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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云头——by旧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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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官也不能孤身前往。”

“这是自然。呃,不过带一个人也就够了。对了,您那位弟弟可不行。”

“下官是独子,没有弟弟。”

“咦?……那就那个叫庆儿的小东西吧,对了,他不懂得中原武学吧?”

“他是伺候文墨起居的书童,怎么会懂。”

“好,好,好得很,就他了。”

那脸膛红嫩的药铺老掌柜只念了两行,便笑眯了眼睛,细细看完,脸上的笑愈发厉害,放下纸,笑嘻嘻地打量着秦攸,道:“少侠想问什么?”

秦攸给他笑得发毛,狐疑道:“您看这个方子,是治什么的?”

“这上头啊,皆是寒凉峻急的药味,专司攻伐阳气。”

“您说浅显点儿?”

“就是让人清心寡欲,少思房事。”

“……”

一个脚夫打扮的人蹭过秦攸身后,匆匆出了铺子。

老掌柜抽了抽鼻子,转头看去,只看见那人不起眼的衣角在门口一闪。他眯着眼,头也不回地问伙计:“出去的那人买的什么?”

“师父,那人要的是曼陀罗果子。”

“要多少?”

“哈,三十枚。不过他身上一股腥膻气,右手上都是刀柄磨出的茧子,只怕是辽人扮的。徒儿担心他拿去害人,就和他说卖完了。”

老掌柜点了点头,继续道:“少侠还有什么想问的?”

“……哦哦。那么,这不是治消渴症的药方?”

老掌柜笑了一声:“这个啊,若说一点关系没有,倒也不是。青春年少之人——比如少侠这样——如果纵欲过度,底子再不好的,便比常人更易得消渴症。”

他见秦攸表情怪异,补道,“不过么,我看少侠倒不是那般人。怎么,是令尊令堂还是令师给少侠开的方子?呵呵,管教得未免太严。”压低声音,笑道,“其实,不喝也罢。”

37.

府门外的便道上不知何时森然停了十来驾装饰一致的马车,阮雪臣跨出府邸大门的一刹那,几乎有些晕眩。他只往巷尾扫了一眼,便不打算再徒劳地数下去了。

耶律赤节颇为得意地负手同他并肩而立,体贴道:“大人需要我拨些人手帮你搬箱笼么?”

阮雪臣心不在焉道:“我已关照庆儿只收拾些随身衣物出来。谢过殿下。”

“啊,也对,大人到了上京,保证什么都不会缺。”

“不。下官……草民既是作客,不便叨太久,数月便归,不必多带行囊。”

耶律诧异道:“诶,我不是这么说的……”阮雪臣不耐烦道:“那就再议吧,殿下。”

庆儿扛着衣箱出来,以袖拭泪,哭哭啼啼个不住。雪臣忙问:“秦少爷还不在屋里么?”他心知那小子有时爱翻墙跳窗,他在正门守着,若是秦攸倒已回了后院,缘悭一面,那才真叫人吐血。

庆儿做梦也想不到要出那么远的门,还不知归期,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摇头。

阮雪臣心里一凉,就听耶律道:“那便启程,大人请上车。”

时辰本就不早,一出京城上了官道,山远树稀,黑压压的天幕就低低地悬在头顶上。

阮雪臣蹙紧了眉头,心烦意乱地放下了车帘。

秦攸那死孩子不知去向,回府见了信,恐怕要以为是自己有意弃他而去,不知要伤心成怎样。若是他只身追来劫人,这里的戒备比山贼窝严密百倍,秦攸一个人决计讨不了好处,说不定还要负伤。

最迟明日,萧图一定会知道此事;他若有心搭救,赵柳的两封密旨都可以不作数。只是,欠下这么大的人情,以萧图那般恶劣的性子,不知道日后又能想出什么花样来相狎。一念至此,阮雪臣先还有些窘迫,忽而心头一跳,惶惶然想道:莫非……此行原本就是萧图的授意?他那日床笫间就大反常态,莫不是又寻了新的法子,将自己送人,加以折辱?

又想到那日萧凤渡口风中隐约透出劝自已不要绊住萧图之意,难不成那老狐狸也掺了一脚?

不错,赵珋一人拿不出这种莫名其妙的决断,萧氏父子中至少有一个在后头撑腰。

阮雪臣心念落到此处,呆想了一会儿,反而轻叹了一口气。同萧秦二人再纠缠下去,势必两个都要被他妨害。这般说来,或许远离汴京倒是好事。

“呀,大人因何叹气?”车马犹在行进,也不知耶律赤节是如何跳了进来。

阮雪臣无力道:“无妨。另外,殿下不须再以大人称呼草民了。”

他既然想通了关节,此时开口自然就和缓了几分。耶律立刻听了出来,笑嘻嘻道:“我打算一回到上京就为大人向父皇请封,这称呼就不必改来改去了,麻烦。大人,我还有个六岁的弟弟,成天只知道马马马。你来了就好了,好好教教他汉文和礼仪。”

阮雪臣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耶律不知道他是想起了秦攸,见他没有冷冰冰地说“再议”,以为是心思已经松动了,也嘿嘿陪笑。

阮雪臣吃了四天干肉酸奶,十分不惯,食量渐小;此时已经离城镇甚远,能买到的宋国食物粗劣得很。耶律也无法可想。

秦攸迟迟没有追来,阮雪臣疑惑之余,不敢放心,反添了担忧;萧图也毫无动静,雪臣只道被自己猜中,心慢慢寒了一半。

这一条路,同他与萧图共赴兰提镇时所走的是同一条。只不过此行的天气暖和得多,沿途虽无人烟,却是草木蓊郁。

耶律有时到他车上,说是讨教汉话;阮雪臣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几句,一次忍不住道:“殿下的汉文已经是极好的了,即便偶尔有一两个生辟典故不知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何况殿下身边总有专职翻译的通事。”

耶律赤节摇头道:“那些通事,没有脑子的比有脑子的多。何况,”凑近了笑道,“你们宋人太狡猾,我不把汉话学精了,怎么敢打交道?”

雪臣往后避了避,喉结一动,神色古怪道:“殿下……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耶律露齿笑道:“哦?我和他哪个生得比较俊?”

雪臣看了一眼他右手拨弄着的绑得花花绿绿的辫子,重重咳了一声,侧过脸去。

离京第五日,阮雪臣自一个小盹中醒来,听见前头有些喧哗。他还未多想,打起车帘,见天色已暗,却还未停车扎营,反而愈驶愈急。

雪臣心下一震,知道有变,却不知究竟是何情形。凝神听了一会儿,那些叫骂都是契丹话,还隐隐有了刀兵相击之声。就在这时,马车忽然一顿,整个人便向前倾去,险险要跌出马车,就被人一把推了回去。

他被搡得胸口一痛,借着车里微弱的月光一看,青布短衫,梳着双髻,原来是庆儿。雪臣连忙摸了摸他身上,道:“伤着了么?”

庆儿摇一摇头,将他按到软垫上坐稳,便转身上了马,将马头一拨,夹紧马肚就往斜刺里驰去,立刻便离了这支马队。

阮雪臣听见人仰马翻的喊杀声都被抛在了身后,略略定下神来,发觉庆儿将车赶出不多远,就转了方向,又往汴京来时的路驰去,不多会就奔出了十里地,也不见有人追来。庆儿便勒了勒马,让这牲口能喘口气。

雪臣一路都盯着他纤细的背影,忽然道:“你不是庆儿。你是谁?”

庆儿笑了一声,仰首将发髻拆了,披下一头乱毛来,甩了一甩,又将衣襟一撕,顿时便传来骨节的咔咔作响,腰背立刻厚实了不少,坐在马背上的身影也高出一截。

野外荒寂无人,惟有月色如瀑。阮雪臣听见自己的问话从四面八方传来了诡异延宕的回音。

前方那人转过头来,双目灼灼道:“雪臣哥哥。”

38.

阮雪臣愣愣地望着少年的脸庞。心安下来,反而一时说不出话。他伸手将车帘的流苏一一理平了,开口道:“庆儿呢?”

秦攸低笑道:“大约在府里哭。”

雪臣也不禁莞尔,又道:“刚刚车队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我那车上的仆从都说契丹话,我不懂。我是听见前头有人动了刀子,就跑过来寻你了。”

“莫非又是山贼。”

秦攸摇头道:“不像。我经过了七八辆车,看见好些辽人侍卫躺在地上抽风,可是我同车的那些老弱却一个都没事。对了,我还听见,动静最大的就是那个姓耶律的车。”

“有人投毒?如此,倒像是他们内讧。”

“八成就是。”

雪臣皱眉道:“辽国皇帝年事已高,若是他们几个皇子自相残杀,也说得通;可是偏偏挑在我宋境内动手,不论死了谁,日后必然要借此生事。”

他说到此,便沉吟不语。秦攸回头看了他好几次,脸上颇有些迟疑的模样。雪臣便道:“怎么?”

“……你是要我回去救那个辽国皇子么?”

阮雪臣慢慢眨了两下眼,道:“不。”

过了好几个时辰,二人行到一处谷地,再向前便是密密匝匝的杨树林,秦攸将马喝停了,道:“夜不入林,就在此地将就一晚吧。”

看看月色,已近午夜。他们都连晚饭也未用,饿到几乎不觉得饿了。秦攸拾些枯枝点了个火堆,让阮雪臣看着,自己要去林子里找食物。

阮雪臣忙道:“不是不好进林子么?我不饿,你别去那里。”

秦攸不好意思道:“可是……我饿得很。明早还要赶车。”

既这般说,雪臣只好由他去了。等了许久,秦攸终于带回来一串大老鼠样的东西,拿树枝穿着。

阮雪臣窘迫道:“这个……能吃吗?”

“这东西的肉比田鸡嫩。以前师兄弟们经常捉来打牙祭。”秦攸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噗嗤笑道,“好罢,我就知道你不肯吃。”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松鸡来。

此地能点得着的枯枝不多,二人惟有精打细算。那只松鸡小得可怜,秦攸掏干净了,用杨树叶和泥裹着,埋进土里,又将火堆拨到这一小块土上头;五只林鼠统统剥了架在火上烤。

弄妥了,秦攸便坐在一边,用树叶擦干净那把杀鸡剥鼠的匕首,道:“辽人那里随手捞的。幸亏不是我的剑。”

林鼠果然肥嫩得很,不一会儿油滴进火里,哔哔啵啵的声音不断。秦攸撕了半只下来,就听见阮雪臣偷偷咽唾沫的声音,递了过去,他又摇着头不看。秦攸确实是饿极了,暗笑一声,便全塞进口里,边嚼边道:“其实不会太好吃,没有盐。”

三口两口又解决了两只,秦攸用匕首拨开火堆,将松鸡掘出来呼呼地吹掉灰,上手剥那泥壳。那东西着实有些烫,秦攸左右换着手,忽觉阮雪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头也不抬道:“马上就好。”

“那日的鱼汤也是你煮的么?府上的厨房做不出那个味道。”

秦攸先点了头,才想起那是哪一天,倒有些脸红,舔了舔唇,将弄好的松鸡肉托在手心上给他:“吹着吃,挺烫的。”

阮雪臣才咬了一口,就见秦攸脸色一变,忽然贴到地上,听了一会儿,起身飞快地用泥将火扑灭了,道:“有人有马,还不少。我们走。”

将马车赶进了杨树林,二人便弃车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林子里不见天光,他们又刻意拣那些了无人迹的地方躲藏,行走十分艰难。

又过了一刻,连雪臣都能听到马蹄声就在林子附近了,秦攸找到一个十分隐蔽的树洞,将阮雪臣推了进去,自己将洞口遮掩了一下,蹿上了雪臣藏身的树,俯身听着动静。

树洞里气味十分难闻,阮雪臣也不想去看身周都是些什么东西,只能闭了目勉强专心地思量:不论是哪一支辽人,都没有理由费这么大工夫来冲他下杀手,会追来寻他的只可能是耶律赤节。耶律没有死在大宋,这倒算是好事。可是秦攸已经除了伪装,如何掩饰得过去?

秦攸找的这地方偏僻得要命,阮雪臣已经从树皮的缝隙里看到火把在不远处时隐时现了好久,却始终没有绕到这里来。

他贴着树洞壁,小心地挪了一下酸痛的脖子。

居然在这里搜寻得这么严密,一定是已经找到了马车。也对,那本来就是辽人的马,大约闻到主人的气味就自己找过去了。

草木被踩踏的声音忽然近了许多,不一会儿竟像是到了跟前。林子里各种各样古怪的声音多得是,阮雪臣侧耳仔细辨别着那是不是脚步声。

他几乎屏住了气,却依旧闻到一丝古怪的腥味儿,刚皱了皱眉,就觉得一个潮湿腥臭的东西几乎舔到他脸上,是兽的舌头。

电光石火之间,阮雪臣忽然心念一动,大喊一声:“秦攸别出手!”

淡淡的微光之下,他看出了紫髯的轮廓。

火把渐渐集中到这里,阮雪臣前前后后掸着衣服,秦攸冷着脸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握着匕首。

萧图拈着冷了的烤林鼠肉从后面走上来,自己咬了一小口,将剩下的丢给狗,望着二人,似笑非笑道:“哟,私奔?”

39.

萧图带的人手并不算多,找了片平整的地方简单扎了营。阮雪臣要开口细问,萧图便摆手道:“累得我够呛。明日再说。”又抽了抽鼻子,道,“小兔崽子,什么地方不好躲,把你塞树洞里。”

秦攸斜眼道:“那也没少一根毫毛;若是干等你救,哼。”

萧图难得被噎了一下,只得不理,转向雪臣道:“没法烧水,先将就歇息一晚,忍得了么?”

阮雪臣也只好点头,又要了些干粮与秦攸分食干净,臭臭地去睡。

第二日,萧图起身时候,见外头天光大亮,日色落在今年的新草上,明晃晃的耀人眼目。一问张达,才知道时辰已经近午。

他一边进食,一边道:“他在做什么?”

“阮大人在前头一条山溪里擦洗身子。”张达见萧图抬头看了他一眼,忙道,“属下已派了两人守着,呃,远远守着。”

萧图自言自语道:“可别有蛇,好吧,他应该没那么笨。”又问,“那小子呢?”

张达有些为难:“他也跟去了。”

萧图将一块干肉放在桌上的声音重了些。张达立刻道:“王爷,要不要备马?”

萧图抹了抹嘴,冷笑道:“不用了,在这里等他们。”

他三天两夜不眠不休地从京中赶过来,恶斗一场,又寻了二人大半夜,这才起得晚了些,却叫秦攸捡了便宜。越想越是不甘,虽然只等了一刻钟,暗中不知磨了多少次牙。

远远望见阮雪臣和秦攸从一匹马上下来,萧图敛去妒色,懒洋洋向二人道:“准备开拔。”

雪臣微微有些羞赧之色,应了一声。他见过萧图这般神情,知道是真生气了,便不再多言,直到三人并辔上路行了几里,才问:“辽国皇帝出事了?”

好在萧图不高兴起来,并不像秦攸一般沉默倔强,悠然道:“辽国皇帝年纪虽老,却还好好的。”

“……那昨晚为何?”

“十五日前,辽国大皇子暴病而死。”

阮雪臣略一思索,道:“那么,那个六岁的小皇子呢?”

萧图微笑道:“你是说三皇子耶律阿布。不错,他的那个母妃阿只曼,也算是个厉害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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