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起身,给母亲拉好被子,静立片刻,终于还是转身向外走。
走到自己屋外,正要推门,却听见一道声音,不由顿住了。
声音不温柔,不动听,但也不粗粝,不沙哑,就是普普通通的嗓子,语气带了点生硬:“帧儿,你走吧。”——是伯母惠蓉。
“走?”这句疑问音色清朗,语调同样带点生硬,无疑来自哥哥齐帧。
“对,你走吧。离开平安镇,别再回来!”惠蓉的声音又快又急,仿佛有什么催着她赶快将话讲完。
“我为什么要走?”齐帧的声音镇定自若,因过分镇定而显得狂妄不羁。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日护你,只是可怜老爷子和老太太连番丧子,受不住打击!”
“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惠蓉的声音有些尖利,有些哆嗦,“我知道你离家近十年,模样却几乎没有变!”
“单如此,又能怎样……”齐帧的声音渐渐有些低。齐云下意识便要再进一步,却在这时听到惠蓉一声尖叫:“你,你别过来!”
齐云心一紧,慌手慌脚推开门,向两人扑去。
这一扑,扑的不是地方,正扑在一柄迎头劈来的桃木剑上。
剑背拍上齐云肩膀,齐云口中那声“住手”才堪堪喊出。惠蓉脸上惊慌的表情,才堪堪凝固。
齐帧右手心凝聚的冰球,才堪堪袭上齐云肩胛。
前后夹击,齐云痛得咬牙闷哼。
事出突然,惠蓉哐当一声丢掉手里的剑。
手足失措,齐帧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磕磕巴巴:“云儿,我,你——我……”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惠蓉。她一把揪过齐云,急急忙忙就要褪去他衣裳查看:“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就冲过来!快让我看看!”
齐云捂紧了肩膀,死活不肯就范:“没事,伯母。你那剑就是容哥哥雕出的玩意儿,根本就没有开刃。”
惠蓉起初力气颇大,听见“容哥哥”这几字,力气莫名就散了。就连脸上执拗表情,都散了。散的只剩伤心,只剩落寞。
齐云心里一阵不忍,却还是开口:“伯母,帧哥哥也是您的儿子,也是容哥哥的兄弟。您别这样……”
“好孩子,你别说了。”惠蓉猛地松开对他的钳制,蹬蹬后退了几步,“你别说了。我不管了……”
惠蓉身影在夜色中消失,齐帧才再次开口:“云儿——”
“那剑伤不了你,你为何动手?”齐云抬脸,面色冷、白,像一弯冬天里的寒月。
齐帧讷讷无言。他也问自己,为何动手?
或许防备是人的本能。更是僵尸的本能。
或许自己的精神境界还不够高。在一剑横扫而来的时候,竟没抽出时间去分辨那一剑有多大威力。
或许……或许什么也不为。他就是动手了,他正该动手,他动手并没有什么不对。他为何要刁难自己?为何要小心翼翼?为何要看眼前这人颜色行事?
为何他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让自己焦虑、不安、烦躁?
为什么?凭什么?老天爷敢不敢再不讲道理一点?
“为什么不说话?”齐云再次开口。面色依旧冷、白,像一弯冬天里的寒月。
齐帧觉得寒意沁人,他张不了口,说不出话。
“哥哥,你不应该这样……”齐云垂下眼睑,却仍没掩住满心失望。失望从他的眼角渗出来,渗到口、鼻、耳、发,渗到肌肤每一分每一寸。渗到齐帧闭上眼睛依然能看到,闭上耳朵依然能听到。
“你眼里,我应该怎样?”齐帧终于听到自己出声。听到自己的声音格外冷,格外静。“原来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我。可怜……”
“可怜”两字,齐帧脱口而出,却不知自己是在说谁。
说完这两字,他觉得空气太窒闷。
他一转身,走出房门,走进夜色。
他走后,房中无风,静。静寂之中,疼痛一点点浮上来,齐云斜斜倒在地上,闭上眼睛,将齐帧那话一字一字回味,渐渐感觉有如棍棒加身。
哥哥,什么是真正的你,我想知道。是你不愿我知道。
为什么你放弃之前,从来不解释?
为什么你这样潇洒,我这样累……
28.小执拗
后悔这种情绪,大概是高级生物专有,它伴随着每次放肆与发泄产生。它阴险,擅忍,往往先任你肆无忌惮一通,随后才蛛丝一般将你缠住,剪不断,理还乱。
放肆之后,就是后悔。
正如爽之后,就是不爽。
齐帧深深的不爽着。
对齐帧来说,不爽分为两种,一种是躯体上的,有时几口鲜血就可以治疗。另一种是躯体之外的,喝再多鲜血也于事无补。
躯体之外,是没有谁能说清楚的人心。
齐帧摸着自己明明死寂却犹不肯安分的心,站在了齐云门外。
齐云房内烛火通明。
齐云伏在桌前,背影模糊在烛火之中,像是睡着了,又不能确定。
齐帧不能确定。
他放轻脚步,拉开房门,走进房间。脚踩在地板上,未发出一点声响。
然而齐云还是醒了。
齐帧右手搭上他肩膀的一瞬,齐云便醒了。
齐云睁开眼,眼中是迷茫是疲惫,见到齐帧的一瞬,又是惊喜是快慰。明明是一双眼,齐帧却好像看到夜空寒星。星光闪烁,那般寥廓高远,那般美丽诱人。
齐帧呼吸一滞,忘了先前不安与忐忑:“云儿,我回来了。”
他这句话说得大大方方,坦坦然然,齐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惊喜快慰依旧在,却蒙上一层黯淡:“回来就好。”
“云儿,”齐帧扳过他肩膀,“我答应过你,不会不告而别,我记得。”齐帧语速有些急。
急促的语速底下,是他急迫的心情。他急迫地想要表达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表达点什么。
于是齐帧直直看着齐云,希望他代自己表达点什么。
齐云如他的愿了。齐云总是竭尽所能如他的愿。齐云认认真真开口:“哥哥,谢谢你。”谢谢你回来,谢谢你记得,谢谢你守诺。谢谢你肯被我束缚在身边。
齐帧急迫的心情于是得到缓解。得到安慰。得到救赎。
他终于移开与齐云对视的视线,看到了齐云胳膊底下压着的一幅画。第一眼,眼熟。第二眼,齐帧认出这副仕女图是自己的作品。
齐帧正打算俯身细看,齐云却仿佛有些尴尬,匆匆忙忙要将画轴卷起来。齐帧手一挥,正按在他抓起画轴的手上。
齐云的动作顿住了。画布顿住了。齐帧可以仔细看了。
齐帧越来越少写字作画,看到自己往日成就,竟有些陌生。他盯着画作,一丝一丝回味当初作画时的心境。
然而心境这种东西,是难以量化也难以复现的。齐帧回味着回味着,就走神了。
神思跑到手下压着的齐云的手上。
齐云的手长、细、白,但并不光嫩。手背和手指上都散布着划痕。这是一双在荆棘中采摘药材的手。奇怪的是,这样划痕遍布的一双手竟格外漂亮,仿佛有沁色的玉器,其美丽处,可意会而难言传。
特别是,当齐帧触摸到那温热肌肤上的细小划痕,便难以遏制地想象起这些伤口曾经渗出何等美妙的鲜血,就失控地感到心里一阵阵麻痒……
划痕深深浅浅,短短长长,齐帧的目光便也长长短短,浅浅深深。齐帧的思想和他的眼神一道,飞到了不知名的深处,徘徊,跌宕。
但齐云一句话,将他拉回了现实:“哥哥,你今年多大?”
“二十多。”齐帧不知齐云因何发问,只想含混过关。
“二十多多少?”齐云却较起了真。
“多多少,有关系吗?”
“没关系,”齐云静了一霎,“想多了解哥哥一些而已。”
齐帧沉默了。沉默片刻,他扳着手指头数起来,半晌才讪讪开口:“好像是,二十七。”
齐云吃惊,沉默,发呆。
哪怕心里有所准备,遭遇超乎常理的事,人总难逃脱这种反应。
僵尸的存在,就是这样超乎常理。齐帧二十有七,却还保持着十八、九岁时的容貌。
“云儿,”齐帧有些尴尬,“是不是没想到我这么老?”
齐云摇摇头,否认。否认的是什么却含混不清。是否认了“没想到”,还是否认了“这么老”?
对此,齐帧无从深究,齐云也无从深究。齐云脑子里正不合时宜地蹿出了一些时宜不合的想法——齐帧已这样大了,可曾娶妻纳妾?齐云偏头看向齐帧,神色半是好奇半是忐忑:“哥哥,画上的人,可是嫂嫂?”
齐帧愣了一愣。
一愣之后,他感受到了齐云的决心。了解他、认识他的决心。
齐帧愣怔了一瞬,感动了一瞬,又尴尬了一瞬,这才开口:“不是。是我母亲。”
齐云看着画上那仙女般的美人,莫名松了口气。
瞧见他如释重负的表情,齐帧莫名也松了口气。
齐帧松开他的手,一边看他卷起画轴,一边问:“我兴起随意画的,你还一直留着?”
这一问问的多此一举,问的得意洋洋。
齐云弯弯嘴角,没说话。
是,他留着。他不仅留着,还时时观看赏玩。他不仅看这一幅画,还看这一架子书。书的主人是齐帧,书页上时不时便有齐帧的闲笔。或画龙点睛,或故作老辣,或意趣盎然,他每看见一处,便如发掘了宝藏,细读每一字每一句,读完还要反复回味,最终会心一笑。
他从中,早就了解了齐帧。或许比齐帧自己了解的还清楚。清楚的好像他一出生就认识他了。
但他不会说。永远不会。
他从未这样在意和仰赖一个人,从未了解一个人比自己还深。他不好意思说。不敢说。说出来,怕吓着齐帧,吓着自己。
齐云没说话,齐帧照样得意洋洋。因为有事实证明,他并不需要齐云的回答。得意过后,他看着齐云不自然地抬起手臂把画轴放回书架,大脑蓦地清醒。
他一把拽过齐云,伸手剥开他的上衣。
上衣在齐帧手下不堪一剥。伴随着“刺啦”声响,齐云的后背坦露在空气中。一大片肌肤在烛光底下,像玉,像脂,像剥壳的水煮蛋,滑嫩嫩,晃眼。
齐帧眯起双眼,下一瞬,心头一紧、一疼。
那滑嫩嫩的肩胛上,一大块紫青格外刺目。
齐帧伸出手指一按,齐云就倒吸一口凉气。
“痛不痛?”齐帧问出今日第二个冗余的问题。从齐云咬紧的牙关,从他额头细密的汗水,答案显而易见。
齐帧狠了狠心,五根手指压在齐云肩上揉捏。力道很大,很猛。不猛,就揉不散这一块淤血。
顽疾就需下狠药。
齐帧一边揉,一边恶狠狠出声:“痛了,下次就别做傻事。”
齐云没呻吟,没反抗。他咬着唇,一脸执拗。
夜色如水,静无波澜。一个沉默的少年在夜色里执拗着什么,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懂。
执拗不是件好事。特别是在不该执拗的场合执拗。
齐云很快为他执拗的性格埋了次单。
李槐死亡事件的第二天,齐云带了遍体伤痕回家。
他离家百丈,齐帧就因嗅到血香而气息浮躁,暗潮翻涌。
起初齐帧并不知体内暗潮因何翻涌。直到他因循本能,找到摇摇晃晃蹒跚而行的齐云。
齐云额角开了一个半指长的豁口,鲜血将凝未凝,模糊了他半张脸。
齐帧听到轰隆隆一声响。
他不知道这声响来自体内还是体外。来自地下还是天空。他只知自己脑中有根弦在崩塌。
他拦腰抱住踉踉跄跄的齐云,脚步无声无息,表情无悲无喜:“是谁?”
“哥……”齐云抬起头来,视野有些模糊。透过这模糊的视野,他仿佛又看见齐帧墨黑妖异的瞳孔。
“哥,”齐云竭力攥紧齐帧的衣袖,“不是你……我看见了……”齐云的声音渐渐低,眼皮渐渐重,神情却渐渐舒展,“我不该怀疑哥哥……哥,你别怪我……我今后再不……”
今后再不如何?齐帧没有听到,更不会在意。人生只争朝夕,他在意的是此刻。
他在意的是齐云此刻萎弱昏迷。昏迷前一瞬,竟还把流血的左臂递到他唇边!
齐帧猛地直起身来,右手在空中平伸,上弯,斜挥,挥出一记响亮的耳光。
耳光落在他腮帮子上,抽回了腮帮子里面跃跃欲试的獠牙。
齐帧的獠牙收回了,命运的獠牙却依旧尖厉凶狠。
齐云昏睡一晚,第二日才醒。
醒来时,全身的伤处已上了药,缠了绷带,洁净,清爽。齐帧坐在他床边,目不转睛,看到他睁眼的一瞬,心脏一紧,张口说话时,声音竟有些抖:“云儿,怎么回事?”
“哥,李槐不是你杀的,镇上似乎还有别的……僵尸……”齐云半肯定,半犹疑。
肯定的是前者,犹疑的是后者。
前者是他付出血的代价才得知的真相,后者是他附带得出的推论。
真相是,李槐脖子上的确有个咬痕,但那咬痕与齐云手腕上的痕迹大小、形状并不相同。那不是齐帧的齿痕。
是的,这世上的所谓“真相”往往很简单。简单到弱智。但获取真相的路程,往往很难——齐云头顶“妖怪”家人的光环,一出现在李槐灵堂,就迎来一场疾风暴雨,一阵拳打脚踢。
齐云的出现,是半自愿的。
所谓半自愿,是因为他被人拦截在去药铺的半路上时,本来有逃跑与呼救的机会。偏偏,齐云放弃了这个机会。他性格中执拗的一面战胜了理智,不由分说选择在这个风口浪尖,出现在这个是非之地。
他想知道真相。想亲眼看见,亲自证明——证明齐帧清白无辜。
齐云甫一出现,就被众人围拢。没有人出声询问或解释,他们直接扭转他双臂,将他押到李槐的棺材前。
人们相信,李槐惨死,体内一定有怨气。怨气不发出来,李槐就会变成怨灵怨鬼,后果大大的严重。
人们相信,得主动为李槐同志出了这口怨气。
人们相信,齐云这孩子,是可以起到、也应该起到发泄怨气的用处的。谁叫他既是妖怪的弟弟,又是一只软柿子呢?
这世上,做一只软柿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一只身份暧昧的软柿子。
齐云就这样,被性格与命运绑架到李槐灵前。
李槐形容枯槁,双目外凸。齐云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去。垂下头,闭上眼,李槐外凸的眼珠仍在他面前晃。
鞭子、棍棒、石子、扫帚就是在这个时刻纷至沓来。
疼痛使齐云骤然清醒,他睁开眼,避过李槐狰狞的表情,向他脖子上的咬痕看去。
真相就这样来到齐云身边,痛并快乐着。
真相是什么,对有些人很重要,对另一些人,却完全可以忽略。大千世界,藏污纳垢,焉能事事认真,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齐帧就是这样一个轻视真相的人。
齐帧重视的,另有其事:“都是谁、在何地、用什么,伤了你?!”
都是谁,触了一只僵尸的逆鳞——简直是将这片逆鳞连根拔起,叫他血肉撕裂,痛得刻骨、恨得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