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埋得更低了,小声回道“皇上近日安好,今早吃了一壶粥,两个馒头外加一碗汤。”
“嗯!有劳竹芋费心了,红尘,把茶叶包一包,皇上最爱喝这松山龙井,放在这也是浪费。”鼻子再嗅一嗅,嗯!真是香啊!可这第一遍的水不能喝,第二遍的,还是不能喝。
攥紧手里的两大包茶叶,竹芋迟疑不定,张口欲言。红尘站在一旁,替我细细收拾熄灭了的炭火,散落下的茶碎叶子还有冒着白烟雾气的青色加釉陶杯,茶水一下子被她倒进桶里面,还是一样滚圆珠翠的颜色,还是一样淡淡撩人的芬芳,但她避之如虎,快速把一干物品都弄到一块提走,待会它们又该成为垃圾堆废弃物中的一员了吧!
竹芋和我一样,都被红尘手指翩飞中干活的猛劲吸引住。
直到红尘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关启轻合的门框上后,我们才又回到我们两个人谈话的世界,我不紧不慢,就等着她开口,犹豫了一会,竹芋咬咬牙,豁出去般的坚决“皇后,奴婢想出宫。”
说完她低垂着头,仿佛怕我把她给吃了一样,把弄着另一只翠翡陶瓷盏,我轻笑出声“有何不可。”
她猛地抬头,怔怔看着我,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我保持着刚才淡淡的笑容,带有调笑的意味说道“在皇后的聚宴上,宫女竹芋不小心打破珍贵的南海珊瑚玉杯,被赐死,皇后怜其忠心,尽力侍候皇上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留全尸,遣回其家乡安葬,一出宫门,消息石沈大海,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谁也不会跟一个死人计较,你说呢?宫女竹芋。”
“啊!谢谢,谢谢皇后不杀之恩。”
对着跪到地上感激涕零的她,我朝外摆摆手,淡淡道“去吧!御书房的茶水该凉了。”
等到暗红黑紫的楠木雕花门全然磕上时,房间内刹时宁静下来。
站起身,推开窗户,扑面清爽的初夏气息带有春末的潮润,抬眼,穿过空气的阻碍,临窗遥遥独立的斑竹干直叶茂,青翠欲滴,在风中飒飒摇摆,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我对着外面的美景怔怔无语。
多久了?梅花的红艳才转眼刹那,又看到桃花落叶纷纷,现在不又该乘风去暑,对日吃酸梅了吗,半年了啊!有半年多了,应该是七个月零两天才对,从我救起竹芋那一刻起,是不是注定结局如此?记起江南茶都有一句童谣是“松山楼阙天外天,绿茶乡里忆红颜。”松山龙井呵!这江南水乡的别致也该配他了吧!
“主子,天气炎热,喝点冰镇酸梅汤去暑吧!”
凝视着斑竹干上欲滴的泪痕,我头也不回说道“你放在那!我待会再吃。”
衣服的悉嗦声,我听到脚步声停在我身后不动了,转过身,红尘眉含愁绪立在那儿,和平时安静不动声色的她一点都不符。
“怎么啦?”
“前线战况不太好。”
第九十四章:幕后黑手
说实在话,我想雪拂了,但我搜遍了整个泰和宫,除了我在他新婚之夜黯然伤神时画的一大摞,封装藏好本打算再也不去看的丹青图外,找不到他留给我的任何信物,不免神伤。
画如其人,我手下的他虽然笑着,却除不去眉宇间的烙伤,我不愿意去看,更多是因为他在我笔下是个傲然望天的男子,背影却带有寂寞的忧伤,我不知道这忧这愁来自于还是来自于我这作画之人,可它们确实已在我笔下融为一体,我每看一次都肝肠寸断。
此刻从箱底翻弄出,一张张铺展开,墨水颜料的痕迹摸在手里有淡淡的刺痛感。
磨墨想了半天,该添什么字,手举起又放下。
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即便现在,怀里还有他胸膛的热度和沁入鼻端好闻的麋香味。当时不知所谓,只为看美男,作弄美男,浴桶里他不为所动,神斧雕刻的俊脸带有喟叹和感伤,他那包容一切,宠溺温柔的笑容每每想起,都能引荡心湖涟漪,甜蜜的细流流转四肢百骸,不知不觉中浸入骨髓,难以自拔。
他和别人不一样。
总想天下男人皆一般,枚南如此妍丽的人物,该无人能招架我刻意利用的诱惑,唯独他,他竟能同沐同睡而面不改色,那时,谁为谁伤?明月山庄我甩袖离去的档口,不是没有愤怒,不是没有自尊的创伤,但更多的其实是不知名为何物的窃喜。
总说随遇而安,总说换一个身体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言笑晏晏,装靓舞媚,我看似适应力很强,而实质的我却很介意这具身体。太过美丽可以是强而有力的武器,但同时,它也可能为此失去真心,失去其它珍贵的情感,我害怕别人是因为它的美才喜欢我,才口口声声说爱我,多少垂涎的目光中,唯有他清明依旧,而宠溺不减。
如果还有犹豫,在去雾国路上。不要命为我抵挡的一刀足够说明一切,前世二十几年见不得光的生活,看尽人间冷暖,人性百态,会有人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挡刀挡剑?我从不敢有这样的幻想,当时虽病地迷迷糊糊,依旧心思百转千回,不自觉总会淌下泪来。
一滴水,两滴水,晶莹剔透,浑圆滚滚,这泰和宫的宫殿什么时候也漏水啦?看着画纸上渲染开的水渍,摸一摸脸,竟早已泪流满面。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果我知道我们后来会有那么多阻碍,那么多人为或己为的困难,当时我一定像牛皮糖一样任性地黏住他,任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以为日子还很长,谁想到,一梦醒,恍若经年。
兄与弟,人伦隔阂,君与臣,天地有别。每次他叫一声父君,我的心都会抖一抖,颤一颤,为了保护我,他硬着心肠说那些伤我心的话,如果当时我眼睛能擦亮一些,把问题看得更透彻一点,是不是我们能早点在一起。
如果我当时能聪明一些,也不用遭受这无尽相思的苦楚,也不用现在睹画思人,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只能感叹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生如果都像初次相遇那般相处该多美好,那样就不会有现在的离别相思凄凉之苦了。
我们的初次相遇虽然狼狈,偶尔想起一样沁人心田,当时我可是在他的怀抱里面,唯美而惹人窃笑的画面啊!它还会再回来吗?
朱砂红妆艳,那是我最喜欢用来画唇的颜料,手指细细描摹他紧抿在一起的薄唇,画里的人和真人可真像。
有人说薄唇之人绝情,他确实绝情,对雪昊恨之入骨,对心系他身的拂玄视而不见,对我总是以兄弟的伦常推拒千里。可他又如何不深情,百姓是他的骨是他的肉,为我,他一样付出良多,他背部那一伤口还疼吗?
凝视而怔怔然,毛笔啪地掉到桌子上才缓过神,侧过头,砚里的墨水早干了呢!
执壶,倒进一些清水,快慢适中轻磨起来,等墨水可以使用后,为毛笔濡饱,执笔凝想,我到底该写些什么。
悲、愁、喜哪个是我的心境?为什么我定写下些东西,一个个回答不了的问号萦绕不去,涨得脑袋生疼,即便如此,我还是爱去想,还是爱去纠结。
很多时候我都差点以为我是“女人”,也许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
视线又落回雪拂的檀唇上,嘴唇不自觉蠕动,口干舌燥,脑海里竟然现出在太子府梨花园内和他唇齿相依的情景,羞人的恼怒,寸寸羞红。
不敢去想,却不由自主发出疑问,多矛盾的心思,雪拂和我的第一个吻是在哪里什么时候?太子府吗?不,其实第一次见他,在浴桶里我就强吻过他,可被他拒绝了。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冬去春来,酷夏也快到了,时间真是蹉跎不起的东西,回忆仍在,人已不见踪迹。
深吸一口,把堵在心口的烦闷全吸进肚子,提起笔,顿横捺错,龙飞凤舞,字迹即刻行云流水般在图画的一角落下:
桃红灼灼冬去也,吾心正伤悲。去年鬓发霜如雪,谁想梦归人去屋空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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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战报传回,前线人心浮动,太子殿下可能会有危险。”
“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
“上一批军粮迟迟不到,实在撑不住后,太子殿下和武将军带兵退回平邑城,平邑城被围,却始终不见援军。”
“怎么会这样,不是叫你注意军粮的动向吗?”练字的笔一折,烦闷地把它丢到一边,我口气也不是很好。
拂天面露愧色“属下该死,军粮在平北一带被不明劫匪劫掠,属下一直在调查,令属下惊讶的是,那一群劫匪劫粮后像从人间蒸发了,无论属下调用多少力量都找不出他们。”
怎么像设好的一个陷阱,连遍布全国的皇家暗卫都调查不出来吗?越想越心惊。深呼一口气,当前最要紧不是找出谁是幕后指使者,略微想一想,我直接吩咐道。
“先别管这些,赶快调集人手购粮,越多越好,即日起,分三批,装作粮商从三个不同的反向出发,以尽快的时间到达平邑城。”
“是。”福至心灵,闪过其它年头,行退礼,走到门口的拂天又被我叫回来。
“慢着,收购粮食不要集中在一个地方,人也要分成好几股,别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
“好,你去吧!”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野心想置雪拂于死地,他所求的又是什么?如果雾国被侵对谁都没有好处,我有猜想过雪昊,可他没有杀雪拂的理由啊!难道是因为那天的事?想到这毛骨悚然。
在书房内踱来踱去,一想到雪拂在前线举步维艰,我就坐不安稳,走了十几步后,心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越来越烦躁。走到桌子边角的时候,我猛地停下来,紧盯着桌子的一角,头也不抬问道。
“拂玄,你怎么认为?”
好半天没有听到回答声,我很耐心地等,过一会儿后,才传来冷冰冰的声音,说的话语气却斩钉截铁,毋庸置疑。“有势力在暗中操纵。”
赞同地点点头。
“这个我有考虑到,会是谁呢?会不会是皇城中人?”
抽出刚练的字,自言自语,我心中有所计较,却得不出个准确答案。拂玄冷冰冰的眼睛泛起些波澜,冷着脸站在旁边一动不动,这是他想问题的习惯性动作,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再说出任何话,看来这件事他也很烦恼想不通呢!。
移过视线,眼睛盯着手里的宣纸舍不得放开,雪拂啊雪拂,白纸黑字,整篇都是他的名字,喟叹一声,用只有自己能见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在外面还好吗?可一定要等我,一定要。”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有了目标有了方向,心潮澎湃,拳头有意识地紧握到一起,凝聚了一拳击出去的力量。
“主子,淑妃求见。”
“不见,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她,下次再来,直接说我不在。”
扑哧,看到我不耐烦的神色,红尘轻笑出声“是,那奴婢就回“那皇后正在午睡。””
“随你便吧!只要能打发她走,可以随你怎么说。”摆摆手,我真的一刻都受不了。
前线这头等大事还没解决,烦都烦死,淑妃最近又老爱往泰和宫跑,碍着他父亲的势力和我作为皇后的该有的礼仪风范,跟她唠叨了一次,就因为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好像是“外面的花真灿烂,可惜,还是会凋零落地成泥。”之类差不多的句子。
淑妃这个女人给我印象一直是粗野不堪,娇蛮任性,总之已经无可救药,还没见过她这么文艺的时候,我脑袋断线,突然就觉得她也蛮可怜,没头没脑脱口而出“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惊为天人,说我见解太独到了。
从那之后,她有事没事就喜欢找我说话,说话就说话吧!就像吃饭上茅厕,话每天都是要说的,就看跟谁说而已,可她每次都跟我说一些猫啊狗啊!衣服啊胭脂啊!,或者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她是女人,又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只能咧着嘴附和,可谁又知道我早憋了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
只得安慰自己她最近肯定脑袋进水了,过段日子就好,过段日子就好。阿尼陀佛,上帝保佑。
前线缺粮告急的消息直到五天后才传到京城,雾国上下一片紧张压抑,弥漫让人喘不过气的愁绪,可喜的是,一天后又传回粮食到达的喜报,举国欢腾,皇宫为此还举行了一次官臣通庆的大型宴会,在宴会上我还撮合了几对看对眼的小姐公子,喜做良媒啊!哪两家该结姻亲,哪两家不该走太近,官场如战场,这都是我皇后这个身份该考量促和的事,过程也很有成绩感,也就不觉得鸡婆了。
惊险过后死里重生,前线化险为夷,又到粮食丰收的季节,今年雨水充沛,谷物茂盛,虽然因为劳动力减少而延长收割的日期,但作物丰收并不减产,百姓高兴,吃官粮的高兴,雪昊当然更高兴。
在喜气融融的秋季,唯独我一个人笑不出来,上次军粮遭劫掠的幕后黑手一天没有找出来,我一天都不能安心。
第九十五章:雪昊会认命?
“皇上吃过药了吗?”
“吃过,昨夜咳嗽没睡好,已经歇下。”
“有劳刘公公,那本宫就不进去了。”
站在蟠龙殿门口,摆摆手,转过身去。
等着刘公公恭送,好走人,等半天没听到他往常磨锯齿般阴柔的声音,这可不像精于溜须拍马的刘公公所为。
我奇怪撇了他一眼,他赶紧蹭到我面前,神情古怪。
“皇后,老奴有一事相求。”
“哦?”犹有兴味瞧着他,他倒不好意思侧过头去,咳咳两声,才恭敬回道。
“皇后,竹芋这丫头心思伶俐,又勤奋能干,老奴觉得,她罪不至死,如果皇后不喜欢她,可以下调洗刷局,做脏活累活,恳请皇后饶她一条小命。”说完,刘公公低着头不敢看我,扭扭捏捏把弄着他的拂尘。
呀!像条滑泥鳅的刘公公会为别人求情?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看在我注视下刘公公难为情,便秘一样的脸,心里憋得好笑,我还是板板脸,不悦道。
“刘公公这是在指责本宫处罚不当吗?”
听我这么说,他急了,赶紧否认“皇后,老奴只是……”
笑着摆手,阻住了他的话“好了,本宫知道你的心思,谁敢说太监就不能娶老婆,以后本宫会给你找个更好的媳妇,至于竹芋嘛!不是本宫不给你面子,只可惜你晚了一步,已经赐白绫,尸体大概在送回乡途中。本宫给她留全尸,也是念及她尽心尽力侍候皇上的份上,也了你一份心愿!本宫先走了,人死不能复生,刘公公节哀顺变!”
愣了愣,他还是很快回神,拜身叩谢“奴才谢过皇后大恩,皇后慢走。”
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我心安理得得从他身旁悠然走过,微风拂起,秀发轻扬。
在皇宫中的日子呆久了,我也开始学会皮笑肉不笑地说话,开始学会夹枪带棒,话里藏针,杀了人再对那个人说我这都是为你好,多虚伪假妄,刘公公也是看惯面色过活的人,自然反应得当,而内心肯定是阴郁鄙视吧!但他何尝知道,不“早点死”,竹芋以后会死得更惨。
走了两步,脚突然顿下,我头也不回,没有带任何感情色彩,声音不高不低飘忽而至。
“刘公公,你谨记本宫一句劝告,活人和死人,天地相隔,别扰了亡灵,让她死不安生。”没再等他回答,我抬脚继续往前走,很快走出蟠龙殿前院,等他领悟过来的时候不知狗年马月,但他肯定听懂了我的警告。
今天本来找雪昊商量调查前线援兵久唤不至的事,官官相护,如果是有人特意而为之,肯定做得周全,不留下多少把柄,拂天私下调查是好,但有些事情得不到官面上的允许做起来总束手束脚,得了通行令,能为了拂天行事找了个方便,没想到空手而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