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命数(四)
虽在冬季,那一日的日光却分外浓烈,笼在人身,便薰出淡淡的暖意。
在难得的好晴日里,鸣蝉忙得不可开交。
辛垣焕入宫之后,三公子府上上下下的事宜主要由他布置。虽则他跟在辛垣焕身后学了好几年且为人聪颖灵秀,但事情真正交由他手之后,依然难免出错。杂事太多,是故他又分身不暇。
辛垣焕不在身边,他本就有些忿忿,加上被一堆杂事左右,这时他的心情,便格外暴躁。
是故见到正往鲤的卧房走去的悠闲的公子宴,直性子的他,话突然就炸开了锅。
“公子,原来你平日就是这样把所有事情都扔给辛垣先生,然后自己去外面逍遥快活的吗?你知道这样先生会有多劳累吗?我才接手几天就已是焦头烂额了,你却还成天优哉游哉地四处闲逛!但凡公子肯动手做些事,我们这些下人也都不会累得那么要死不活。可别说我成天只会乱嚷嚷,这可是风气使然,人人都说三公子府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他突然爆发出的一堆怒气与怨气,令早已习惯了门客们的无礼的宣于宴无可奈何地回身,翻了翻眼珠子,之后挑眉而笑:“鸣蝉啊……我叫你平时多学学焕,是让你学他手段和学思上的厉害,不是嘴皮子上的。更何况你也该多磨练磨练,焕不过才去了几天而已,你就做不过来了,那等他回来你岂不被他笑话?”
“先生才不是那样的人。”他忿然而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我是,”他戏谑地笑,满脸都是玩笑的神色,“反正你的辛垣先生,一般也不舍得教训你。训斥你的事,只能由本公子自己做。”
“什……什么我的辛垣先生?!”鸣蝉一听他的措辞,霎时绯红满面。
见了他的反应,宣于宴笑得更是兴味盎然。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若想他了,可修书一封,我入宫之时,可为你做个顺道的信使……哎呀,你看看天下,哪有我这么好的公子。”他自诩地说着,那边听着话的人却又羞又恼。
“什么想他了?不过三个月而已,三个月过后,先生不就回来了么?”
“那可不一定,”宣于宴煞有打趣的兴致,于是诡秘地一笑,对他轻声说道,“鸣蝉,你可知道,王兄若是选定了他留在身边,那他可就是朝中之人了,自然不会回来。而且就算不是……如今宫中那么多年轻美貌的女子正围着他转,他会愿意回来?”
鸣蝉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直直地嚷嚷:“先生说了会回来就会回来的,而且,他才不像公子,有女子围在身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宣于宴哈哈大笑。
“鸣蝉,我看你是年纪太小。居于宫中且年轻英俊的男人有几个?那些未经世事的宫女见了焕,会暗地里心花怒放成什么样,我可想象得出来。还有那些不受宠的妃子,听到有人来,总会无心地留意。她们可比你寂寞得多了。而且你别忘了,焕是个男人,跟你这种男孩,可不一样。”
鸣蝉听了便是激愤莫名,不平地直唤:“才不会如此!公子尽说些唬人的瞎话!”
“是不是瞎话,三个月之后你就知道了。”他逗他逗得甚是开心,于是心情大好,不顾他依然在背后天真地叫骂着的声音,携着笑往鲤那里去了。
他走进屋中的时候,鲤正斜倚凭栏而坐,背影透过竹帘,在光影参差间投在了地上。
宣于宴轻轻蹑足走了过去,挑起了帘角。
光线突然逼到了眼前。
“公子……?”原本半撑着额头望向庭外景色的鲤,听了那声响,是故回头看他。
宣于宴含着唇角的笑,微微俯身,斜下眼睫对他说:“又打算在这里坐一整天?”
“否则又能如何呢?”
“哦?那么如你这般,我倒当真不担心三个月后被软禁,你会闲闷无趣了。”
他虽不过是在玩笑,鲤听了,目光却分明黯淡下去。
“三个月……”鲤嗫嚅着,轻轻牵了牵残红的唇角,垂眸说道,“三个月后,我就一辈子不得见天日了……是吗?”
宣于宴蹙眉看他。他不喜欢他那一副忧郁得无力的样子。
于是他突然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走吧,跟我到外边去,尽管冬日,没什么风景可赏。从前不让你出去,是怕暴露身份,如今身份既已暴露,便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鲤心生疑惑,随即问道:“公子,去哪里?”
“随便走走,总好过一直呆在这里。”他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向外走去。
日光再浓,冬日的风也是刺骨的。
他被他拉到了马上,拥在了自己身前。
宣于宴披着貂裘,是故在他怀里,鲤觉得暖意渐渐蔓延了上来。
因为温暖,所以逐渐迷了眼。
只是以这番模样到外头去,让他有些难堪。
他正扬眉看他的时候,宣于宴的笑从眼角落下:“你不会骑马,真是麻烦,而马车终究不如骑马来得爽利。如果还冷,就靠我紧一些吧。”
随后,便策马扬鞭。
第37章:命数(五)
白日的街市远远不如鲤记忆里的那夜来得热闹欢腾,泛蓝的长空下卧着的那条街道,也不似他印象中的那么长。
“这里是……那夜火祭时经过的街市吗?”鲤问。
“是啊,再往前就是湖边的那座塔,你还记得吧?”宣于宴拉住马缰,然后翻身下马,笑脸盈盈地朝向他,将他迎下了马来。
他们在街市上牵马而行。
并非特殊的节日,然而白日里,都城的街市依然熙熙攘攘。
正往前走着的时候,他们突然被一个女子的声音唤住。
“二位先生,不知是否有意,来小女子这里算算姻缘?”
那人言语带笑,引得他们不由得回身望去。
身后立着的妙龄女子容貌明研,眼若桃花,即使朱唇未启,却已笑语盈人。
“姻缘?”宣于宴笑着回问,“姑娘不觉得,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中,寻那些成双成对的男女去算才对么?”
她听闻便笑,声音清透,宛若夏日的铃声。
待那女子笑罢,她便说道:“已是成对来去的男女,不消测算也知结果如何,非合即离,又有什么可算的呢?”
宣于宴好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鲤:“你看,又是一个牙尖嘴利的。暂时走了一个焕,补上一个鸣蝉,然后又遇上这样一位姑娘……我怎么这么命苦?”
鲤稍稍解颐,淡然地噙着笑说道:“如此说来……这位姑娘似乎和鸣蝉有些相似。”
“鸣蝉?”女子奇怪地微微倾斜了脑袋,说道,“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遇上同名了的吧?不过这名字也能重了,倒是奇怪。”宣于宴说。
女子不在意地笑着说:“总之,二位关照一下小女子的生意如何?”
那公子便畅快地笑了起来:“好吧,看在鸣蝉的份上。”
两只竹签从筒中掉下之后,那女子伸出玉指将签拾起,然后抬眼,对明媚地笑着看她的公子说道:“先生,花心可是不好的呀。”
“呃……”一听这话,宣于宴的笑突然僵了一下。
“太过游戏人间,虽则不必付出真心,然而一旦遇上自己真正心仪的人,恐怕就算是有心为之,看着也像是无心之举,”女子堪堪地笑,“先生也不会希望即便自己付出了真心,在对方眼里,也像是逢场作戏而难以取信吧?”
听了这话,宣于宴不由得撩起眼角,向身畔的鲤望去了一眼。
目光刚刚碰上,鲤却因有莫名的局促,心口一颤便蓦地避开了眼光。
宣于宴定神,然后说道:“姑娘请继续。”
女子笑答:“好在先生虽然花心,但遇上命中之人之时,便会将心收回来。先生的情路虽偶有坎坷,但与他人相比,实在要顺不少。只是先生命中……有一挫折。此劫若能顺利过了,命途便是无恙的。”
“挫折?什么挫折?”宣于宴不解地问。
“关乎身家,只是小女子,也看不真切。那挫折,似乎与姻缘有关。”
“关乎身家的……挫折……?”他原本玩闹的心绪倏地停了,只因这一句,轻易地勾起了他的思索。
女子明媚地笑:“先生,谋事在人,当危难来时仔细应对,凡事都不足为惧,命数亦有调转的可能。”
宣于宴舒展了眉头,笑容变得轻松:“是么,那便谢过姑娘。”
女子唇角一匀,轻轻一躬便对身边的鲤说:“先生,轮到你了。”
一旁的鲤安静地点点头,然后接过她递来的东西,闭目仔细地摇着那竹筒,直至听到两枚细签掉落的声音。
这一次,女子却没马上去拾那签,在鲤睁开眼之后,她依然带笑地凝视着鲤的面庞。
鲤存着几许疑惑,出言问她道:“姑娘……怎么了?”
“二位的面相真有意思,”她说着,天真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若是一男一女,倒真像是一对儿呢。”
鲤突然愣住,然后将视线转向身边的人,而喷笑出的宣于宴听了,霎时转头对鲤抛出的一句就是:“这回玩笑可不是我开的啊。”
见他不可遏止地笑着,想起火夜那时,他在这街市上开口就叫他“夫人”的玩笑,鲤的面色格外阴沉。
怕了他的神色,宣于宴憋着笑对身边的女子说:“姑娘快看看那签吧,你要是还不解签,我恐怕得被他瞪死。”
女子笑得分外明朗,连着说“是是是”然后便伸手去拿那签。
而后她看着,凝眉思忖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先生,你这……”
岂料这时,突然从街市一头传出了一个中年男子暴躁的喊叫声,打断了女子的言语。
那市井中的男子大腹便便,气得心急火燎地直直地向他们跑去,且指且骂道:“你个臭丫头,怎么又跑出来招摇撞骗了?!”
“哎呀!爹!”女子突然花容失色,也不管两位客人与手边的器具,顿时扔了拔腿就跑。
“这……”面对着眼前的场景,宣于宴和鲤陡然愣在了原地。
这时只见男子怒不可遏地跑得满头大汗,大声嚷嚷道:“站住!女孩子家成天抛头露面的,怎么教训都不听!亏你大姨还成天给你说亲呢,你这样,谁敢娶?那家的小子哪里不好?你怎么偏就不愿意?”
“谁叫我就是不喜欢呢?我才不相信命数就是如此!爹要是喜欢,爹去嫁!”女子跑开时并不在意,也不恼,反而银铃般地笑着,回身应答。
她突然想起了方才的主顾,因此跑着的同时,将手撑在脸旁对鲤大声笑着唤道:“先生,要记住,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啊!”
宣于宴见了那滑稽的一幕,没忍住唇边的笑。
“倒是不用花钱呐……甚好甚好。”他打趣着说。
只是鲤却因她的那句话,怅忡久矣。
第38章:命数(六)
火夜之时,因塔中人多,他们并未去登。而今日来往于湖畔之客寥寥无几,加之冬日的湖边时常有风,因此登塔之人极少,即便上去一会儿,片刻之后也就下来了。
而鲤和宣于宴,此时正立在高塔顶层,凭栏而眺。
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湖中的岛屿以及湖畔之景。
风景有些萧索,岸边的枯枝恣意延伸着,参差而缭乱,水中沉淀着长空里的靛蓝,携着一片片流云,在倒影中走出轻悄的模样。放眼望去,画面清淡而空旷。天空太远,一尘不染。
清风过境,漾起了白衣胜雪的少年,丝绸般的长发。
一缕青丝随即轻轻捎到了他绛色的唇角,在那里停驻着,而他自己,并未留意。
他身边的公子向他轻轻伸过手,将那细发,用手指轻轻勾了下来。
鲤这才意识到了,于是清淡地笑了一下:“多谢公子。”
“这里风大,你冷吗?”宣于宴笑着问他。
他摇头。
公子说:“可惜冬日之景,太过寂寥了。”
他淡然抿唇,细声说道:“七岁以后我一直不曾离开上将军府,许多景色都未看过。在我眼里……什么都是美的。”
“那么,我多陪你出来走走,到处看看,如何?”
鲤回眸时,看到的是宣于宴明朗的笑。
“怎敢劳公子如此……?”
“别把话说得那么客气,未免太过生分。陪你出来,是我乐意做的事,说什么劳与不劳的。”
他懒散地倚在阑干上,散漫地笑,接着又斜过头来,望着他说:“你啊……什么时候才能对我不那么见外呢?连那些女子,对我都没你那么拘谨。”
于是他回答:“公子身份尊贵,自然是要上下有别……而且,我不惯与人亲近。”
宣于宴不觉便笑:“那对于你喜欢的人呢?也不愿与之亲近?”
鲤眼色微微一动,然后略略垂下了眼眉:“大概……会不一样吧。”
“呵,原来如此,”宣于宴笑着,转过身背对着凭栏,撑住手肘,仰起头笑了起来,“原来你那么讨厌我啊,我真可怜。”
他似乎存着一丝焦虑,愕然反诘:“公子何出此言?”
“不是么,否则你怎么那么讨厌我碰你?”他看着他,唇角勾起了顽劣的弧度。
鲤皱起眉说:“那……不一样。”
宣于宴暗昧地笑,俄然凑到他脸旁,轻声问:“哪里不一样?”
一旦他靠近自己,鲤就会本能地后退。
意料到了他的举动,宣于宴伸手揽过了他的腰,维持着两人间极近的距离。
他笑得不羁,而又灼目,且用细腻的眼光紧紧地打量着他的面容,令他的心不觉便跳得很快。
鲤睁大了眼,面对着他缠着自己的目光,脸颊微微泛红。
然后眼前的男子又匀开了唇角,吐出轻柔而又魅惑的音调,悄声追问:“嗯?哪里不同?”
靠得太近,宣于宴的气息暖暖地晕在鲤的面颊上,令他促狭却又无处躲避。
他看着倾斜在眼前的,那公子情悸般的眼神,与慢慢靠近的唇,突然觉得自己意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正不知所措之时,宣于宴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不在鲤意料之中地,他放开了抱住他的手,突然将头调了过去。
鲤似是有一时,生出了诧异,放下心来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触感渐渐爬上了心口。
仿佛是一种,失落般的寂寞与空乏。
他随即意识到,在一瞬间左右了自己的那种情绪有着怎样的意味,心中生出慌乱,因而又微微后退了分毫。
尚未从思绪中脱身而出,这时,他听到了身边的男子的说话声。
“鲤……你真的很喜欢我王兄吗?”
“诶……?”
“你们总共也没有见过多少次面,我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宣于宴笑声低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