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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衣 下——by子言获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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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颦眉闭眼,深深地思索,然后音调异常冷淡地对辛垣焕说:“……三年之内,不要回来……”

辛垣焕有些诧异地绽开了眼睫,睫羽一触即分。

恢复平静的宣于静央缓缓翕合唇角,挂着泪痕暗自说道:“铲除靳氏是眼下之事,越快越好,我立刻就会布置,然而要彻底拔除他在朝中的势力,最快也需一年……这一年里夫人将诞下王孙,不论是男是女,樊氏的权力都将在朝中得以巩固。他国得知湛国朝野动荡,难免乘火打劫……因此我需扩大军备,并动用上将军训练军队,两年之内,均要提防他国来袭。然而殆及局势彻底安定,樊氏已在朝中完全立稳,是故我必将收回上将军手中的兵权,并且培植其它军中将领……铲除异己,得到王孙,收回兵权,要做到这些,至少需要三年。”

辛垣焕没有说话,宣于静央的这些言辞,令他在惊讶的同时,内心稳妥了下来。

这个人不需要他去担心,哪怕在他眼前时,他总是显得如此脆弱,尽管他在面对感情之时总是过于优柔寡断。

但他终究是一国的长公子,是国君最器重的儿子,是他钦定的继承人。

在他儒雅的外表之下,也有一颗盘踞在政治之上的强硬的心。

辛垣焕觉得他已经看到了几年后的湛国将变成怎样。

只是这个国家,这个天下,从来与他无关。兴盛也好枯朽也罢,与他低微卑贱的血统素无半分牵连。

那一切也入不了他的眼。这个天下,要的只是那个人在。

辛垣焕静默疏离地笑。

之所以耗尽城府,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之所以落子惊绝,不过是为了替他重塑一个社稷江山。

他该走了。

辛垣焕在离开之前,舒尔开口对宣于静央说道:“对了,长公子,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他说:“放过靳玥。”

宣于静央原本些微平静的心,竟又因为这浅淡的一句而掀起了波澜。

见他眼中的神色明显有变,辛垣焕不假思索便出言:“并非出于长公子所想的原因……”他接着说道:“靳玥与靳于息的父子关系名存实亡,他与靳氏并无多少联系,且独自一人成不了任何事,因此,他对长公子无任何威胁……他不过是被臣利用了而已。”

宣于静央似乎思考了很久。

他不可遏止地想起辛垣焕与靳玥的关系。每想一秒,心就痛得深一分。

那个清幽孤绝的男子总是一副一切皆不入眼的疏离模样,令他实在无法相信他与靳玥能有一段令人心惊的过往。

他是一国的长公子,他无论如何不会觉得那段感情与那个人,他能接受与别人一起分享。

哪怕他只是曾经被他人占有。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嫉妒。

更何况靳玥,也是整个事件的参与者,始终难辞其咎。

若不是火夜之时被他撞上,那末事情究竟是否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未可知。

宣于静央心乱如麻,那种错乱表现在了面色上。

“长公子……”那种受伤的神情太过明显,辛垣焕不由得再次出声,“请不要在意过去的事,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而他也只是个可怜人……”

“……好,我答应你。”宣于静央最终牵着唇角说。

“还有一事……”

“什么……?”

辛垣焕有些犹豫地提到了一个名字:“鸣蝉……”

又是一时的沉默。

“……我明白。”宣于静央停顿了半晌,然后面色低沉地说,“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他,也必定会关照宴的府邸。”

辛垣焕看着他,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提及的两个名字,令眼前的人倍受煎熬。

他难得地忧戚而愧疚地笑。

“臣必须走了。”这时,他说。

宣于静央突然身子一搐。

眼前的男子合袖长躬,低眉敛目。长发从素白的衣上清泉似的泻下,他端凝的姿态万分恭敬。

“长公子,珍重。”

当他将平静如一的声音递出唇角的时候,宣于静央不由得乱了神色忽而上前一步。

然而他很快地缩回了步子。

他紧紧攥紧了拳头,手中还握着那一包剧毒的粉末。

“你走吧。”他在前一刻庄重地正视着他,咬着发音一字字地说,后一刻,却突然转过了身。

长发的男子撩起眼睫,从唇角流出了若有若无的浅薄的笑。

继续注视着对方,只会让分离更步履维艰。

心已经很痛了,哪怕是逃避着眼光,也要求得片刻的安歇。

更何况在这般刻不容缓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让他们继续难解难分下去。

辛垣焕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算没有看见,他也知道背后那个撑在几案上的男子,又从眼角染出了清浅的水光。

第89章:商羽(六)

月色寂寥,如一脉庭中孤草。

离别的人终究往各自的方向而去。

宣于宴略有些发愣地放空着视线。

鲤滑开眼睫看着他。

“公子。”飞奔着的马车内,传出了少年幽然而携着一缕焦虑的声音。

宣于宴回神望他,唇角一撩:“什么?”

“与长公子分别之后,你怎么一直心神不宁?”

“并非心神不宁,我只是在想事,”他浅淡地笑着应,“在想王兄和焕的事。”

一听到他们的名字,鲤就略略敛住了眼眉:“他们……”

“焕走了。”宣于宴说。

“诶?”

“王兄很在意他的事。”

鲤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愣了数秒之后只得说:“毕竟先生离开了,长公子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宣于宴摇了摇头。

“不止如此,更因背后那些复杂的事,比如焕的过去,比如他究竟做了什么。”

鲤有些奇怪地说:“那些事,我记得连身为主人的公子也不知晓。”

“是啊……”宣于宴不由得悠悠然叹出一口气,说道,“只是我现在知道了。”

鲤不觉从面容中生出诧异:“公子怎么知道的?”

宣于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突然将袖中一囊取出,倏地递到了鲤的眼前。

“你打开这个,里边有夹层。”宣于宴容颜庄重地低声说,“这是焕在分别之前给我的。”

鲤诧异地接过,挑起修长的手指将锦囊揭开,悉心去寻找它所说的东西。

而后他果真见到锦囊之中尚有一处隐秘的口袋,缝补的细线,已被宣于宴挑断。

他从中取出了一方落了字迹的帛。

他在心中读着,随着文字的渐入眼底,那些墨迹仿佛生出了割裂呼吸的力量。

鲤不由得面容失色,虽低压着声线却压不住音调中的惊骇:“这上面写的……是真的?!”

宣于宴用手撑住了下颚。

“啊……既然焕那么写了,就是真的吧,”他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他从不骗我。”

听了这句话,鲤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直维持着有些僵硬的坐姿。

“你也会很在意吧,鲤?”宣于宴撑着头颅斜望着他,问道,“就像王兄那样在意。”

鲤睁大了如夜的眼瞳,眉间轻蹙。

他没说一声是,也不道一声否。

宣于宴说:“我明白,谁看了这样的东西都会吃惊,连我也难免,更何况是你和王兄。”

鲤心情忐忑,毕竟真相就在眼前,而那真相当中,又有重要的部分与他相关。

他心猝然沉下,而后却又缓缓回升到原来的位置。

这时的宣于宴突然问他:“你会恨他吗?他算计了你。”

鲤牵过唇角,眉间的蹙痕不散,却缓缓摇了头。

宣于宴似是有些吃惊地将微笑勾出:“哦?”

“先生有自己的理由,若有选择,他不会这样做。不……理应说,假使当日靳于息派来的不是先生,那么也许今日我当真会身首异处……”

他音调虽低沉,却不见几分忿恨与仇怨。

宣于宴忍不住笑了出来。

“王兄若能像你就好了,鲤,不过我料想他心里必定清楚,却因忌惮父王而做了些不得已的事,他的地位毕竟与你我不同。”

“那末,公子并不在意此事……?”鲤有些迟疑地问。

他明媚地笑:“我是个死心眼的人,只看得到他替我们操劳过多少,又诚恳地帮过我多少。我虽暂且失了权位,但却抱得美人归,这倒是多少人一生都求不来的好事。”一言方罢,他又信手揽过了他的腰身。

常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开玩笑,是他的常态。

鲤原本静默的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他正想要出言,抬手之时却将囊中一物无意间遗下。

两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过去。

鲤拾起了一枚刻著名字的印章。

他以为那是宣于宴的东西,然而拿起之后看去一眼,才发现并非如此。

那陌生的名字令他倍感诧异。

“这是谁的东西?”鲤的目光不曾离开印章。

“那个啊……”他有些懒散而不在意地说,“大概是焕的真名吧。”

面对着鲤诧异未已的表情,他笑着说:“一看到那两个字我就有了这种猜测。他那时告知,我今后可以此名此物去钱庄拿钱,我知道以我公子之名,无法将私人财物贮入钱庄,所以必定需要一个假名与帐头,然而这印章看起来已有些年岁,可见它曾被人使用过,同时这也侧面说明上面镌刻着的是真实的姓名。而他把这样的东西交给我,我不可能不多想。”

鲤似乎明白了一些:“所以辛垣先生将这个交给了公子……那他自己……怎么办?”

“我疑心这些财物是当初我赐予他的那些,当初我曾给了他许多钱财,兴起之时,多贵重的物品也曾赏过他,却从不见他使用,他的屋子也一直甚是朴素。此次事出突然,他要为我准备也来不及将府中的财物寄予此名之下。我想,他很早就已经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罢?所以他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我给他的东西,然后现在,用这种方式归还于我。”

面孔精致的少年默默牵了牵唇角:“所以先生从一开始就算好了这一切……”

“他啊,实在聪明绝顶,”宣于宴笑着说,“我见过不少自诩聪明的人,以及着实聪明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够超过他……”他忽而加深了唇角的弧度,续道,“能有这样的门客,还真是一种荣幸。”

他的话让鲤免不了地吃惊,须臾之后他出声道:“我想我能够明白为何先生身为细作,却愿意为公子效力了……”

“哦,为何?”

鲤没说话,却从唇角流溢出了一角难得的微笑,宛如丝线,若有若无。

“不想说就不说了罢,”见了他难得的微笑,宣于宴欣赏似的打量着他,而后打趣道,“只是今后,你我两只涸辙之鲋,就要相濡以沫了。这境遇与你这名字,倒是无意中合了。”

“命数吗……?”鲤唇角的弧度缓缓放下,眸子里坠着一点迷离的神色。

无意中想起命数二字,想起从前一名陌生女子为他们道出的命途。

那算命的女子说他终究否极泰来,似乎如是。

她亦说宣于宴将遭遇一次关乎身家的挫折。

似乎也无意中应了她言。

鲤突然徒生感慨。

假使这真的是命数,是在往好的方向去走也就罢了,至少他与宣于宴虽前途未卜,却终究走到了一起,可携手天涯。

但他并不知道那女子也曾对宣于静央和辛垣焕说过一些令他们无法释怀的话。

一人有着一段忘不掉的悲惨的过往,磨难未足,但有另一个命中注定的恋人。

另一人生来妖智,平生颠沛流离,若得一处安歇,便得一世太平。

人生渡到此处,徒生迷茫,也不知命数的年轮,究竟是否能走得出去,所谓的缘分,是否会被风化。

鲤又将低压的视线,缓缓投向了印章底端的那两个字上。

那被染作了殷红的两个字。

商羽。

第90章:白马(一)

他出生的时候,一片从长空中坠落的鸟羽舞过了母亲的眉间。

出生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辛垣氏的少主人泛着兰香的琴声。

宫商角徵羽。

商羽。

那就是他最初的姓名。

淡然飘渺,虚空无形,容不下藏在轮廓之中的暗火。

辛垣焕策马而行。

自三公子府而出,拜别鸣蝉入宫之时,他已做好准备不再回去。

他知道他的结局只有两种,一则是死在宫内,殒命于宣于静央或国君之手,一则是全身而退,逃往他国继续改名换姓,抛弃从前所有的一切,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而他活了下来,此时他身边只携着一个早已备好的单薄行囊。

白马飞翾着铁蹄,不顾一切地远离着沉重的宫殿,脱缰一般径直狂奔。

然而此时,在离宫之后必经的路上,忽有一人撞入了辛垣焕的视线。

霎时间,他猛地拉紧了缰绳。

马匹嘶鸣,蹄声降止,牵衣而来的人抬头望着他,在日光之下显出了一张宛若女子的精致的脸。

辛垣焕停顿须臾,旋即翻身下马。衣裾轻扬,他的身影云一般落在了来者眼前。

靳玥见了他便微微翕合唇角,满目忧虑地红着眼眶,密密地注视着他,神色一刻也不舒缓。

见了他的神色,辛垣焕音如止水地低声唤:“少爷……”

当灼热与枯竭的视线绕在一起,往事便纷飞如枯叶,洒满了阴沉的天地之间。

那一年,他尚十二岁,但已不再叫做商羽。

他辗转地被卖往一个大户人家为奴,那家的主人在朝中做着小官。由于他生性聪颖,因此颇得主人喜爱,以至成为了那家少爷的陪读。

他在那个时间里,学了不少书。

然而也领略了人心的险恶。

他小小年纪,独自承担了诸多的诽谤与中伤。哪里都有眼红的人,只消为他罗织一项罪行他便免不了遭受莫大的责罚。终究出身卑贱,即便主人对他有所赏识,在心里也依旧将他视为最低微的奴隶。

但他不理解的是,分明已被权贵轻视,被使唤得如牛如马,而那些与他同样出身的人,却还相互倾轧,见不得他人得一处好。

在擦拭身子时,辛垣焕低眉看着身上一道道叠加的伤痕,冷冷地笑了起来。

他渐渐明白了什么叫做可笑的人心,可笑得无可救药。

所谓真挚的情感,大抵是一种奢侈的纪念品。

因此心思变得越来越密,城府变得愈来愈深,深得不似一个年幼的孩子,深得眼底已经没有了一丝多余的感情。

他是一部可怕的机器,每当遭遇了更为可笑的事,别人就会无形中为他完成一次更深的塑造。

玩火自焚。当那个容貌俊美的少年渐渐成长起来,在不经意之间已经将那些人稳稳踩在脚下,甚至拿捏住性命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这个外表儒雅而淡漠的少年,有多令人惊恐。

然而两年之后,一切又有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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