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虚伪齐帧知道,齐云也知道。于是齐云不说话。就让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不言让齐帧顿觉很没面子。
小孩子么,太聪明了就不讨喜。
于是齐帧也不说话了,沉默着将风筝线交给齐云。
他们这边沉默,和尚那边却开了口。
净空对着身后的小和尚道:“徒儿,你也在这里一道等为师。”
小和尚摇摇头,不肯。
悲剧的是,他的人生不由他做主。
齐帧好歹虚伪了一番,净空却连征询的意思都没有。
净空将自己身上的包袱往小和尚背上一丢,顿时压力一轻,笑呵呵看向齐帧:“施主,请吧?”
“大师,请——”
于是便请了。
便亲亲密密沿着小路往山下而去。
便眨眼间消失了身形。
在齐云与小和尚眼前消失了身形。
小和尚追赶了几步,奈何包袱拖累,远远被二人抛下。他只好望着二人背影大呼一声:“师父——”
呼声茫然而无助,几令闻者心伤。
“为师去去便归!”老和尚的声音远远传来,在山林之间荡开。
小和尚只好收住脚步。脸色颓唐。
行至山腰的齐帧驻足一叹:“大师此时放下还来得及。否则,怕要叫令徒伤心。”
净空脚步不停:“施主此言差矣。贫僧纵命丧今日,亦是死得其所,小徒怎会伤心?”
伤心确实还谈不上,但小和尚一脸担忧,仿佛离伤心也相去不远。
齐云牵着风筝,有些好奇地走近他:“你是和尚?”
这话属于明知故问,有些孩子气。小和尚抬头扫了他一眼,又匆匆垂下头去,仿佛害羞。
齐云看着他太阳底下熠熠发光的光头,愈加好奇:“你年纪这么小,也能做和尚?”
“阿弥陀佛。”小和尚低头回了四字。
齐云迷茫了。
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是能,还是不能?是不屑一顾,还是不知所云?
玄虚,太玄虚了。
暧昧,太暧昧了。
齐云见识大涨——原来还有比摇头或点头更加暧昧的表达方式。
小和尚面色依旧泛红。
阿弥陀佛有时什么也不是,只是救场罢了。
在他不知说什么好时,救一下场。
齐云好奇的视线让他有些窘迫。齐云那双眼睛让他有些紧张——那双眼睛漂亮清透,像师父禅房后那一眼清泉。
他一窘迫紧张,口上便说不出话。只好阿弥陀佛,一笑而过。
误会,人世间充满了误会。
这时齐云已略带佩服与敬畏地开口:“我叫齐云。你叫什么?”
“阿弥陀佛,小僧法号幽明。”
“幽明……”齐云把这名字含在唇齿间咂摸了片刻,觉得十分有味道。自然有味道,这法号乃是大师净空依宗门辈分、察宿世因果专为小和尚而起,自非“张二”之流可比。
幽明也觉得十分有味道。没想到自己的法号被人这样慢声细语抻长了叫出来,格外有味道。
齐云这时又慢声细语地开口了:“幽明,你们来山上做什么?”
“阿弥陀佛。”自然是跟踪你们上山,不过,不可说。
“是来登高吗?”
“阿弥陀佛,登高。”秋日登高,的确说得过去。
“你师父怎么认识我哥的?”
“阿弥陀佛。”依旧不可说。
“你也认识我哥吗?”
“阿弥陀佛。”算不得认识。
“你们在何处认识的?我哥从前在哪里,做什么?”
“阿弥陀佛。”不可说,统统不可说。
齐云无奈了:“幽明,我们来放风筝吧?”
“阿弥——好……”
终于有个答得上来的问题,幽明长舒了一口气。
齐云也长舒了一口气。
便放风筝。
齐云放,幽明看着。
看着看着,看不下去了:风筝它频频往下栽。
同一个风筝,在不同人手里放起来,大有不同。在齐帧手里乖巧听话的风筝,到了齐云这儿,就怎么也听话不起来。
诀窍,凡事都有诀窍。放风筝亦不例外。
这诀窍齐云没能抓住。该紧时不紧,该松时不松,风筝自然便命途多舛。
幽明局外旁观,倒将这诀窍看出了一点。
看出了,却不说。
不是他敝帚自珍。是他不会说。
句子太长了,他说不出口。
是的,世上就有这么不善言谈的人。他心中有锦绣,你却看不到:都被一张嘴封住了。
好在齐云看了出来。
看出来小和尚幽明双眼放光,跃跃欲试。
齐云把风筝线往他身前一递:“你来?”
幽明有些犹疑。
师父说:要清净,要自持,要摒除外物诱惑。
所以幽明有些犹疑。
犹疑!可恶的犹疑!人生多少好时光,就断送在了犹疑上!
犹疑!可贵的犹疑!人生多少嗔痴傻,也扼杀在了犹疑前……
犹疑是双刃剑!犹疑是两面刀!
犹疑,喔,犹疑……
犹疑被打断了。
犹疑有时是需要被打断的。不打断,它就境界大减,成了优柔寡断。
打断犹疑的是齐云。齐云把线往幽明手里一塞:“你来放吧。”
只是如此还不够,他还伸手去取幽明肩上的包袱。
幽明来不及躲,大包袱、小包袱便落到了地上。
“好了,放吧。”齐云循循善诱。
无包袱一身轻,幽明果然不再犹疑了。
风筝再次高高飞在了天上。
还是天上好啊!空气如此清新,视野如此开阔……
风筝又听话了,齐云有些沮丧。
虽沮丧,好歹还有自知之明。不像世间俗众如我等,风筝飞不上天,便只怪风筝不好。
幽明则有些开心。
开心挂在他脸上,总算抵消了几分严肃。
不合年龄的严肃。
他年纪比齐云略大,但也大不过哪儿去,那老成样子,倒堪与齐帧一比。
幽明放着放着,终于留意到齐云在看他。
他脸一红,开心愉悦又隐了去,眉清目秀的脸上重新挂上端肃。
齐云不由笑了。
齐云一笑,幽明顿时有些慌。
像人在暗处突然被亮光闪到了眼。
——原来真正的笑容是这样。
灿烂明媚,骄若春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师父说:一切都是皮相、一切都是虚妄、一切皮相都是虚妄……阿弥陀佛……
见幽明嘴皮翻动,喃喃自语,齐云不由疑惑:“幽明哥哥,你在念什么?”
阿弥陀佛!法号!“幽明”那是贫僧的法号啊……你缀了哥哥两字,法号的威严何在?
幽明心底在呻吟。
一边呻吟,一边奇怪:哥哥两字,怎么这样清脆动听?
“云儿,”一道声音蓦地在齐云身后出现。齐云惊喜回身,果然看见齐帧。
板着脸的齐帧。
板着脸的齐帧满眼不赞同:“云儿,不要见人就喊哥哥!”
喊齐容哥哥尚情有可原,如今野地里冒出个和尚,你也要喊哥哥……
刺耳,太刺耳了!
齐帧摇头感叹,说不上心中那郁结一团是因何而来。
这郁结藏在齐帧心中,齐云看不见,齐云只感觉欢喜。
为何欢喜?他不知道。
见着哥哥,他便欢喜。欢喜自然而来,烦恼自然而去。人在欢喜中,何必追究来处?
须知这世上追根溯源的人,往往既自讨苦吃,又白费力气。
老和尚净空不大欢喜。
净空紧随齐帧之后,也出现在山顶。
到了山顶他便向幽明一招手:“徒儿,我们走。”
幽明急忙去捡地上的包袱。
捡包袱,便丢了风筝。抓住风筝,又丢了包袱。
幽明脸蛋通红。净空无奈惆怅:
“阿弥陀佛。愚钝啊!修行人岂可因外物忘形。”
幽明听了,脸色一白:“徒儿错了,师父恕罪。”
口中认错,手中那根风筝线却并未放开。
净空又一叹,摇着头下山去了。
幽明这才惶急。惶急,却并未立即跟上,反是走到齐云面前,将风筝往他身前一拉:“阿弥陀佛,多,多谢小施主。”
齐云一笑:“你又忘了?我叫齐云。”
“阿弥陀佛,贫僧,贫僧……”
“徒儿!”净空遥遥站在远处,断喝。
一声断喝,幽明匆匆住了口,将风筝塞还给齐云,动身往老和尚那里跑去。
齐帧遥遥看向老和尚,神情似笑非笑:“大师慢走,不送。”
老和尚语带不舍:“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贫僧与施主自有重逢日。”
“相见争如不见,不若俩俩相忘?”
老和尚不说话了。见与不见、忘与不忘,都留待那时光去证吧……
今日就让我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吧。
便走了。
不回头地走了。
回头的是小和尚幽明。
回头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莫名想看齐云一眼。
看这一眼,不会多些什么,不看这一眼,也不会少些什么。
但就是回了头,就是看了。就是不知不觉沾染一点凡尘,生出一丝执念。
齐云向幽明挥手作别。
挥了一半,便被齐帧拉住了。
齐帧拉下他的手,扳过他的脸。
“哥哥,你——”
“嘘!”齐帧在齐云唇前竖起一根手指。
竖完手指他仿佛再也坚持不住了。
他身子一晃,整个人往齐云身上倒来……
14.小狠厉
人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不是你一帆风顺,从未倒下。
也不是在你倒下之后,翻身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
更不是在你倒下的时候,没人乘兴过来踩上几脚……
人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是在你倒下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搀扶。
齐帧很庆幸。
庆幸他倒下那一瞬,齐云没有躲。
这是小人之心啊!齐云当然不会躲。但齐云很惊慌。他惊慌地扶住齐帧身体,不知前一刻还安好无恙的齐帧为何就这样突兀地倒下。
世事就是这样无常。一些祸事到来的时候,它就喜欢无声无息,搞突然袭击。
它就是吝啬于同你打个招呼。逼急了,它会告诉你: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齐云做不到不悲不喜。齐云惊慌地叫着“哥哥”。
这声“哥哥”让齐帧在眩晕中回过一丝神来。
“嘘……”他半靠在齐云身上站着,勉强发声。
确实很勉强,他觉得声带都快粘连到一块了。他觉得渴得要命。
如果世上有什么比沙漠更干涸,那一定是齐帧此刻的身体。老和尚的金刚咒在他体内肆虐一圈,仿佛一把火烧干了他体内所有水分。
这种脱水的虚弱感,没体会过的人不会知道有多可怕。
但齐帧不得不出声。他怕净空老和尚尚未走远。
也怕——也怕齐云担心。
前者其实是多虑了,因为净空被他重伤,自顾无暇,此刻只想有多远便走多远。
后者其实也是多虑了,因为齐云已然十分担心。
“哥哥,你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齐帧半个身子搭在齐云肩膀上,脸上白得没有一点人色。体内处处灼痛,他忍不住张口喘息。
齐云虽看不到他的脸,却听见这喘息,不由更加慌张:“哥哥!你忍着,我去叫人!”
闻言,有意或无意,齐帧将更多重量往齐云身上压过来,压得他无法动弹:“不,别走……”
这话已有些含混,惊慌之中,齐云并未听清楚,齐云向旷野处大喊:“来人啊!有没有人!”
山顶空旷,一眼便可望到无人,但他还是喊了。
喊得凄惶而绝望。
齐帧心头一疼,勉力提起精神:“嘘,云儿……我没事,哥哥没事……”
这话不是那么让人信服。
指黑为白、指鹿为马那些事儿,毕竟是在一些特定条件下才能成立的。
齐帧这句话,就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齐云不能信。
他的眼泪险些便要习惯性的夺眶而出,却在最后一刻生生忍住。
他感觉齐帧身体越来越重,自己小小身板已快撑他不住,遂心内惶惶,宛如大厦将倾、狂澜既倒。
然而人类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一个人在最软弱的时候,反而莫名其妙就坚强了。
齐云竟将齐帧背了起来。
“哥哥,你忍着,云儿带你去找大夫!”
齐帧本自娇躯无力,听见他这句话,心头一惊,但觉力气又回来了。他一推齐云,自己踉跄后退几步:“不,不必了……”
他需要的不是大夫。他需要的是血。
他推开齐云,不只是因为齐云要自作主张带他去寻大夫,还因为他已经快忍不住了。
忍不住想撕开齐云!
想将他热乎乎的鲜血一饮而尽!
他踉跄后退,眼帘半阖,生怕露出一点血红之色。
口中那两颗獠牙不断想要伸出,又不断被他生生克制,却已将近克制不住。
“哥哥?”齐云讶异地望向他。
他踉跄后退一步,齐云便紧张跟进一步。简直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走!”齐帧出声。嗓音格外粗粝沙哑。
“哥哥,你怎么了?”齐云担忧而不解,伸手过来想要搀扶齐帧。
孰不知,在齐帧眼里,这一伸伸过来的并非两只手。这一伸,伸过来的是考验,是折磨。
是囚禁于牢笼的诱惑!
是束缚于肉体的鲜血!
齐帧痛不欲生。
仅存的理智让他一声大喝:“滚开!”
滚开吧,求求你,这世界真的很危险!
可惜齐云并不领情。无知者无畏,他眼中没有危险,只有危急。
齐帧的虚弱和危急。
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齐帧的手臂:“哥哥,我是云儿啊!你别怕,我带你下山去——咝!”
他只说了一半,就被迫停了。
因为齐帧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干脆狠厉的一咬。
牙齿顷刻刺入肌肤,带着迅疾利落的快感,带着无坚不摧的锋锐。
然而这又是半途而废的一咬。
鲜血还未涌出,齐帧便猛地抬起头来,将齐云往远处重重一推。
说推大抵不恰当,恰当的描述应该是摔。
——齐帧力气大的出奇,将齐云狠狠摔到远处。
然后他拔腿往山下跑去。
仓皇跑去。
徒留齐云在身后迭声叫唤:“哥哥!”
齐帧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眼前是一片血红,体内是一片翻涌。
齐云则翻身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手腕疼痛,大步追齐帧而去。
齐帧听得到他的喊声,却不敢停。
奔跑。
逆着风奔跑。
逆着欲望奔跑。
是,在这世上大多人都汲汲营营追着欲望与诱惑跑的时候,齐帧在竭力逆着它们奔跑。很傻缺。
可人生有时就需要这么点傻缺。不傻缺,不成活。
齐云很快便跟不上了。
脚踝传来刺痛,胸口如压大石。
下山的路本就陡峭,何况他急匆匆来不及看清楚,所以走得磕磕绊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