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萧索中转身,不预备再看齐云一眼。
齐云却不识时务。齐云猛地拉住他衣袖:“幽明,你等等!”
幽明便下意识顿住身,看着那一双赤脚急急忙忙踩过青石,踩破晨露。隐隐约约,那脚步声仿佛有节奏,仿佛声声佛乐,仿佛要引人往神秘与祥和中去。
幽明想去,终未去。因为齐云已去而复返。齐云又站在他面前,手上捧一个红漆木鱼:“我上月在庙会上瞧见,买来预备送你,只是有一处漆擦掉了,我一直想补上,却还没抽出工夫……”
幽明伸手接了过来。
那木鱼圆形,一头刻有鱼鳞数片,鳞片下方有一镂空圆洞,仿佛鱼眼。幽明敲了十数年木鱼,却是头一回见这般做工精巧的。唯一不足处,便是齐云所说——掉了一点红漆。掉漆处恰在鱼眼底下,乍一看,就像鱼眼中落了滴泪。
幽明接过木鱼,还没敲,仿佛已经听见响声。
响声里带着潮气,仿佛海浪,一波一波从他心底往上涌。
幽明这时觉得身子一暖。
是齐云。
齐云一把抱住他。从肩头,从手臂,从脖颈,从耳侧。
齐云的声音略哑,略涩:“幽明,我会想你……”
这声音轻飘飘,暖洋洋,驱走了幽明一身寒湿。
幽明一手持木鱼,另一手虚张在空中。两只手都不知所措。两只脚都六神无主。
过了很久,幽明从寂静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会回来,等我回来。”
幽明说完一滞。这声音低沉有力,仿佛是从另一个幽明体内发出。仿佛另有一个世界,另有一个光头小和尚,他手握木鱼与佛珠,双目却迷离,心中却无佛。
“当真?”齐云双眼却一亮。他松开幽明,退后一步,目不错神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幽明没有回答。
幽明不及回答,齐云就已转身了。
因为屋内传来一声大响。
伴着响声,还传来齐帧的呻吟。
26.小生机
齐云重新走出屋外时,幽明已经走远了。
晨雾包拢住他,使他背影模糊而飘渺,像在一卷画中。画里画外,两个世界。
齐云喉中那声“幽明”提到嘴边,又咽回肚子。
他目送他在晨霭中走远。没有等来一个回头。
齐帧看着眼前的齐云,怔了一瞬,伸手在他脸上一抹。
他脸上一层湿气,不知是晨雾还是其它。
齐帧不希望是其它。
所以他抹的很用力。
他看到齐云眼睛里乌光闪烁,以为他即将哭出来,没想到伸手抹过一遍,齐云却笑了。
齐云握住齐帧右手:“哥哥,地上凉,你不打算起来?”
齐帧这才想起自己正扮演的角色。
齐帧身子微向后仰,五官在短暂间隙里挤出满副委屈:“云儿,这是怎么回事?”他眼神向上,直指绳端。绳子一端挂在他左手腕,另一端系在床头。
齐帧半坐在床脚地板上,披头散发,左手被抻直了吊起,右胳膊上则是一截挣断的绳子。绳子松松搭在衣袖上,衣袖松松掩住一截手腕。手腕苍白,在昏昧的室内闪着青幽的光。
齐帧的脸自乱发中显现上来,像浮出水面的青鱼,好奇又小心:“云儿,是你绑的?”
齐云迈步,俯身,跪坐在齐帧面前。一双赤脚,恰落在齐帧眼底,脚上青色血管若隐若现。齐帧下意识伸出右手包拢住他脚面。一丝沁凉,让齐云微微打了个哆嗦。
齐帧这才警醒。他逆转体内气旋,一股灼痛窜入经脉,右手却反常的热了。他温热的右手一遍一遍摩挲齐云的脚面,齐云渐渐感觉全身都暖过来。
他躺倒在齐帧腿上,半个身子缩进齐帧怀里,精致无暇的俊脸被黑发半藏半露的托着,仿佛深海底下一粒珍珠,受神灵钟爱,既想叫世人瞧见,又怕让世人瞧见,于是以海藻掩藏。
齐帧看着这张脸,不知不觉绷紧了后背,绷紧了双腿,绷紧了脚尖。
齐云的脸像一把利刃。齐云的美像一把利刃。齐云的眼神像一把利刃。
利刃无声刺进他心室肺腑,血肉无声迸溅溃散,齐帧无声大败。
败给冥冥之中一样不具名的事物。
败的不清不楚,却心甘情愿。
齐帧垂头,与齐云双目直视,神色万分郑重:“云儿,哥哥答应你,不会再不告而别。”
齐云眼神骤亮,抬手勾住齐帧脖子:“哥,我信你。”
“既然信,还不给哥哥松绑?”齐帧半笑半怒。笑是真,怒是假。
“哥哥既挣得开一只手,如何挣不开两只?”齐云半怨半笑。怨是假,笑是真。
“云儿,莫闹……”齐帧半宠溺半无奈。宠溺是真,无奈,也是真——齐云的绳结打的并不牢靠,他一时却真挣不开——因为尹啸的毒,他左手尚未恢复知觉。
齐云不知这其中曲折,也无心去追究其中曲折。他翻身从齐帧腿上爬起来,站到床头去解绳子。绳子本来勒得并不紧,但齐帧自讨苦吃,自床上翻身掉下,绳子这才被绷直了,片刻工夫里,齐帧左腕已一道红痕。
齐云瞧见,不由心疼:“哥,你等我回来便是,为何急着挣脱?”
齐帧一撇嘴:不挣脱,听任你和那和尚搂搂抱抱、没完没了么?
当然,有些话只能在心里想,不可在嘴上说。
心口不一,有时是人的一种本能。
本能驱使齐帧面露委屈:“云儿,以后别吓我。”
齐云一边扶起齐帧,一边将绳子丢在地上,“我打的是活结,一拉就开,”他说着扫了眼尴尬的齐帧,“倒是哥哥闹出这么大动静,吓了我一跳。”
齐帧将僵硬的左手不自然地掩到背后:“我哪里想的到是活结……云儿,你要绑人,怎能用活结?”
“怎么不能用?姜太公临渊垂钓,不也用没有弯钩的鱼竿吗?”
“好好好,”齐帧失笑,“你是姜子牙那般圣贤,我就是那条自愿上钩的蠢鱼。”
做一条蠢鱼,何尝不是一件极快乐的事?
世间很多不甘,很多烦恼,很多挣扎,不过是因为你不肯在该蠢的时候蠢下去。
齐帧蠢的甘愿,蠢的通透,蠢的自得其乐。
蠢的简直没有底线。
这底线主要体现在饮食上。齐帧每日饮食听任齐云安排,从牛血、羊血,到兔血鸭血,最后终于降格成老鼠血。
老鼠血齐帧也认命了。
不仅认命,还在悲惨的命运中拼命发掘幸福,拼命去发现老鼠血的美妙之处。
喝鼠血数日之后,齐帧开始每日临镜自揽,唉声叹气。
齐云终于忍不住发问:“哥哥因何叹气?”
齐帧答:“日日喝鼠血,怕生出鼠须。”
齐云笑:“那要恭喜哥哥了,方圆数里,老鼠已近绝迹……”
齐帧喜色骤现,旋即又收起:“云儿,哥哥怪异,你真不怕?”
“不怕。从前我最怕的是老鼠,战胜第一只老鼠之后,世间再无恐惧。”齐云神色认真庄重。
二人绷了半天,终究同时放声大笑。
笑声在齐家院子里回荡,荡起好久不曾见的勃勃生机。
生机在齐帧体内向阳而长,仿佛一颗新苗,就要拱出腐木。
齐帧从未想到,成为僵尸,他还能这样全盘被人接受。他还可以活得如此不加掩饰,如此肆无忌惮。
——如果鼠血味道再甘美些,生活堪称完美。
齐帧如此想的第二天,就发觉鼠血味道当真甘美了些。虽然量更稀少,色泽却美妙。
齐帧只以为今日这只老鼠格外肥美,却未见齐云衣袖底下多了数道血痕。
世间事这样曲折幽深,人心这样幽深曲折。齐帧不是神,怎能一一料到——他怎么料得到,齐云已经成了平安镇最后一只猫的死敌。
平安镇的牲畜小半年前就几近绝迹了。绝迹在镇民的肚子里。战祸连年,田地荒芜,今年又正值大旱——“饿”,就是平安镇的年度热词。
伛肩偻背、眼冒绿光,就是平安镇民的潮流表情。
这最后一只猫,为捉两只老鼠,绞尽脑汁,围追堵截,却次次都被齐云抢了先手——按道理讲,捕鼠是猫的本行,齐云本该是输家,奈何这只猫,太老了。
老到毛秃皮癞,平安镇没人乐意吃它。也老到失了做猫的尊严,只能靠齐云施舍过活——齐云捉来老鼠放血,放到老鼠气息恹恹,总是会丢给老猫。
但是近日,齐云丢给它的老鼠越来越小,越来越瘦。
老猫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终于在这日向晚时分,磨牙,出爪,在齐云手臂上留下示威性的三道爪痕。
齐云躲避不及,只能看着血丝渗出。
血丝渗出的一瞬,齐云第一反应不是疼,是心疼。
替齐帧心疼。他知道,齐帧最爱喝的,其实是人血。
——齐云没有发现,他的世界观已经有些匪夷所思的扭曲。
扭曲或许来自齐帧,或许来自这个一切都能成为食物的年代。但不管原因如何,扭曲已经是扭曲了。
齐云既无力发觉,也无力改变。
世界观扭曲的齐云抬起手臂,两个指甲掐在伤口处,本已渐渐凝固的血丝又淋淋漓漓渗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夕阳与晚风与老猫的注视下。齐帧不能知情。
齐帧当日喝完限量供应的鼠血,四肢舒坦,画性大发,作了一幅鱼鸟图,看得齐云目不转睛。
接连数日,鼠血保持着甘美,齐帧对自己佩服不已——他佩服自己适应能力之强,竟已完全习惯了鼠血的味道。
当齐云满脸疲惫站在齐帧面前,告知他老鼠越来越难抓时,齐帧甚至感到一丝失落。
失落之后,很快是一丝欣然,一丝蠢蠢欲动。
这蠢蠢欲动不加掩藏展露在齐云面前,让齐云无可奈何一笑:“哥哥,我不该拘束了你,你自己去……觅食吧。”
齐帧有些难堪。被人一眼看透,总是有些难堪。何况被看透的是不甚光明的想法。
齐帧挠挠头:“云儿,你放心,我不伤人。”
齐云点头:“万物有灵,就算是野鸟野兔,哥哥也点到即止,留它们一条性命可好?”
“点到即止”……这是个技术活。
齐帧凝眉斟酌片刻,也斟酌不出自己能否做到。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点点头就能叫齐云心安,为何不点?
如果齐云心安了,自己便心安,野鸟野兔如何,又有谁认真计较?
齐帧带着这样的含混踏上觅食的路。
自由之路,解放之路。最重要的,这条路管饱。
很快,齐帧失望了。龙盘山中大小猎物已被饥饿的猎人搜刮殆尽。齐帧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比败兴更败兴的,是归家后齐云一个凛冽的眼神:“哥哥,你答应过我,不伤人……”
27.小荒唐
世上最窝囊的事之一,就是替人背黑锅。
如果有比背黑锅更窝囊的,那一定是背了黑锅还没有半点好处。
齐帧摸着辘辘饥肠,对死去的平安镇民李槐生出莫大的怨气。
怨他死的不合时宜——早一分不死,晚一分不死,偏偏死在自己离开的短暂黄昏里,还死的如此大肆声张。
李槐很冤枉。
一个死人是没力气对自己的死大肆声张的。
声张的另有其人。其人是谁?没人知道。世间的流言往往如此,传着传着,就没有了出处,只剩下落处。满地开花的落处。
流言的独特之处还远不止于此,它四处扎根,变幻莫测,可塑性极强又极高——在张三这里时是一个模样,到了李四那里,又全然另一幅形状。
流言传到齐云耳朵里时,精简一下,是这么个样子:李槐死了。被妖怪吸干了血而死的。妖怪一口咬在李槐的脖子上,李槐脖子当即开了个血洞,红艳艳的血喷起来有屋顶高。妖怪的舌头从李槐的脖子里直伸进李槐胸膛,舔走了他的心肝肺脾。李槐嚎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死了。
这恶形恶状的流言听到最后,叫人无不为李槐的死大松一口气。
齐云却没有松气。
齐云想到齐帧那个饥饿的眼神,还想到齐帧放大了瞳孔向幽明亮出獠牙的狰狞模样。齐云胸口重重一沉,心脏狠狠一紧。
于是,齐云站在阶前等齐帧。
庭院深深,深不过齐云的心事。齐云看着齐帧迷茫无辜的神色,不知该不该相信。
相信齐帧与这起死亡事件全无干系。
人长大后最可悲的一件事就是,从前无条件相信的事,你忽然就没法儿信了。
你的阅历和遭遇,不允许你无责任的天真下去。
齐云从心里想要去相信,却发现自己终究不是齐帧、不是僵尸。终究不能揣测出齐帧的想法。不能揣测,饥饿对僵尸而言是多大折磨、鲜血对僵尸而言又是多大诱惑。
因为无法感受,所以无法确信。
确信齐帧无辜。
齐帧很快察觉了这种不确信。
齐帧第一感觉是荒唐。
有种人同你太亲密了,亲密到你自信在他那里永远不会受伤。所以一旦受伤了,你全无防备,像光腚跌到了刺猬堆里,逃都无力逃。
齐帧第二感觉,是寻觅不在场证明。
他一时觉得能为他做证明的太多了,比如天上那轮红日、山间那阵冷风,还比如龙盘山的山林树木、虫豸鸟兽……一时又醒悟过来,不行,统统不行。
齐帧第三感觉,就徘徊惆怅郁卒感伤了。
这感伤的细腻悲情处,不足与人言。
世上最难控制的是人心。齐云心里如果不信了,齐帧想不到什么办法能扭转乾坤,偏叫他信。
齐帧只能捧着碎了一地的心兀自感伤。
感伤进行到一半,又被伤感地打断了。
紧继第一个流言,第二个流言接踵而至。流言说:妖怪在齐家,那个叫齐帧的就是。
流言威力很大,有时候大过说一不二的皇帝。如今没有皇帝了,那就是大过说一不二的总统。在流言的统帅下,平安镇民纷纷涌至齐家门外,像赶潮的鱼虾。又盲目,又惊恐,又兴奋。
这中间,盲目使人惊恐,惊恐使人兴奋,兴奋又使人盲目,盲目再使人惊恐……
齐家大门紧合,一场家庭会议火急火燎的召开。
齐云和齐帧作为家族硕果仅存的男丁,无法避免地列席参加。齐家这两年人丁凋落的厉害,如果不是齐帧半路回来,齐云就真正成了独苗。
因为人丁凋落的已然这样厉害,老爷子十分气愤——气愤流言的荒诞不经。也气愤齐帧的不经荒诞。
老爷子以为,齐帧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形容不整,离经叛道呢?
但老爷子又以为,平安镇的父老乡亲太过了。太不厚道了。是,李槐据说死状挺可怕,挺叫人恐慌,可恐慌了,也不能变成乱咬人的疯狗吧?
这一场家庭会议,前半部分被开成了批斗大会。齐老爷子担纲主持,批天批地批人批世道,批的口干舌燥,终于收声。
会议后半部分,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
惠蓉的一句话。提纲挈领,一锤定音:齐帧不是妖怪,齐家不能任人欺负。
齐老爷子和老太太对儿媳刮目相看。
齐帧对继母刮目相看。
齐云对伯母刮目相看。
所有人对惠蓉刮目相看的时候,惠蓉顾不上骄傲。
惠蓉气喘吁吁爬上门头,一担臭气熏天的粪水兜头浇下:“滚!你们家才有妖怪!”
十个妖怪,也不敌一个悍妇。齐家门口清净了。
门口清净了,心却不清净。齐云的心不清净。
天色已晚,齐云却逗留母亲房中迟迟不去。一段经文,反复念了数遍,念到宋岚困顿难支,阖眼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