身边,就算一句话也不说,也让他知道有一个人在他身边陪伴着他,疾风伴着飞雪从山后面呜呜地刮过,更显得夜晚的冰湖上一片凄清。
夜里,叶闲庭捡了一些木柴,用内力烘干了,勉强在冰湖上生出一小堆火堆来,又用剑在湖面上凿开了一个小口,刷刷两个刺进去就刺中了两条鱼,叶大教主做起刮鳞、取腮、去内脏的事情来倒来熟练,不一会儿就刮干净了,用剑串起来架在火上烤,许久不食肉味,闻见着烤白鱼的阵阵香气不禁食指大动。
“吃吧。”叶闲庭烤完鱼,递了一条给楚昭然。
“我不饿。”楚昭然的声音沙沙地,脸仍旧埋在膝盖里,听上去没有什么精神。
“吃吃看就知道了,本教主亲烤的鱼,保证叫你终身难忘。”叶闲庭可不会让楚昭然就这么饿着肚子。
“我不喜欢吃鱼……”
叶闲庭忽然笑了,楚昭然抬起脸来,疑惑地问他:“你笑什么?”
叶闲庭脸上还挂着笑,眼神里却弥漫起了几分追忆与柔情:“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我有一个弟弟,小时候也不爱吃鱼,我每次喂他吃他就说不饿,我哄他说吃鱼长得快,他就苦着一张小脸说他不喜欢吃鱼,后来有一次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跟他讲了一个故事,从那之后他就乖乖吃鱼了。”
楚昭然随口问:“什么故事?”
叶闲庭眼睛里闪烁着亮闪闪的光彩:“我说北冥有条大鱼,名字叫鲲,一日啊,这个鲲闲来无聊,问身边的小喽啰:‘这海里所有好吃的我都吃遍了,忒没意思,今儿个我要尝尝鲜,你们说这天底下哪个小娃儿肉最嫩?去给我抓来打牙祭。’这时候他手底下的小喽啰就说:‘回大王,属下听闻那人间有个千叶教,千叶教教主的两位公子生得玉雪可爱,细皮嫩肉,他们的肉一定最全天下好吃。’,那鲲流着口水说:‘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把那两个小娃抓来!’小喽啰犹豫地说:‘大王,不行啊。’‘怎么不行?’‘大王,那位叶大公子他他他……他连鱼都敢吃!这小娃儿太可怕了,我们对付不了啊!’,那鲲听后惊吓地说:‘什么?连鱼都敢吃,这小娃绝对不简单,不能抓他!那就去把那位不吃鱼的二公子抓来,咱们煮煮吃了!’众喽罗眉开眼笑,龇着嘴说:‘好勒!’便一同下山抓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