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眼迎接齐帧的獠牙,就像一个光辉圣洁的殉道者。
奈何,天不从人愿。
天总是抓住一切机会不从人愿。
齐帧的獠牙,总是在最后一刻羞羞答答地缩回牙床。
少年齐云,总是在不甚恰当的时机上演不甚恰当的勇敢。
——电光火石的一霎,齐云选择了第三者插足,插足在齐帧和幽明之间。
齐帧的獠牙未曾刺入幽明的血管,就先擦破了齐云的肌肤。
齐云的肌肤特别薄。薄到一擦就破。
薄到齐帧的牙都有了独立的思想——它们爱极了那种触感,它们十分渴望撕裂那层薄薄的肌肤!
它们被齐帧生生压制在口腔中,仍在不甘挣动……
狰狞。齐帧的心情和表情一样的狰狞。
表情狰狞是齐帧无法克制的。他知道自己在獠牙收放的瞬间,会唇角开裂、五官扭曲、眼神暴戾……
他知道,欲望使人狰狞。
但他没想过把这狰狞的一面暴露在齐云眼前。
他没想好如何面对齐云这个惊骇的眼神。
奈何世间很多事情,偏好在你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刻发生。
齐帧只能面对。带着狰狞的心情。
他只能一动不动听着齐云微微颤抖发出哀求:“哥哥,不要!”
不要什么?齐帧不甚明白。
他已经收回獠牙,他不知齐云还想要他怎样。
他不知自己还能怎样。
怎样不让齐云惊惧?怎样不让齐云厌恶?
怎样让时光倒流、回到片刻之前,掩起齐云的眼睛,不叫他看到自己狰狞的脸?!
齐帧怔怔后退两步。
然而齐云依旧双臂张开将幽明紧紧护在身后,警惕地望着他。
齐帧身子晃了一晃。
他觉得自己格外软弱。白天被封在手臂经脉中的毒仿佛在往心窍中钻。他觉得疼。
疼的快碎了——心快碎了。
他很不理解,为什么做了僵尸,自己反而比身为凡人时更加软弱?软弱到一个警惕的眼神可叫他心碎!
赶在心碎成一地渣滓之前,齐帧转过身。
情况这般复杂,他别无选择,只能再次逃跑了。
逃跑往往是失败者的标签,但守在原地的,也不一定就是胜利者。
至少齐云不是。
看到齐帧转身离开,齐云一下子慌张:“别走!”
强人所难。齐帧觉得齐云是在强僵尸所难。
他不仅要走,还得快点走。
他不愿意留下来坦荡荡直面人生。他无法坦荡,因为他已经做不得人了。
因为他偏偏还那么想做人。
他那么想,做齐云的好哥哥,被依赖、被温暖。
他无法留下来直面惨烈现实,直面自己的软弱。
所以他不仅走了,还走得很快。
快到齐云不及思考,便急急跟出:“哥哥,你别走!”
一个走,一个追。这样狗血的戏码上演一回并不难,难的是次次都上演。
齐帧感觉到了让人无奈的似曾相识。
但命运仿佛觉得这样还不够。齐帧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幽明一声惊呼:“云儿!”
惊呼伴随着齐云的抽气声一道传入齐帧耳朵。
齐帧下意识转回头。
他没有忘记上次离开时齐云的惨相——这孩子为了追他摔落山沟,险些小命不保。
按道理来讲,悲剧此刻是不可能重演的。因为此地平平坦坦,齐云就是摔一跤,也不会如何。
但齐帧偏偏还是转回了头。
悲剧果然未曾重演。
齐云呻吟都未呻吟,就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将正准备出手搀扶的齐帧吓了一跳。
齐云似乎也被骤然出现在身前的齐帧吓了一跳——慌乱之中,齐帧未曾掩饰自己非人的速度。
齐帧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脸色刚有些不对,就觉衣袖被齐云紧紧抓住:“哥,你别走。”
……
“你方才不是还对我说,我不该回来?”齐帧一路沉默着随齐云走回房间,才终于开口。
“哥哥是不该回来,”齐云拉住他衣袖的五指依旧未松,“因为你回来了,我就不会再放你走。”
他神色煞是认真,仿佛说到便能做到。便一定要做到。
这答案在齐帧意料之外。
齐帧错愕地看着齐云,一时回不过味来。
他回不过味儿,幽明却回过来了。
“云儿——”
“幽明,你要不要紧?”齐云打断了幽明的话。他踏前一步,恰恰将齐帧挡在身后,望向幽明的神色又真真实实全是关切。
幽明脸色白得几近透明,他看一眼齐云,又看一眼齐帧,清秀的五官露出深深的哀愁:“云儿,他是妖非人,你——”
“幽明!”齐云声线骤然拉高,“你受伤不轻,先去休息……好么?”
到最后这声“好么”,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这一高一低之间,是许多令幽明费解甚至无解的心绪。
这心绪之深沉,之复杂,之矛盾纠结,让幽明敛眉认输。
他深深地看了齐云一眼,退出房门。
但面子上认输了,幽明里子上却还没有。
他走回院中,趁月色捡起散落一地的檀木佛珠。珠子圆润实在,幽明捡在手心握住,心便稍许安定。
他望了眼齐云的房间,嘴唇翕动,却只是轻念了一句:“我佛慈悲……”
幽明念出“我佛慈悲”的时候,齐云正和齐帧俩俩相望。
齐帧正从巨大的错愕中渐渐回过神来。
渐渐有些惊喜。
惊喜从头顶直贯脚趾,遍及全身,洗刷全身。
“云儿,你……你不怕我?”
齐云没摇头,也没点头,他仰着玉一样好看的脸,认认真真问:“哥哥,什么是僵尸?”
齐帧在这难以回答的问题面前低下头去。
“哥哥,给我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你?”
齐帧五指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终于抬头时,他双瞳变成两团浓墨。那是纯粹的黑、全然的黑,黑到妖异,黑到恐怖。
齐云专注望着这一双眼,良久才出声:“哥哥,你的眼睛真漂亮……”
齐帧墨一样沉着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起伏变化。有变化的是他的唇。他唇角渐渐外翻,两根青白色尖牙自红唇处刺出,像盛放的花朵中间长出突刺。
齐云笑了:“哥哥,你的虎牙真可爱……”
齐帧瞳孔之中仍旧全无涟漪,他伸手捧住齐云半边脸颊摩挲,极尽温柔一刻,手指尖却霎时长出利刃般的倒钩!
倒钩就贴在齐云温热的肌肤上。随时可以戳破这薄薄一层屏障。
一层将鲜血隔离在内的屏障。
齐云依旧在笑,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哥哥,以后指甲别蓄这样长,多脏……”
齐帧放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颤抖。
颤抖过一阵,他猛然出手抓起齐云的手臂。
齐云手肘上血丝蜿蜒——他方才跌过一跤,半条小臂被石子沙砾擦破。
齐帧微微侧头,伸舌在那蜿蜒细流上舔舐。
他一双墨瞳,起初还牢牢盯住齐云,似乎在等待他有所反应。
然而鲜血沾染唇舌一瞬,齐帧觉得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般。他本能地闭起双眼,呼吸蘧然急促,攥住齐云手臂的五指越来越紧。
手臂传来剧痛,齐云却咬着唇不出声。
齐帧唇齿数度变化挣扎,又是片刻工夫,才平静下来。
他甩开齐云的手,五官已恢复平常:“云儿,你长大了,”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退,“玩弄哥哥,好玩儿么?”
齐云平静的脸色这才起了变化:“哥哥莫误会,我不是——”
“不是玩弄?那是试探了?”齐帧的脸半掩在烛光下,明明暗暗,阴晴难断。
“哥哥如此想?”齐云脸上慌张掩去,眼帘微阖,心绪尽数敛起,“哥哥既然这样想,何不现在就动口?”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臂平平向齐帧伸出:“齐云就在这里,不挣不动、不叫不喊,你怀疑我、厌恶我,动口便是。”
他年纪明明不大,这一番话,却说得极尽镇静冷漠,让齐帧听了心里一凉:“是谁教你这般拿性命做儿戏?!”
他一边呵斥,一边撕下自己一片袖子,三下五除二将齐云伤处裹了起来。
血气弥漫,他怕自己真会克制不住。
“齐云无父无兄,自然缺少教养。”齐云这时却抬起头,清泉一般的眼睛幽幽向齐帧看来。
齐帧只觉心头猛然一跳,一跳之后,心虚愧疚接踵而来:“胡说!我不是你兄长?”
“我不知道,”齐云偏过头望着烛火,仿佛有些出神,“我不知哥哥要不要我这个兄弟……”
齐帧又是一阵说不出来的疼:“要!自然要!云儿永远是哥哥的好弟弟、亲弟弟!”
“当真?”
“当真!”齐帧斩钉截铁。
“哥哥,”齐云前一瞬还悲伤莫名的脸骤然放晴,骤然璀璨,“你上当了,我还是在试探你……”
齐帧一把将他勾在怀里,嘴角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高高扬起:是,老子上当了,可老子愿意!
25.小别离
什么是佛?
什么是佛性?
对幽明来说,佛是划过天空的一抹云彩。云中有水,轻盈且厚重,美好又高远。
佛性,就是那一架接引你往云霄中去的天梯。
幽明的这架梯子很短。不单短,还窄,还松散,还摇摇欲坠。
幽明坠到凡尘,屁股着地,痛!
幽明揣着痛意,念了一遍又一遍圆觉经。一遍又一遍,心还是不能静。
心中有阻碍,不能静。
心中有尘嚣,不能静。
心中有牵挂,不能静。
夜色将尽时,幽明念毕经文,揣着痛意站在了齐云门前。
隔着一道门,齐云正站在齐帧身前。
齐帧平躺榻上,睡姿还是一样的标准安定,双睫相交,丝毫颤动也无,任谁都会相信他正在熟睡。看他祥和的神情,不出意外的话还做着一个美梦。
奈何对僵尸来说,常理就是意外。
齐帧正做着噩梦。
“梦见”齐云正用一根麻绳将他双手缚于床头。似是怕勒痛了惊醒他,齐云又轻手轻脚在绳子里面垫了件里衣。
齐帧真希望这是个梦。
真希望自己能就此醒来,睁开眼,问一句:为什么?
奈何竟不敢。
不敢醒,不敢问。不敢张开双眼,面对悄声将他绑缚的齐云。不敢去追寻,那个乖巧怯懦的弟弟,去了哪里?
齐云不是不乖巧,也不是不怯懦。
他乖巧地打好绳结,又怯懦地俯身在齐帧耳边低语:“哥哥,我去去就来,你不要走……”
呵气声让齐帧耳朵一痒,眼皮不自觉抖了一抖。
齐云已经抬起头来。他居高临下看了齐帧一会儿,从他脸上却再看不出丝毫破绽。
“哥,你不会不告而别,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字字清晰入耳。字字如甜蜜浆果,经由齐云红唇挤破,迸溅出鲜血般的腥甜温暖。齐帧仿佛得了灌溉,得了熨帖,得了一阵熏风,助他轻轻飘飘,一路从泥沼登临云端。
他不说不动,不睁眼不开口。直听着齐云走出房间,合上屋门,才一咧嘴,无声大笑。
笑自己胆小,笑齐云胆肥。笑命运像个喜怒无定的大姑娘,前一瞬还嗔怒连连,谁也不知,下一瞬她竟又蓦然喜悦,蓦然安顺。
齐云开门的一霎,便瞧见幽明。
幽明不知站了多久,天色半明半暗,他整个人仿佛糊在朝露中,化在夜色里,氤氲成潮湿一团。
他的光头、眉毛、瞳仁、双唇,他的肩、背、手、脚,他的叫的上名来和叫不上名来的一切,都披上一层朦胧,一层黯淡,一层惆怅。
“阿弥陀佛。”齐云忽然出来,惊醒了沉思的幽明,让他不自觉宣了声佛号。
三年朝夕相处,他在齐云面前早已自如,早已不再无端紧张,无端张口忘言。
三年是多久?是一千天。是上万时辰。是十万刻。
是百万次呼吸,是千万个刹那。
足够结缘,也足够缘散。
“幽明,我正要找你。”齐云向幽明快步走去,“你身体可要紧?昨天夜里看不分明,我本想将哥哥安顿好就去看你的,谁知——”
“阿弥陀佛,”幽明忽然打断,忽然听不下去,忽然阵阵烦躁从心口向上涌,“有劳施主挂念,贫僧无妨。”
——又是“施主”又是“贫僧”,幽明在这个早晨同齐云无端生分。
“幽明?”齐云轻轻皱起眉头。
他真是好看,好看到这一皱眉,便叫人心生不忍。
幽明攥紧了手心一颗念珠,挪开眼,再次开口:“贫僧前来辞行,施主珍重。”
“幽明!”齐云见他来真的,这才急了,“你这是何意?”
幽明沉默不语。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如果齐云当真不懂,解释再多次,他依然不会懂。如果齐云已懂了,不必再解释,他也是懂了。
懂与不懂,幽明不强求。就像走与不走,他也不希望齐云强求。
许多事,强求不来。
然而齐云偏偏要强求:“幽明,外头兵荒马乱,你要去哪儿?”
“回山,看师父。”幽明答。
“大师嘱托你留在此地等他,你忘了?”
“一等三年,心不安。”
“早没有不安,晚没有不安,偏偏此刻不安?”
“偏偏此刻不安。”
“幽明哥哥……”
齐云叹气一般叫出声来。年龄相近,又朝夕相处,他已很少称幽明“哥哥”。此时惆惆怅怅叫出来,让幽明听了心头猛地一跳。
一跳,又一沉。因为齐云又开口了:
“幽明,你真要与哥哥为敌?你为什么一定要与哥哥为敌?你家佛祖,就从不给人改过机会?佛祖远在西天,又当真知晓世间俗众辛苦?”
幽明半阖了眼帘,轻捻念珠:“阿弥陀佛,人与魔,势不两立。”
“嘘!”齐云忽然伸出食指,竖在幽明唇上,凉丝丝的触感,令幽明一时愣怔,一时失魂。一时喉中干涩发紧,吞咽口水亦不能止。
这时齐云却收回手指:“幽明,他不是魔。”他教我写字,教我读书。他擅作画,擅吹笛。他画中美人性灵独具,他笛声婉转叫人动情。他夜夜伴我假寐,僵硬躺在床上,为我盖数十次踢掉的被子——昨夜,甚至有二十次,我故意的。
他不是魔,他怎会是魔?
“幽明,你信我一次可好?我看好哥哥,不会叫他作恶。你若不放心,从旁监督就是,何必闹到水火不容?”
幽明最后吞了次口水,喉咙终于润泽如初。他终于开口,音色清冷如初:“阿弥陀佛,施主空有慧根,可惜没有一双慧眼。”
“幽明——”
“阿弥陀佛,贫僧告辞。”幽明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眼角垂落。一直落到齐云脚背。
齐云赤脚,未着袜,趾头莹白,指甲光洁,映得脚心下青石台阶也出离了几分烟火气。
幽明看的眼神一凉,心里一凉,身子终于也一凉。
他觉得那脚趾萧索,青石萧索,黎明和庭院和晨风,也萧索。模糊一片的萧索中,他自己,最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