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闲庭学得绘声绘色,惟妙惟肖,末了还配了个喽啰们龇着嘴笑的动作,就连心情低落的楚昭然都噗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忽然察觉不对劲,反问道:“你是在笑我不敢吃鱼???”
叶闲庭摊手,无辜地说:“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茗儿愿意这样理解我也没办法。”
楚昭然气闷,又被这魔头摆了一道!他性子要强,自是不愿被他取笑了去,一把夺过那条鱼,三两下全吃到了肚子里,然后又把叶闲庭借口说吃不下的那大半条也解决了,吃光以后抹了抹满嘴油光,朝他投去一个自得的眼神,像是在说:看,我才不是不敢吃!
叶闲庭看着他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只是一直微笑,楚昭然问他:“那你那个弟弟现在怎么样了?还敢吃鱼吗?”
叶闲庭眼神一黯:“要是他还活着,应该和你一般大……”
楚昭然默然,他也不知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却听叶闲庭笑笑,又说了句:“不过我想他要是还在,一定和你一样,爱吃地不得了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叶闲庭的眼睛一直望着他,神情之中有种自然而然的宠溺之色,好像将他当成他弟弟似地,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楚昭然感到不怎么自在,咕哝了一句:“我先睡了。”便找了块火堆旁的干燥之地躺下,背过身体,不再面对他。
楚昭然睡了,叶闲庭却一夜没睡,只是默默地看着楚昭然,火苗忽明忽灭,像在他的身上罩上了一层昏黄色的透明罩子,他的背影安安静静地卧在罩子里,即便是睡着,也自动打开一层与生俱来的防备,叫人无法触碰到更深的一面。
楚昭然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到了半夜嘴里开始说起梦话,除了一大堆听不出本来意思的语句,说的最多的话便是:“我不能死……我要报仇……我不能死……”紧锁眉头,语气急促而慌乱,身体不住地发颤,看上去无助而可怜。
以往数千个漫漫长夜里,他就是这样度过的吗……?摘下了那个温润的保护面具,真实的楚昭然原来只是一个缺乏安全感,有些敏感,有些倔强的人而已,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莫名地让他疼惜。
叶闲庭握住他那只受伤的手,他的手心不算温暖,但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掌心相贴的温度使楚昭然慢慢平静了下来,舒展开紧锁的眉宇,呼吸平稳,安静地睡去了。雪下了一夜,风刮了一夜,湖面上的火堆燃烧了整整一夜,在晦明交加的火光之中,叶闲庭也无声守护了楚昭然整整一夜。
第二日天色将明之际,昨夜的火堆已经熄灭,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焦炭,叶闲庭张开眼睛,一夜未眠使他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眼底下浮现一层淡淡的青色。虽然晨光熹微,但满地的积雪折射出的白光可以让他很清楚地看见周围的情形,在看到结冰的湖面的同时,他被震惊了——经过一夜之后厚厚的冰面被火堆的热度炙烤而融化了许多,在冰面上融化出一个三尺多宽的冰洞来,从洞口中看进去,可以看见湖底深处静静地躺着一座青玉雕成的玉台。
很快,湖面上方的空中回荡起三声短促而有力的口哨声……
第35章
半个时辰之后,当叶闲庭看到心事重重的龙煜和徐韶云,以及神情可疑的冷玉和小乙姗姗来迟的两对之时,眼中不由透出玩味的神色,取笑道:“啧啧,真是可惜,看来我错过了两场好戏嘛。”四人被他说得面色微红,一时说不出什么话,叶闲庭于是笑得狡猾了。
“你吹口哨召集我们前来有什么事?”龙煜先开口将话题引入正轨。
说起正事,叶闲庭这才将调侃的笑意收敛了,指了指冰湖上的洞,众人通过洞口看到湖底的玉台,还有那与幻冥上一样的青玉针,而那青玉针赫然指向“太阴”的位置,众人惊奇道:“这是太阴之匙?”
叶闲庭点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这太阴之匙藏得这样隐秘,若不是昨晚在冰湖上生火堆偶然发现,恐怕我们找死也找不到。只是现在太阴之匙是找到了,可这冰湖之水冰寒异常,须有个精通水性之人潜入水底将青玉针拨转到太阳之位才行。”
众人犹豫了,这冰魄峰乃是极寒之地,光是站在露天就已经冻得快要成冰,更别提潜到那么深的水底去拨如此细小的一根针,望着这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众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之际,龙煜率先站了出来,一字一句地说:“我去。”
他的声音虽然不响但语气坚定,其他人都愣住了,齐齐望向他,尤其是徐韶云,拉住他的袖子,担忧地唤道:“大哥……”眼里的神色分明是不愿他前去冒险。叶闲庭也问:“龙小弟可想清楚了?这冰湖之水寒彻心扉,在里头待个一时半会儿都受不住,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便会性命不保。”
听到“性命不保”四字,徐韶云心中更是紧张,摇头示意他千万不要去。龙煜看着徐韶云苍白的脸,心中更坚定了去的决心,虽然现在徐韶云身上的寒毒暂时抑制住了,可是在这严寒之地多待一秒钟,徐韶云就会多一分危险,他绝对不能再让昨天的事再发生……龙煜对徐韶云豪爽一笑:“只管放心好了,不过就是个冰池子而已,哪能奈何得了你大哥我?乖乖在这儿等我回来,别让我瞧见这副哭丧的表情。”
徐韶云听话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龙煜弹了一下他的鼻头,走到冰洞边舒展舒展筋骨,然后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湖水比想象中还要冰冷一百倍,刺骨的寒冷一瞬间将他包围,凌冽的寒气不住地往骨头缝里钻,身体变得像灌了铅块似地沉重,龙煜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手脚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使劲掐将自己掐出血了,勉强恢复了一丝神智,龙煜朝湖的深处游去,那湖深不见底,越是往下潜,胸口的压力就越大,刺人的冰水不住地往肺里灌,使他本就因为高烧而昏聩的意识更模糊了,视线一片朦胧,只能迷迷糊糊看见玉台的轮廓。龙煜伸出一只手抓住玉台的边缘,另一只手摸到中间的青玉针,可是上面的文字完全看不见,只依稀感觉到青玉针的方向指着北面,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越来越黑,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他根据记忆推测太阳之极的方向应该是在南面,于是用劲将青玉针往南面拨转,青玉针很重很重,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只来得及拨转一个刻度,之后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青玉针停留在“少阳”的方位,四周大震,湖底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吸了进去。
岸上其余人只见前一秒还是风平浪静的湖面冰块俱裂,被通通吸入漩涡之中,脚底下地面震颤,连站都快站不住,眼看着湖面上的漩涡逐渐扩大,像妖兽饕餮一般吞噬万物,叶闲庭喊道:“方位有异,速速离这湖面远点!”
众人后退十余步,其余人都在,唯独少了徐韶云的影子,叶闲庭回头,只见徐韶云依旧怔怔地湖边,望着那滔天的漩涡,神情茫然,口中喃喃唤着:“大哥……大哥……”,冷玉和叶闲庭见他神色不对,刚要将他拖过来,到底迟了一步,那抹红色的身影一晃,徐韶云已然跳入了那汹涌的湖水之中……
等到龙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沙滩上,身上尖锐地疼,好像浑身上下都被狠狠碾压过一样,费力转动头颈,他看到了身后一片大海连接着灰蒙蒙的天空,混沌的意识重新聚拢,慢慢拼凑起之前的印象来。他就记得他被冰湖湖底的漩涡吸入了进去,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感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想到这里,龙煜心头一颤,惶恐的双眼四处梭巡,终于让他在沙滩的另一边看到了同样是被冲到这里来的徐韶云。龙煜手脚无力,使劲站起来,短短的路上不知摔倒了多少下,发疯似地跑,踉跄着扑到徐韶云面前,徐韶云那身红色的衣服早已被泥浆冲刷地看不出原来的色泽,双目紧闭,海藻一样的头发贴在脸颊两侧,更显得面色惨白地吓人,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无知无觉,看上去就和尸体没有任何区别。
龙煜的心脏就像被扼住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笼罩着他,他感到人生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害怕,害怕眼前的人真的死了,害怕他会失去他,失去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伸出颤抖的手指试探他的鼻息,气若游丝,但好歹还是有气的。龙煜稍稍松了口气,按住他的胸口控水,徐韶云吐出几口污水,但依旧昏迷不醒,龙煜摸了摸他的皮肤,冷若寒冰,这个人体内寒毒未清,又跟他一起跳下极寒的冰湖,如今尚有命在已是万幸,必须刻不容缓地为他找到救治之处,否则随时可能会死去,可是在这陌生的地方,哪里才能得到救治呢?龙煜举目四望,满目荒野,只有东边竖着一座山壁,那山壁高有百仞,如梳云下落,山壁与地面呈垂直之势,光是看着就已危险万分,可那已经是唯一的出路,只有攀到那上面才有机会找到住在岛上的人家。
龙煜背起徐韶云,撕下布条将他的身体与自己的身体牢固地绑在一起,找到一根木棍做拐杖,一瘸一拐来到山壁之下,抬起头,仰望那云端深处的山巅,龙煜屏息凝神,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攀爬之旅——
山壁坡度极其陡峭,每上一级就要耗费许多的力气,他本是带病之身,背后还背着徐韶云这个大活人,累得气喘吁吁,毫无遮蔽的阳光直直地在头顶炙烤,热汗簌簌往下掉,不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嗓子眼里像放了块碳,疼得难受。龙煜每爬几下就要停下来甩甩脑袋集中精神,咬紧牙关继续爬,可随着日头逐渐毒辣,身上所剩无几的水分挥发殆尽,浑身泛起虚脱的无力感,就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了,龙煜只得通过疼痛来刺激自己的神经,牙齿把嘴唇咬得都是血,愣是如此,终点依旧遥遥无期。
当龙煜爬到山壁的中段之时,身上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连攀住山岩的双手都微微颤抖,两眼昏花,被日光晃了一下眼睛,脚下踩空,右颚重重地撞在岩石上,整个人与滚落的碎石一起飞速下落,危急之间龙煜的双臂抓向岩壁,被尖利的岩石磨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这才无意间抓到了一颗生长在岩缝里的孤松,死死抓紧那棵松树,可算是捡回了一命。
龙煜攀在松树上向下一望,看见脚底全是一层层的白花花的云在流动,壮观的云海翻腾涌动。头顶是浩瀚的天,脚下是苍茫的地,天地间是那样的寂静,静到仿佛只有他和他,徐韶云安静地伏在他的肩头,呼吸萦绕在他的颈间,轻轻浅浅地,微弱到随时可能会消失。龙煜努力转过想要看看他的脸,却只能在余光中看见他被风吹起的长发,还有他闭起的双眼,长长的睫毛一翕一动,像两只灵巧的小蝴蝶。龙煜心想现在的徐韶云一定很好看,他想要看到他的脸,一眼也好,他想要亲眼看到他的脸……
龙煜深呼吸,缓慢地、却也是小心翼翼地挪动到山壁处,颤抖的双手攀住了岩石,双脚踩在缝隙中,由于血淋淋的双臂在方才下落过程中拉伤了筋骨使不上力,便只能多借助双腿的力,冰魄峰上没有好全的膝盖被粗糙的岩石磨砺地再次皮破血流,严重的地方深可见骨。顾不上四肢像要断裂一般的剧痛,龙煜咬紧牙关奋力攀爬,身上的汗水被猛烈的风吹干了一次又一次,到后来已经出不出汗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睛看不见东西,耳边的风声越来越远,体能已经到达了极限,意识早已不受自己的支配,可是身体却仍在本能的支撑下继续攀爬着,如若行尸走肉,不能看不能听也不能思考,可是心底的最深处却有个执念在驱使着自己继续爬,继续爬,不能停,绝对不能停下来……
最后是如何怕爬到山顶的,龙煜完全没有意识,他早该昏厥过去,可硬是凭借着强硬的意志在安全到达陆地后又硬撑着往前爬了很长一段路,他的四肢磨损严重到无法站立,只能用胳膊肘、肩膀和膝盖摩擦地面慢慢往前挪,姿势扭曲而怪异。直到不知挪动了多久,他摸到一个人的脚,那人穿着一双丝绸绣花鞋,应该是名女子。按他一向高傲的性格绝不会接受以这样卑微的姿态恳求一个人,可是现在根本管不了那么多,龙煜的意识急剧涣散,断断续续地说:
“求……你……救……救救……他……”
说完这句话,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6章
徐韶云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和龙煜共骑一匹白马飞驰在一片很大很大树林里,青翠欲滴的树上结着一串串水灵灵的樱桃。龙煜为他摘了一大串放在他怀里,他笑吟吟地咬下一口,忽然从樱桃核里钻出一只古怪的虫子,冲他大叫:“徐韶云!快抓住徐韶云!”,这时候从四面八方冒出一重重蒙面的黑衣人,拉开弓箭朝他们齐齐射来。龙煜为了保护他身上挨了好几箭,鲜血直流,两人骑马左冲右突,淌水经过一条小河边,河面越变越宽,河水越涨越高,顷刻就把他俩吞没了,他们被吸进河底的漩涡里,他紧紧抓着龙煜的手,可是水流速度太快太猛,很快将他们冲开了……
“大哥!!!”
胸口像被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梦里那种惊慌失措的感觉挥之不去,等到徐韶云渐渐恢复意识,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无论是身下的竹塌,房内的竹制茶碗桌椅,还是门口的竹帘都给人一种清心寡欲的素净之感。离他的床头几尺远的地方有一个梳妆台,台上只有一面倒扣着、早已积灰的铜镜,旁边是一个灵台,上头供着一个蒙着布头的牌位,炉上插了三支香,炉边还有佛珠、佛经等物,由此可见屋主人是名女子,还是名一心礼佛的信女。
徐韶云试着起身,却发现身体还是很虚软,刚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就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率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双银灰色的绣鞋。女子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灰蒙蒙的衣料,简单到没有一件首饰的发髻,她用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从眼角的细纹还有发丝上些许的银霜可以看出她已经有些年岁,可是她的目光清明端正,就算穿着最普通的衣服,也掩盖不了她身上高贵清冷的气质,如同她的声音一般,给人一种不敢轻易接近的疏离感。
“你醒了?”她的语气冷冷地,没有多少感情。
徐韶云下意识地冲口而出:“大哥呢?我大哥他怎么样了?!”
女子说:“与你一同的那名少年只是皮肉伤较多,没有大碍。”
听到这个保障,徐韶云才安心了些,一把心放进肚子里,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又虚软无力地跌回了床上。见他这副虚弱的样子,女子没说什么,只是径自走到灵台旁,拿下那三枝已快燃尽的香,换上了三枝新的香,对着牌位翻开佛经吟诵了一阵,敲了几下木鱼,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什么,模样很是虔诚。
“你昏睡了整整七天,四天前与你同行的那名少年醒来,不眠不休守在你身边三天三夜,直到昨夜才支撑不住睡了。”待仪式做完之后,徐韶云听见女子这样对自己说。
徐韶云听到大哥这样关爱自己,心中感动,面上微红,但当着外人的人又不宜有所表露,只礼貌地道谢:“谢谢这位大姐,如果不是你相救,我和大哥早就没命了,只是不知这是哪里,大姐叫什么名字?”
女子接下来一句话叫徐韶云大吃一惊:“这里是梳云壁上的掠月居。我叫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