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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衣 上——by子言获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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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于静央银牙暗咬,续道:“我自知辜负了父王的期望,儿臣无言以对,但父王何故迁怒于他人?!我宣于氏已亏欠祁氏太多,难道父王愿意继续辜负祁氏吗?他可是胧雾姬之子,父王……真的舍得让他去死吗?!”

然而他没有料到,这句话挑起了对方,更甚的狂怒。

“你以为孤为何非要让他死不可?!你以为若不是因为你这个逆子,孤会这么做?!”

丹墀之上的公子宴倏地上前一把抢过鲤,抱住他横在奉命而来的武士之前,横眉怒吼道:“谁敢动他?!”

“三公子,请恕小人们失礼。大王之命,无人可违!”

面中无色的武士腰悬长剑,神色威严地说,奋力拉住鲤往丹墀之下拽去。

鲤惊恐得唤不出声,死死抱住身边唯一可依靠的宣于宴,睁着战栗不已的眼,急促地喘息着。

他面色惨白。

宣于宴怒到极处便嚎叫道:“想动他,就先对我出手!”

武士们被骇住,不得出手,不敢伤了他,却依然因王命而不后退分寸。

宣于宴的喊声径直传入了殿中,这时那君主听了,狂然吼道:“还不把三公子拉开?!哪怕是在丹墀之上也给孤立刻行刑!”

“父王!”宣于静央在极度惊慌之中已是唇齿颤抖,念起过往,念起青曾经惨死的从前,所有痛彻心扉的场景仿佛在那一刻蚀遍了心腹,扯出支离破碎的痛感。

他突然想起了,辛垣焕所说的话。

头脑太过混乱,以至于素来沉稳冷静的他惶恐得忘了该说的一切。蓦地他眼眉一颤,唇齿颤抖地正色言道:“父王,他现在是祁氏灭族一案唯一的幸存者,若要以那件案子为借口扳倒靳氏,除了依靠樊氏,就只能靠他!即便他与儿臣真的有什么不洁,然而家国利益当前,杀他,又难道能比巩固宣于氏的江山更重要?!”

国君指节一收,倏忽顿了片刻。

宣于静央的眼中,俄然漫上了一层雾气般,恨到深处的痛苦:“当年,您下令活埋青时,您全然不能理解儿臣的痛心绝望……可难道父王没有想过,假如是您眼见自己所爱的人死在眼前,您会有多痛苦吗?而且若他为自己而死,难道您不会搭上一辈子去内疚……?您本想让我忘了他,但却偏偏令我此生难以忘怀。我已负了他,可如今,您还要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为我丧失性命吗?父王,假如而今是胧雾姬即将死在您眼前的话,您会怎么想?会怎么做?……您真的不能理解儿臣的内心吗?!”

遽然一声狂吼,从殿上横扫而过,带出了那君主豺豹般的狂吼:“住口——!”

第30章:祸起(六)

殿外,循令抽出长剑的武士正与那两人僵持不下。

“三公子请回避,即便公子不让开,如今也是不得不动手!请公子立刻放开犯人!”

剑刃上的光在破碎地闪耀,泛出冷得刺骨的光。

鲤抱住宣于宴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抬起眼,视线分寸不离他狂怒的面庞。青丝因汗水的濡湿而缠在了他惨白的面颊上。

宣于宴矢志不渝地紧紧搂着他,让他几近窒息。

公子的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地退让,以始终不可侵犯的神色怒吼着:“住口!有种就砍下来,砍在我身上!只要我在,我不准任何人动他一根毫毛!!!”

鲤睁大了眼,仰面看着他,用不觉便泛红的眼,深深地看着。

这种绝顶的惊恐与绝望,他并不是没有体会过。

仿佛时间静止于眼前,然而那份茫然与惊惧却充溢着支离破碎的胸怀。

他想起了许多的事,譬如许多年以前。譬如十年前的那一场大火,譬如在那场大火之前,他所会逢的一切。

那一年的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是要失去一切了,他太年幼,还远远不知道所谓一切,究竟有多重要。

所以他那么冷的看着眼前走近的男人,眼神始终空洞。

直至母亲,突然就冲了过来,蓦地,死死地抱住了他。

母亲的怀抱总是如此温暖,他在她怀里听到了她狂乱不已的心跳。

她听到了高贵的母亲苦苦的央求。

“放过我的孩子……放过他……”

母亲死死抱着他,缓缓后退着。

母亲一直在哭。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很少流泪的。

可是如今那泪滴在了他的脸上,碎在了他的心上。

好烫。

烫得原本漠无感情的他,倏地就要落下泪来。

烫得多年以后他即便倾尽了所有,也无法将仇恨剔除于骨骼之外。

那时的他忘不了母亲那始终不放分毫的,他唯一可依靠的温暖的怀抱。

直至她的血,突然就染红了他的半个身子。

直至他的天,突然就塌了下来。

年幼时尚不明白的“一切”二字,如今懂了。

往昔的悲恸侵蚀着他一切的触感。

鲤急促地呼吸,眼泪,突然就碎了下来。

他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把抱住他的宣于宴推开。

“鲤?!”宣于宴惊诧中猝尔低眉唤道。

“公子……不……你若是……若是死了怎么办……”他哽住的咽喉痛得难以发声,奋力挤出的声响,颤抖得难以辨识。

他那么说着,忽地一道水痕就又从脸颊上割了下去。

宣于宴不顾他的反常与挣扎,依然死死护住他,唤道:“你胡说什么?你推我做什么?你真是想死了吗?!”

“像母亲那样,因为保护我……而死,怎么办……?”他咬住泛了紫的唇角,悲不自胜地继续用力推着他,长发胡乱地缠在衣上。

“你疯了吗?!给我住手!”宣于宴冷汗涔涔地看着失常的,犹如患了失心疯一般的他。

不是未曾见过他哭,只是从没见过,他哭得这般绝望而脆弱,甚至于懦弱的样子。

一旁的武士见机,倏忽上前。

情势太急迫,殿内的公子静央已是什么都顾不得。

他时时回首望向殿外,抑制不住从脊梁处升起的麻木与颤抖。

“杀了他对父王有何好处?!他是胧雾姬唯一的儿子,他才是这个世上最像她的人!不是楚桐夫人,也不是惑!杀了他,从此世上便当真无她任何印记!父王,您忍心吗?您真的忍心吗?!”

面对着长子不顾一切抖出的冒犯的话,国君青筋尽冒,猝尔血脉奔腾,好似血液逆流般难忍。

那些往事在心头盘旋不去,借机在记忆里肆虐起来,引起他一阵耳鸣。

刹那间便痛得钻心,痛得他动摇了自己的君命。

“不为其它的,只为父王自己,父王也应该留下他啊!假如您今日真的杀了鲤,百年之后黄泉之下,父王是否想过,该如何面对他的母亲?!”

“够了!!!”

猛地一声雷动般的吼叫将一切平复了下来,四周突然静得如同死寂,殿外阶梯之上的他们亦霎时无声,只因那一声令人不觉被震慑住的君王的狂吼。

黑衣的男人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眶尽裂,身影如山。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神色威严地锁住了跪倒于眼前的长子,咬牙而道:“……你需,立刻答应孤一个条件。”

转机忽地呈现于眼前,长公子掀起衣摆便要站起,霎时应声:“父王请言!”

男人嘴唇泛白,威严而目露寒光地盯住他,咬着字音缓缓令道:“若要孤留他一条生路,你必须立刻……娶妻成婚。”

倏地,有什么从头脑中如飓风般过境。

他睁大了双眼愣了一瞬,而后在他身前坐起的,那满目威慑的父亲说:“孤只给你三个月时间准备婚礼,从明日起,便去准备彩礼,并给孤马上去选一个女人!孤不管她是谁!听清楚没有?!至于他,必须给我软禁起来!!!”

不可抗拒的命途降临身前,宣于静央没了神色地,倏忽淡得似水地笑了一下。

“以我区区一场婚礼换鲤一命,何乐而不为……?”

他笑着,温和地笑,蓦地那容色里,便漫上了璞玉般的忧伤。

他合袖敛目,拜倒于地,恭顺地长躬不起:“谢父王。儿臣……遵旨。”

殿外的武士循声,顷刻便垂首抱拳,深躬之后齐整地退下,只留下在丹墀上依然紧紧抱着的两个人。

宣于宴回顾而望,许久没有收回那一场交易为他带来的错愕眼光。

听到了那一切,睁着虚空的眼流着泪的鲤,依然在他怀中喘息着。

却有什么,轻易地呛入了肺腑。

生死只在刹那之间,他何尝不知晓,只是缘生缘灭,亦不过烟花般短暂。

他心中似是有什么失去了,那拾掇不清的,不知是喜是悲的情感。

眼泪在悲恸之时,只会不住地落下来。

公子静央缓缓起身,往殿外走去。

直至那目光与鲤相逢。

那公子眼中无色,却轻微地,向着他温和而虚弱地笑了一下。

于是不敢去会逢那样残酷的眼光,鲤蓦然闭眼便泪落两旁,面颊一倾,就深深地靠在了宣于宴的心口上。

鲤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想着的,究竟是什么。

十七年来,除了复仇,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似乎,只想过这么一次而已。

然而,不如不想。

心太冷,便不自觉地,开始贪恋温柔的眼光。

后来的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的是,自己久久止不住泪水,抑制不住唇角漏出的呜咽,也不敢去看长公子温和而忧伤的眼光。

只记得,身前那抱住他久久不放的三公子,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长发,用难得的,忧虑而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地说着。

说着没事了,别害怕,一切都已过去了。

说,你若还怕,我便一直抱着你。

何以还抖得如此厉害呢……?

我们……回家吧。

第31章:胧雾姬(一)

那时,他还不是一国的国君。

他是国君的第五位公子。

国君年老体弱,早已不务政事。长公子资质平庸,屡屡犯错,难以服众。二公子终日沉迷于书画文辞,对朝政毫无兴趣。三公子有争夺继承权之心,将与长公子的争夺摆在了面上,朝议之时,免不了的明争暗斗。四公子每日都过着酒色糜烂的生活。

唯五公子沉稳而出众,英武而果敢,然而,却将夺嫡的野心恰当地隐藏在了心底。

他要坐山观虎斗,等待长公子与三公子在相互争斗之中耗尽气力。

要等到秘密获得朝中持有重权的大夫的支持,并树立自己在军队中的威信,同时,在军队之中,亦要寻找到一个忠心耿耿而又具有非凡将才的人。

他虎视眈眈地,在等待着一个敌最弱而我最强的时机。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寻到了一位与他极其投缘,在朝野中名望蒸蒸日上,且完全支持他想法的年轻大夫。

那就是祁氏。

那一日柳絮纷飞,缱绻如丝,阳光照得人格外慵懒。

英姿勃发的公子腰际垂剑,与年轻的祁氏大夫并肩出游。

他们将马匹拴在湖畔的树上,然后便言笑着离开了,途中公子想起自己遗忘了藏在马鞍之下的信件,于是单独折回,亲自去取。

殆及回到湖畔,在他的眼前,马匹旁,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

身姿窈窕的女子垂着如丝如缕的长发,正伸出纤纤玉指解着他的那匹马的缰绳。

“谁在那里?!在做什么?!”

他厉声呵斥,霎时抽出腰中佩剑,直直地指向了眼前之人。

那女子显然惊住,身子一震肩头一缩,便被吓得轻轻唤出了声来。她战战兢兢地,向着身后之人缓缓将身子转了过去。

公子剑眉入鬓,警觉地盯着正转过身来的女子,但他没有料到,那时所邂逅的脸庞,从此嵌入了他一生的思念。

女子有着倾城的姿容,面容清丽,姿态明研,一双瞳眸晃似水剪。她紧张地颦着的眉久久不散,从中带出了由衷的惊恐,面颊绯红,如带露的花朵迷了酒色。

在那过于精致的脸上,有着从眼角不自觉地挑出的媚。

“是……公子吗?”那女子蓦地开口,携着疑惑,声音清浅若一抹细线。

俄然愣了半晌的公子眼睫一触,恢复神色后,顿时又狠戾起来。

“我是。你是谁?”他的剑锋依然直直地指着眼前的女子。

“我……我是……祁大夫家的……女眷。”女子音调略略不稳。

“在这里做什么?”

她听了,不由得蹙着眉,轻微地笑了起来。

“公子能否不怪罪小女子呢?这剑……”

“你说了,我自会放下。”

“那么公子可不要告诉祁大夫。”女子似是恳求一般,甚是真诚地说,面中的笑却忽而缠上了明研与活泼。她接着说:“事实上,小女子跟女伴打了一个赌。”

“哦?”

“她们赌我是否敢混在仆从中,偷偷跟随公子和大夫出来,把公子的马缰卸下。”

素来严肃谨慎的公子蓦地愣住,一时没敢相信她说的话。

“不过,还是被公子发现了,而且,好像很惹公子生气的样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女子莞尔一笑,明明说的是发愁的话,面中容色却明如桃花。

“拿我来打赌……姑娘真是……好大的胆子,”他缓缓收了眼中的锋芒,从沉重的面色中破出一点点的笑,继而又问,“我如何相信姑娘呢?”

“这……公子若不信,可去问我的女伴们,她们可以作证的。只是,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夫啊。”

见了眼前的女子那笑靥如花,却偏偏细细颦眉的可爱模样,不知为何,他的气莫名就消了下去。

他收剑,走近马匹时用余光查看了马鞍,然后放下心来。

“你可以走了。”公子抬眼,甚浅地笑着说。

“真的?谢谢公子。”

“……等等。”在她方要移开莲步的时候,他突然又出声将她唤住。

“公子有何吩咐?”她应声回眸,任如何看来,都是妩媚动人。

他似是有一时的失神,而后出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愣了片刻,而后,却又一瞬笑开,出言之时轻轻提起裙角便转身反诘:“我为何要告诉公子?”

她轻声一笑便掂着足尖小步地跑开,年轻男子似有一时的慌张,不知为何,开口便唤:“姑娘若不告诉我,可就保不定我将此事……告诉祁大夫了。”

她顿时伫足转身,有些惊异地望着他。眼光游离之时,她恰好见了湖中游翔着的,一尾泛着碎光的锦鲤。

“锦鳞,”女子星眸一闪,随即笑语一滑,“我叫锦鳞。”

“锦鳞?”为这有些奇异的名字,他重复了一遍。

“公子可要记得,别告诉大夫,小女子可不想受他的责罚。”她说着,轻轻竖起修长的食指竖在唇间,衬着朱唇上那一点调皮的笑。

他看着她,那种天真似乎令他觉得有些温暖。

好似有日光细腻地摇落在心底。

他还想说什么,但她却转眼便跑走了。

后来,他偶尔会见到她的面,相逢总在他去祁氏家中做客,抑或是与祁氏外出游猎之时。

那女子总是明媚地笑着,不知会从哪个角落里出现。

她一旦出现,便会轻易地点亮他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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