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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奴——by非天夜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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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凌云恭声答:“回陛下的话,先父许琰,微臣十三岁时便被选入鹰队了。”

许琰……李效想起些零星片段,二十年前江州许家一夜被抄,那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与自己无干。

然而许凌云能进鹰队,料想此事也已翻案,李效正思考间,忽闻海东青长声尖鸣,展翅飞向宫门。

侍卫队齐齐转过马头,亭海生欣喜道:“到了!”说毕策马上前,只见林家的车队古朴简单,随行不过二十人,后跟着六具小车,沿外城东街绕过午门外。

铃声清脆,马匹长嘶,宫门缓缓打开。

亭海生率领数名侍卫,着宫人们将花轿抬过来。

马车上的侍女们纷纷下车,各牵车厢锦帘,亭海生亲自按轿杆,令其前倾。

远处午门前,唐思与许凌云各自朝两边探头探脑地张望,显是十分好奇。

“有甚好看?”李效冷冷道。

许凌云一哂置之,发现李效空着的左手微微发抖,似有点紧张,便缓缓催马上前,牵起李效的手,让他按在天子剑柄上。

林婉弃车换轿,亭海生上前放下轿帘,许凌云方道:“陛下,咱们可以过去了。”

李效点了点头,催马上前,亭海生骑马将准皇后轿子带到午门中央,宫人退开。

李效下马,上前揭帘,只见轿中女子双目通红,手中握着木棉、栀子、桂花三种花枝捆成的花束,取“花开并枝,子孙满堂、富贵荣华”之意。

李效道:“你……”

亭海生忙翻开黄柬,示意看此处,李效哭笑不得,瞥了一眼,朗声道:“林婉。”

林婉双眼噙泪,轻轻应了声。

李效:“你可愿当孤的新娘?”

林婉抿着唇,御林军起哄,李效不悦蹙眉,回头看了一眼,上万御林军鸦雀无声。

许凌云道:“接着叫,别怕陛下。”

于是鹰队在许凌云的带领下纷纷呱噪,揶揄,李效一张俊脸红到耳根,许久后,林婉方怯怯道:

“嗳……”

李效得了回应,忙不迭将轿帘放下,林婉似还想说句什么,忽然被这一关轿,眼中充满难言苦楚。

李效翻身上马,吩咐道:“起行。”

朝臣山呼万岁,宫人们上前扛轿,御林军散开,成一过道,李效骑马带着单轿入宫。

许凌云与亭海生策马跟上,亭海生满头大汗,紧张至极,一路跟着李效到了养心殿外,是时殿前早已收拾好位置,留出皇帝休息之处。婚轿则抬进寝宫,宫女们牵着林婉下轿,前去太后座侧换妆。

换妆时,须得穿宫内准备好的凤袍,家中带来的东西都得留下,服侍的俱是太后指定的人,嫁妆则有专人送去延和殿。

按照规矩,帝君大婚前住龙央殿,婚后则住延和殿。

李效坐在殿前出神,司监上茶,唐思已率领御林军散在午门外等册后,唯余亭海生与许凌云殿外伺候。

一名老嬷嬷前来,躬身道:“陛下。”

李效放下茶碗,见是跟着太后的身边人,知道定是太后遣来的,淡淡问:“母后有何事?”

老嬷嬷笑道:“太后方才问,跟着陛下的随行是何人,公公们说是许侍郎。太后忽然想见许侍郎,说说话儿。”

李效道:“既传你,便去罢。”

许凌云应声,示意亭海生多注意着,便与那老嬷嬷朝内殿走。

老嬷嬷慈祥笑道:“待会见了太后,问什么,许大人便答什么。”

许凌云识相点头,站在寝殿外,又见檐廊下女人来往不绝,出出进进,捧着红布盖的木盘进殿,又提着空盘出来,显是林婉在内换妆,披凤霞戴凰冠。

少顷嬷嬷们在殿内架了屏风,太后坐在屏风后,许凌云站在屏风外,垂手听着。

“陛下近日如何。”太后问道。

午后日光投入养心殿,到处都是红彤彤的一片,许凌云恭敬答:“陛下一切如常。”

太后道:“鹰奴,听闻昨夜是你在龙央殿外听旨,皇帝说了些什么。”

许凌云道:“是,陛下昨晚上睡得不太踏实,着臣讲了些史籍,四更时才合眼。”

太后静了片刻,似是想起前事,许久后开口道:“召你来,其实也不为的问这闲事。”

许凌云恭敬而卑微地一躬,影子映在屏风上。

太后缓缓道:“你娘过得如何?”

许凌云低声道:“承太后垂询,娘已去了,十一年前得了风寒。”

太后悠悠叹了口气:“非是我忘了你许家,刚生完陛下便被接回京城,偌大一个皇宫,后妃们都盯着,不敢说,也不敢动……时时想起这事,夜里都说不出的揪心……”

许凌云道:“今日是陛下大喜之日。”

太后嗯了声:“一眨眼间,陛下也是成亲的年纪了。当年冰天雪地,皇后将我赶出京城,怀胎七月,无处可去,多亏你家收留……”

许凌云叹道:“前些年,案子也翻了,父亲的冤屈早已洗了,太后不可伤神,当以保重身体为上。”

太后缓缓点头:“那年本和你娘说好,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若是两男孩,便当义结金兰,后头的这许多变故,实是世事难料。”

许凌云笑道:“今日衰,明朝荣,风云际遇,本就是很难说的。”

林婉换了凤袍,站在殿内角落处,远远看着许凌云。

许凌云只假装看不见,太后又道:“陛下既喜欢你,便应了那句缘分难得,来日须得多提点着,该劝劝,该说说,不可愚忠,知道么?”

许凌云低低答了声“是”,太后又道:“屏风搬开,我瞧瞧,那日看不仔细。”

两名老太监来将屏风挪开,许凌云抬头笑了笑,让太后仔细看。

“不像你娘。”太后唏嘘道,眼中隐有一丝泪花。

许凌云自嘲道:“臣也不知自己长得像谁。”

太后被逗得笑了起来,两道悍而精细的眉毛一弯,随手打发道:“去罢,也不赏你了,短什么,遣个人来说声就是。”

许凌云单膝跪下谢恩,退了出去,太后方朝一旁梳妆完的林婉招手。

回前殿时,许凌云忽地停了脚步,海东青从殿顶飞来,于他肩畔掠过,扑向一名林家的丫鬟,那丫鬟不住避让,小声尖叫。

是时女官往来两殿,本是常事,然而许凌云却看出点不寻常的事。

“揣的什么,拿来我看看。”许凌云低低吹了声口哨,唤回海东青,站在那丫鬟面前,止住她去路。

丫鬟道:“皇后的物事。”

许凌云道:“是么?”

他一手握着那丫鬟手腕,揪出袖来:“皇后的嫁妆都送去延和殿了,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进宫来的?”

那丫鬟手上握着一个半掌圆的白玉小匣,吓得快哭出来了。

许凌云取过胭脂盒,只觉白玉琢造的质地带着一丝沁人的寒意,当着那丫鬟的面,旋开白玉匣一看。

里面是半截割下的柔软鸡冠,许凌云一见之下,知其用途,登时色变。

新婚之夜帝后同床,林婉竟带着一截生鸡冠?许凌云只听说过民间女子初夜见红之事,偶有非处子之身,私自身许他人,出嫁时便袖携鸡冠,洞房时将鸡冠内败血挤于白绫上,用以欺瞒新郎。林婉也带了这物事?

丫鬟带着哭腔道:“大人饶命……大人……陛下若知此事……”

饶是许凌云镇定,此刻也难以收摄心神,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听内殿脚步声响,忙随手将胭脂盒盖上,交回给那丫鬟,低声吩咐道:“谁也不许说,知道么?”

丫鬟惶恐点头,许凌云深吸一口气,朝前殿去,寻思以李效的脾气,不仅不能说,更要帮皇后遮掩着,绝不能露出半点口风。

否则大家一起死。

13.乌梅核

李效一手支颐,倚在天子榻上出神,昨夜一宿难眠,心神未免有点浑浑噩噩。许凌云来时焦急道:“亭大人!”

亭海生茫然道:“啊,许大人?”

“皇后都穿好凤袍了!陛下怎么还没换下铠甲?”许凌云催道:“未时了这都。”

亭海生霎时回过神,忙道:“陛下……陛下在小憩……依许大人见,这便唤陛下起来?”

许凌云道:“劳烦大人前去拖着皇后,我去服侍陛下。”

亭海生忙不迭点头,许凌云一阵风进去,摇醒李效。

“快快快!”

许凌云手忙脚乱,李效甫醒便被没头没脑一番折腾,怒斥道:“放肆!”

许凌云:“待会再治臣的罪,快啊!要耽误时辰了!”

许凌云匆匆几下解了李效龙盔,手指触上天子赤腰健腹时,二人都是不自觉一避。

“亭海生怎地也不唤孤?!”李效意识到晚了,又问:“母后都问了你什么?”

许凌云把盔甲随手一扔,取来薄衣捋顺,帮李效系领扣,笑道:“问陛下昨晚上睡得好不。”

李效咂吧嘴,小寐醒后满嘴涩味,许凌云随手拈了枚干梅,朝他嘴里一塞,李效哭笑不得,起身道:“成了。”

许凌云服侍李效换完单衣白裤,朝外间吹了声口哨,便退到一边。太监们捧着盘蜂拥而入,李效自若昂头,对着镜子参详。

镜内,背后人笑起来时,两道柳眉微一弯,形成亲切的弧度。

“鹰奴,你的眉毛。”李效忽道:“笑时与太后有点像。”

许凌云不自然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道:“臣方才还见到皇后了,是个美人。”

李效出神了嗯了声,片刻后道:“自孤记事时,太后便不常笑。”

许凌云低声道:“是臣为人不稳重,性喜嬉皮笑脸。”

李效冷冷道:“你也知自己行事不稳重?”

许凌云暗自好笑,是时李效换上一身龙袍,气宇轩昂,隐有压迫之势,犹如变了个人,太监们齐齐跪下。

“陛下起驾——”

李效转身阔步迈出养心殿,亭海生与许凌云二人跟上,养心殿前车驾已摆上,皇帝入车,左右侍郎随驾,仪仗俱全。

不片刻帝后二车到得正殿前,百官列队,古乐恢弘。

李效身穿黑金二色龙袍,头戴天子英冠,宽袍广袖,伸手时林婉不易察觉地一缩。

李效侧过头,注视林婉,嘴里吊儿郎当地咀嚼——先前许凌云喂的乌梅还未吃完,留个梅核嘴里衔着。

林婉怯怯迎向李效目光,将细白小手放在李效掌中,殿前钟鼓齐鸣,帝后携手入殿。

册后,百官朝拜。

李效嘴里仍吃着乌梅核,没机会吐掉。

大学士诵完玉册,抚须一笑,百官再拜,李效亲手给林婉戴上凤冠,朝臣退去,亭海生引路,前往明凰殿参拜列祖画像。

李效颀长手指于嘴角一抹,许凌云恰到好处伸手,二人手指一拉,皇帝的梅核被塞到许凌云手里,许凌云揣进袖中,相安无事。

林婉瞥了李效一眼。

“怎么?”李效停下脚步,问:“累了?”

身旁只跟着亭、许二臣与一队太监。

林婉低眉道:“臣妻……”

李效道:“累了便歇一会。”

林婉迟疑摇头,李效松开手,径自朝殿内长廊去,幽深明凰殿内,帝君一路行过,林婉缓缓跟在其后。

“这便是成祖。”李效在一副画像前停下脚步。

林婉道:“陛下也仰慕他?”

李效点了点头,问:“你也知成祖生平事迹?”

林婉缓缓点头:“成祖果敢擅断,然昔年与孙皇后成婚,却过得不甚幸福。”

李效不住思索林婉话中涵义,许凌云适时道:“陛下文武俱全,今日大婚,较之成祖,陛下更无憾。”

李效缓缓点头,转身离开明凰殿,帝车早已等在殿外,二人再度前往养心殿,向太后奉茶。

太后吩咐一番,无非是成家和睦之话,李效再出来,回延和殿,这场婚事才算大约完了。当夜御花园内天子摆酒,宴请群臣,别有一番热闹不提。

且说侍卫们终于卸了担子,海东青放回鹰厩,许凌云独自在御花园边上,与一桌侍卫心不在焉斗酒。

亭影绰绰,桂香十里,一轮明月在天,照得延和殿顶满檐辉光。晴夜中皇宫的龙椽勾于天顶,朝向中秋圆月,颇有种难言的意境。

许凌云昨夜未成眠,此刻手持空杯,对着太掖池中月影呆呆出神,远处丝竹频传,酒酣楼高,红锦凌乱。

“许大人。”

“大学士。”

许凌云转身,朝大学士礼貌鞠躬。

大学士欣然一笑,这名老人历经三朝风雨,昔年十六岁江州才子扶峰赴京赶考,被誉为京城第一才俊,金榜题名,独占鳌头。

那时的扶峰英俊潇洒,作得一手好文章,朝中六部,太学门生甘拜下风,更难得的是仪表堂堂,虞国百年间年轻官吏,无人能出其右。

后扶峰回归江州任参知之职,政绩斐然,仕途扶摇万里,青云直上,举荐大学士时年仅二十七。

这一任,便是五十年。

五十年中,这名睿智老人见证了朝中风流云散,前两任皇帝政期或荡匈奴,或平四海,百年难遇的旱涝,万民围京的大战,议和,叛乱,扩展疆域,赈济天下,废后,杀妃,甚至十余年前皇后一派的甄家没落,江州富贾许家被抄家灭族,直至许凌云逃过杀头大难,回到京师,安安静静地得守他的一隅。

史上记载的大小事,扶峰都见过,史上没记载的,扶峰也都亲身经历了。

再过十年,或许是十余年,这名传奇般的大学士,也将成为史书的一部分。两任虞国皇帝称其为先生,朝臣视他为帝师,他朝何处站,便意味着权势的天平倾向哪一方。

然而待得扶峰告老还乡时,仅有一车书,两名老仆,当年十六岁入京,双手空空,唯一背篓,辞官还归之年,两袖清风。

很多年前,扶峰玉树临风的相貌扬名京师,一生未曾婚娶,如今老了,一身潇洒风韵仍在,脸庞却被不饶人的岁月刻上了皱纹。

“许大人近日都在做甚么?”扶峰负手道。

许凌云坐在太掖池的栏杆上,随手扔了块石子,荡起满池涟漪,低声答:“无事穷忙,不过是读几本书,你这就走了?”

扶峰唏嘘道:“也该走了。”

许凌云低声道:“听说,皇后出嫁前,曾有意中人?”

扶峰莞尔道:“皇后出嫁前的意中人,许大人今日不正见过了么?”

许凌云淡淡道:“当不是陛下,她的眼神骗不了人。”

扶峰道:“我可没说是陛下。”

许凌云蹙眉思索,林婉已非处子,不定待字闺中时,便与人私定终身,那人是谁?寻常侍卫不可能,不是御林军统领便是亭海生……

扶峰哂道:“近日读史,有何感想?”

许凌云笑道:“感想无非是……恨生不逢时云云,好不容易长大,有的人却老了。”

扶峰悠然道:“无缘则已,那杯醉生梦死,可曾后悔喝过?”

许凌云看着池水出神,反问道:“那杯醉生梦死,你又可曾后悔喝过?”

扶峰一哂转身,前去与老臣喝酒,许凌云道:“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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