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容恨不能伸手抚平他眉头,却胆怯心虚,只能用力把手攥在袖中:“不会很久吧。”
会是多久?齐容也不知道。他只知先前被征去当兵的同乡,还没听说有谁回来……
但齐容不会告知齐云实情。
如果做一个骗子能让齐云稍许开心,他当然就要做骗子。
他只惋惜这谎言或许终有一天被揭开……如果可以,他真希冀能骗他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长,齐容不知道。
但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远离母亲家人,远离齐云……他蓦然觉得一辈子一定很长。
长到你咬紧牙关,才能捱过。
齐容想到这里,忽然再忍不住,一把揽过齐云,将他抱在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齐云。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齐云头顶已经到他肩膀。齐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材味。齐云没有挣脱也没有抵触。
齐云一动不动,乖乖被他搂住。
仿佛丝毫觉不出搂住他的这个堂哥,心中有多深情,有多龌龊。
这是齐容一个人的拥抱。是齐容一个人的爱情。
爱一个人是美好,单恋一个人,是苦难。
齐容笨拙,不管美好还是苦难,他都只能默默珍藏,深记于心。
他环顾齐云的书房,陀螺、弹弓、风筝,还有许多根雕,零零散散摆在书架上——或许他的爱,就是这些亲手做的小玩意儿。像他的人一样粗糙。像他的心一样精致。
齐容闭上眼睛,笑了。
至少有它们,代替自己陪伴着齐云。
哪怕被束之高阁,它们仍可以默默关注。静静凝望。
凝望是一个人的事。
爱是一个人的事。
欢喜伤痛,留恋忘怀,统统是一个人的事。
我爱你,你从不知道。他朝我不爱你了,你也不会知晓。
再见,我的爱……
21.小心慌
在齐帧眼里,饥饿,是人最不能战胜的一项弱点。
僵尸更不能战胜。
饥饿每每从他的胃开始,一步步蚕食他的身体发肤,占领他的思绪灵魂——饥饿感是高高在上的神王,奴役着他碌碌前行。
不让这位神王满意,他便没有闲暇去为旁的事烦恼。当他终于战胜这厮一轮,下一波饥饿又浩荡而来。
这就是饥饿。这就是欲望。
嗜血的欲望。
欲望驱使下,齐帧渐渐数不清楚他残害了多少生物——大多是兔子,偶尔也有人。兔子是家常菜,人是奢侈品,如鲍鱼海参,偶尔尝鲜。
尹啸对此嗤之以鼻。
狼行千里吃肉。尹啸以为,僵尸就该喝人血。
这是上天决定的,由不得你自己篡改。非得篡改,就会遭罪受苦,例如得到一只时常闹性子的胃。
齐帧对他的嗤之以鼻回以嗤之以鼻。
虽然是游荡几年遇到的唯一一个同类,齐帧和尹啸并没有相逢恨晚的感觉。或许,是齐帧自己没有。
齐帧如今日夜游荡,只为甩脱两样东西:一样是饥饿感,一样就是尹啸。
但这两样东西都对他忠贞不二,如影相随,好似附骨之疽。
附骨之疽尹啸直面人生的残酷——尽管齐帧对他百般嫌弃,他仍对齐帧不离不弃。
一个好玩具,值得他不离不弃。
他尾巴似的跟在齐帧身后,不时与他进行伪亲密式交流。
所谓伪亲密式,就是尹啸对齐帧亲亲热热,齐帧对尹啸不理不睬。
“亲密”这个词是双方性的,单方面的亲热,只能构成伪亲密。
然而尹啸不屈不挠,锲而不舍,誓将伪亲密进行到底。
齐帧偶尔疏于防范,与他对上两句话,他就像打了胜仗一样得意洋洋。齐帧常常怀疑,尹啸的百年人生,是不是都活到了狗身上。
尹啸最爱挑逗齐帧的,是喊他“哥哥”。一句“哥哥”就像炸弹,保证能炸出齐帧怒火,尹啸百试不爽,乐在其中。
比如此刻。
此刻齐帧正一手提起尹啸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山壁:“我说过,别那样叫我!”
尹啸被他提的双脚离地,装模作样在空气中挣扎。
是的,装模作样,一个僵尸就算被掐闭气一百回也不会死。
但是尹啸就喜欢表演这种挣扎。
他演的很敬业,表情惊恐可怜,十分到位。
到位得让路人侧目——这条山路虽然行人稀少,也还有那么一两位。
齐帧不想惊世骇俗,终于还是将尹啸放下。
放手的那一刻,尹啸神色瞬间狰狞,向齐帧直扑过来!两根獠牙色泽青黑,仿佛淬了剧毒——他是爱演戏,但绝不真受人欺负。
他突兀暴起,齐帧反应也不慢,胳膊一横,抵住尹啸身子,另一手狠狠击在尹啸下巴上,将他整个人打的向后翻去。
齐帧的力量早已超出正常人界限,尹啸挨这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后倾。
但他同样不是正常人类,身子倒了一半,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扳了回来。他迅疾握掌成拳,带几分婴儿肥的拳头以雷电之势向齐帧肋下挥来。
拳头到时,笑声也到了——桀桀怪笑从天真可爱的男孩口中发出,显得格外森然。
尹啸那不起眼的小拳头,带着一股乌光,眨眼工夫不到,便狠狠落在齐帧身上。
“咔嚓”一声!
尹啸脸上的诡异笑容更深,只是笑到一半,便凝住了。
他怔怔收回手:“你突破了?”
他们这番搏斗,只发生在呼吸之间,常人眼花缭乱,以为刚开始,不料却已经结束了。
以尹啸的错愕与疑问结束。
以“咔嚓咔嚓”的碎冰声结束。
此时正春日和暖,艳阳高挂,哪儿来的冰?
冰来自齐帧身上。
尹啸拳头到处,被齐帧结出一层薄冰抵挡。
冰遇上尹啸的拳头,哗啦碎了一地,很快在地上化为一滩黑水。
齐帧瞥见,嘴角一抽:这小王八蛋的毒真历害……
尹啸也看着地上的黑水,嘴巴圆张:“好历害啊!”
难得,他们无意之中也互相追捧了一回。
“你什么时候练成的?”尹啸好奇地问。
齐帧并不说话。不愿意理会尹啸只是其一,其二是……他凝出这薄冰,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原来你的天赋是冰……不知是你的冰厉害,还是我的毒厉害?”尹啸早习惯了齐帧的沉默,自言自语开口。
刚才一番打斗,他们已偏离山路,到了树林里。齐帧索性不往外走,就在密林间行路。
尹啸照样跟在他后头,好像刚才那你死我活的搏斗没发生过。
齐帧走在前面,耳朵却直竖起,听尹啸喃喃自语。
“你是怎么修炼的,竟这么快就修为小成?”
这一句话,说的齐帧不乐意了。
小成?你才小成呢,你全家都小成!
老子五年修炼,已堪抵御你一百年,这怎会是小成?!
这是一大步。
齐帧笃定。这是他尸生的一大步。
他行走至一条蜿蜒山溪,俯下身来看向水中的自己——没有獠牙,没有血瞳。
他黑发黑眸,瞧着就像再正常不过的人类。
齐帧裂开嘴,笑了。
“才修到黑瞳罢了,有何好得意!”尹啸亦站到水边,“今日就让你长长见识。”
尹啸说完,气势悠忽一变。齐帧本能敛神,警惕地看向他——看向一双妖异双眸。
尹啸平日黑色瞳仁此时已尽然放大,呈现一片深紫色。暗暗沉沉,妖妖魅魅。
伴随紫眸出现,这一方天地都隐然变色,风声呜咽,鸟兽走避。
齐帧直视他双眸,但觉威压扑面而来,好像一座山在向他倾轧。
齐帧大为不忿。你不就比老子多修炼了上百年吗?!
不忿的齐帧咬牙抵御。他双眼漆黑如墨,全无涟漪,只在最中心处,隐隐可见一圈漩涡,缓缓旋转,脆弱单薄,却迅速成形。
成形之际,便是崩塌之时。
因为黑不能对抗紫。五年不能对抗百年。齐帧不能对抗尹啸。
漩涡崩塌那一瞬,尹啸却桀桀笑了。
紫眸瞬时隐去,他又恢复成那个相貌纯真、人畜无害的小男孩。
“如何?”
尹啸望定齐帧,似笑非笑。
齐帧一挑眉,不言不语撇过头去,照旧前行。
凡事最怕比较。
一比较起来,便总要有一方洋洋得意,一方惨受打击。
很无奈,齐帧是后者。
虽然是后者,齐帧照旧心志昂扬。
有时你无法避免遭受打击,你只能选择如何遭受法儿。
是一败涂地、一蹶不振?还是埋头沙中,置之不理?
又或者,学一学知名自虐狂勾践同志,卧薪尝胆,以待来日一飞冲天?
齐帧的选择接近第三者。
不同之处仅在于他并没有自虐的打算。
他一边在密林间行走,一边在脑子里策划着来日修为大成之时,如何将尹啸胖揍一顿。
来日方长,这件事可以慢慢策划。
但有一件事,却等不及了。
有一个人,等不及了。
这个心急的人是齐云。
这孩子出现得让齐帧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不,已经不是孩子了。
已经是眉眼清俊、身形修长的少年。
是钉子一般将齐帧牢牢钉在山腹动弹不得的少年。
这少年正和一个和尚谈笑风生,口中叫着“幽明哥哥”。
就是这声“哥哥”,就是齐云看向幽明的眼神,让齐帧认出那就是他的小小爱哭鬼。
他没认出齐云俊俏已极的容貌,却率先认出那个信任依赖的眼神。
距离并不总产生美,但距离往往让人清醒。
久别未见,齐帧才清醒知道自己最不舍的是什么。是这个眼神。
此时此刻,齐帧同样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最不爽的是什么。还是这个眼神。
这个投注到外人身上的眼神。
齐帧觉得蠢蠢欲动。
怎么动?自然是挤走和尚,取而代之。
然而齐帧没有动。
你忘了,齐帧被钉在山腹,无法动弹。
心慌得无法动弹。
太突然了,齐帧感觉太突然了。他没计划在龙盘山就与齐云遭遇。
他本计划在此盘桓两日,暗中探听一下家人的情况。他本计划,偷偷看他两眼就好。
看他长成了什么样,看他还爱不爱哭,看他毛笔字有没有写的更好……
一阵阵心慌中,齐帧突然明白了:计划这玩意儿,一向是用来破坏与摧毁的。
齐帧的计划碎了一地。齐帧的冷静自持也碎了一地。
齐帧猫腰躲在山壁之下,形容猥琐,神情焦虑。
齐帧的尊严碎了一地。
——碎在尹啸面前。
尹啸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山中竟藏着让齐帧这般害怕的东西。
尹啸好奇的抻长脖子往前看,这一看,就收不回来了。
收不回的不是眼睛,是鼻子。
不是视线,是嗅觉。
香,真香!
销魂蚀骨的香!
“全阴之体!”尹啸一声慨叹。
慨叹之时,他双眼涟漪已生,獠牙伴着抽气声破空而出!
22.小霸气
半山腰处,幽明忽然驻足。
齐云正小心翼翼自山壁间挖出一棵药草,顾不得抖落手上泥土,就欣喜难耐,要给幽明看。
幽明却不看。
人只有一双眼睛,这唯一的一双眼睛总要盯住最重要的事。
幽明的眼睛在山中逡巡。
奈何,除了山石草木,他什么也没看到。
没看到,却不妨他有所觉——危险、腐朽、邪恶,这就是他隐隐察觉的味道。
他不知不觉将佛珠捻在手中,双唇颤颤有声,背着药篓的齐云被他一把扯在身后。
齐云不明所以。
还有个人,同他一样不明所以——尹啸。
尹啸遭受了一场不明所以的偷袭。
这偷袭来自齐帧。
这偷袭既准且狠,尹啸毫不怀疑齐帧已发挥出自己的最高水平。
尹啸觉得后心一阵阵凉。冰凉。
隔着肌肤筋骨,齐帧将寒冰直接送入他体内。
那不是真的冰,是寒气。
尹啸觉得很稀奇——成为僵尸这么久,他终于又能体会到冷。
冷的感觉,原来这样不舒服。让他蠢蠢欲动的獠牙都哆嗦着收了回去。
尹啸仰着脸看向齐帧,双眼饱含委屈:“为什——”
他只吐出两个字,便被齐帧死死掩住嘴拖进身后密林。
齐帧的速度极快,齐帧的脚步极大。
齐帧捂着他嘴的那只手,极冷极硬。
尹啸的心里,极委屈。
委屈到已经不屑于去装委屈了。
真正的委屈,往往是无从表现的。
齐帧放开手的一刹,尹啸张口就咬。
不出意外地咬空了。
齐帧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
一口咬空,尹啸既没再接再励,也未恼羞成怒。他合身往齐帧身上一扑:“齐哥哥,我好冷!”
不出意外,他又扑空了。
齐帧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他。
尹啸一撇嘴,竟做出个要哭的动作:“齐哥哥,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出手?”
齐帧没有解释。
拒绝解释往往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没必要,一种还是没必要。
一种是事情没必要,一种是人没必要。
齐帧觉得,他没必要对尹啸解释什么。
倒是尹啸,有必要向他解释点儿什么:“何谓全阴之体?”
问问题理应讲究先来后到的。但尹啸很大度,并不计较齐帧的霸道无理:“大补!大补之物!”
全阴之体,是每个僵尸梦寐以求的大补之物。是每个僵尸难以抵抗的世间绝色——绝色美食。
体内冰寒之气渐次消解,尹啸便似乎忘了先前的委屈,他欺近齐帧,声线压低:“齐哥哥,你我一起上,你三我七?”
“为何?”
“你没见吗,他身边跟着个和尚,看着有些道行,对付起来怕有点儿麻烦,到时必定是我出力多,自然我七你三……你若不服,四六分如何?”
尹啸说罢,伸舌舔了圈嘴唇。他口水越来越多,已有些吞咽不过来。
齐帧双手放在袖管中蓄力,面上却不动声色:“还是不太好。”
“罢了罢了,”尹啸连连叹气,纠结神情和他那稚嫩容貌糅杂一处,说不出来的别扭,“见者有份,你我五五分成算了,谁叫我与齐哥哥你投缘——”
“还是不好,”齐帧声音骤然冰冷,尹啸从未听过的冰冷,“他每根毫毛,都是我的!”
尹啸善解人意的笑了。
他就知道,道行低的总是先把持不住:就像齐帧这样,一见到全阴之体,便不管不顾自不量力起来。
他又舔了圈嘴唇,舔了圈有些干燥亟待滋润的嘴唇:“淡定,你要淡定——”
齐帧不能淡定。
齐帧的力量已积蓄到爆发之时,齐帧的耐性也积蓄到崩溃边缘。
齐帧覆盖薄冰的右手,鬼魅一般探向尹啸面门!
齐帧暴起突然,尹啸口中的“淡定”二字都还没落地。
尹啸的情绪都还没来得及转变。
尹啸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收起。
但这不代表尹啸会被动挨打。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僵尸的速度。僵尸的反应弧,格外短。
尹啸的身体简直比思维还快。
他身体瞬时飘退,带起一团残影——这一瞬他将僵尸所能有的速度发挥得淋漓尽致,齐帧的突袭让他本能感到危险。
然而不够。还不够。
他还是低估了齐帧的决心,也低估了齐帧的狠厉。
简直是致命的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