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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云头——by旧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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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臣愣了一愣,道:“秦兄这是哪里的消息?……萧图找的那点罪名,除了打草惊蛇,什么用处也没有。”

秦子荀看了他一眼,道:“今日正是打蛇探路。罪名么,只要想,总能有。胡党倒台之时,孟家摘得并不算干净,只是那时孟老太爷还活着,懂得看风色,乖乖让萧家剪了一大把羊毛。眼下他们当家的却蠢得多。萧图若是要扯点什么当年的事出来,也不算难。我们明日朝堂上看吧。”见阮雪臣面色凝重,柔声道,“你放心,我总是与你一边的。”

房外不知何时起了牙板之声,秦子荀停了话头,随着哼了半句,道:“我同你这年纪时,还在鄞州当县令,我那时也是个爱玩的。渔白,我唱那地方的小调你听。”便取了银筷,轻轻击碗,唱了几句听不懂的词,声音倒很清越。他这模样全然不似平日的端方,雪臣也笑了一笑,伸筷为他打拍。

待到二更时分,两人走出会仙楼,还未反应过来,忽然跌进一团漫无边际的夜雾里。来时满街的灯火,这时居然幽约如同天边星子了。

雪臣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伸手挥了挥面前的浓雾,有些发懵。

身边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挽住了他。雪臣刚吃了一惊,那人笑道:“京城天气就是这般古怪,渔白你多待几年就知道了。”

雪臣并不习惯与人这般亲密,脸上发窘,“噢”了一声,便被秦子荀挽着,向雾中走去。暗夜里,身周皆是一团白气,脚下望不见地,踏出去都有点腿脚发软,仿佛直入三山烟云里。

阮雪臣一路听着那人朗声谈笑,微微有些愣神。

这样走了一袋烟工夫,雾气散了几分,前面忽然听得见许多杂乱的马蹄声。

两人都有点疑惑不定。正在此时,面前的白雾里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出现了一个马背上的人影,堪堪在他们前面两步停下了。

那人身姿异常挺拔,一身白色猎装,肩上的银裘和胯下黑马的鬃毛都有些沾湿了,显然是刚从城外回来。身后影影绰绰的还跟了不少人,然而除了马蹄声,一点私语也听不见。

秦子荀同阮雪臣都吃了一惊,对看一眼。子荀施礼道:“王爷夜狩,真是好雅兴。”

萧图高高坐在马背上,眯眼笑道:“秦大人,阮大人,这么大的雾还携手夜游,也是好雅兴。”

“这是阮大人高升,几位同僚为他庆贺。”

“哦。”萧图下了马,神色古怪地笑了笑,道,“他们那个不是中午就贺过了么。这晚上的,是秦大人单独下的帖子吧?”

阮雪臣不知道他连这种微末小事都有线报,脸上已经有了几分愠色,高声道:“不错。”

“那么……小王今日相邀,阮大人却不肯给几分薄面。莫非,大人还在记恨小王从前的戏言?”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量浅,不敢去王爷府上扫兴。”

“阮大人素来高洁,不愿光临寒舍,这个小王自然知道。不过么,”忽然凑到阮雪臣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笑道,“那种近身宠臣的位子,你倒也爬上去得很快嘛?”

4.

雪臣不是个能受气的性子,当即冷下脸来道:“下官今天多贪了几杯,恐怕一会儿酒劲上来,应对失仪,冲撞了王爷,告辞了。”便绕开他往前走。

萧图伸手一挡,笑道:“阮大人看得清路么?这么走,想走到什么时候?”话音未落,忽然将他拦腰抱了向马上一丢,翻身上马,摸到缰绳,道:“阮大人醉了,我送他回去,秦大人小心慢走。”

此时迷雾渐消,前方是一片清光,萧图一夹马肚,便稳稳驰了出去。

阮雪臣惊魂稍定,道:“这成何体统,王爷放我下去。”

萧图睬也不睬,策马疾驰。

雪臣抢了几把缰绳,都未得逞,怒道,“王爷!”

他们一路狂飙,这时已离了闹市,萧图忽然一勒缰绳。那黑马四蹄一收,阮雪臣猛地向前倒去,额头就撞在马鬃上。萧图一把搂了回来,见他惊得急喘,又气得脸白,忍不住笑道:“好友共乘一骑多得是,你这样大惊小怪,路人看见了,反倒真以为是抢亲呢。”

阮雪臣也不搭理他,只管推那双手臂,要往马下跳。谁知那人的胳膊如铁钳一般,掰不动分毫。

萧图大笑数声,喊一声“驾”,策马小跑起来。

阮雪臣愤愤道:“王爷平日都是这般强行霸道的么。”

“随你怎么说。阮大人,探花府邸就是前头那一座吧?”

这时分,云雾尽散,夜风如水。雪臣不再搭理他,也竭力不去想这仿佛被人搂抱的姿势,摆了一张黑脸,寻思方才秦子荀的话。

萧图在他耳边笑道:“你这身寻常打扮,像个风流书生;穿着官服呢,一本正经的,倒也好看。我都分不清哪个更好些。”

好在雪臣心中烦躁,这些混话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赵珋是已故太后养大,可不是她生的,反而萧图是她嫡嫡亲亲的侄儿。赵珋软弱无能,萧家父子却手段了得,这些年一点点蚕食这赵宋江山。孟家之事,不过是萧图又想吞掉一小口罢了。他见事明晰处置果决,其实比赵珋强得多,只是,任由他一家独大,实在不知是福是祸。

见阮雪臣没有反应,萧图又挨近了道:“这月白衣裳,衬得你眼睛黑,可是你那官服的颜色,又显得眼里有水气。阮大人,我要是你的丫头,天天光想着怎么打扮你,就该把头发愁白了。诶,大人屋里好像不用丫头?”

这么一个人自言自语,他也说得开心不已,不久便到了府门口。萧图翻身下马,伸手想抱他,他已经自己跳下来了。萧图笑道:“大人总是这般……你我相识也这么久了,你看我动过你一根毫毛么?”

阮雪臣只作没听见,直接道:“多谢王爷,下官告辞。”

萧图也只作没听见,自顾自接下去:“阮大人对我如此见外,倒偏偏醉后和某人深夜携手游荡,若不是我碰见,只怕明早啊,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雪臣怎么也料不到他说得出如此荒唐的话来,愣了好一会儿,大怒道:“你,你……谁和你一般……你……”无耻二字,到底说不出口。

萧图慢慢收了笑容,看了他一眼,上马道:“阮大人看人的功夫,还不够火候。好自为之,不需远送。”

5.

不觉又是早春。每年此时,冰雪初消,辽人就开始滋扰边境。这本是常事,只是这一回事态比往年更严重些。阮雪臣被遣为安抚使,前往与辽国相接的兰提镇。

赵珋自然是满心不愿意让雪臣到这蛮荒偏僻的地界,尤其是,萧图也要一同去。不过,他的不愿意,向来什么都不是。

雪臣的骑术本来不算坏,连行十日之后,也有些吃不消。他不再逞强,换乘马车前行。

愈是向北,帘外的山色愈是黯淡,至此已是衰草连天的景象。朝中兵权,大半已落在萧氏手中。这些天来,他耳闻目睹端州王亲兵的情状,更是暗暗心惊。此人若是有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真不知道那平庸的皇帝能有几分胜算。

草草扎营安顿下来,阮雪臣在自己帐中点了灯,细细翻检书箱中可有压坏的文书。

帐帘一掀,有人进来。他以为是送餐的兵士,头也不抬道:“先放地上吧,别污了桌上的书。”听到一声熟悉的带笑的“阮大人”,雪臣一怔,面色不善地抬头。

这些天来,萧图白日在马上,夜间主帐里人来人往,忙至深夜方才熄灯,一直也没有找过雪臣。初上路时,雪臣虽有防备之心,也渐渐放下了一半,不想今日这人出现在他帐中。

萧图还没换便袍,依旧是一身骑装,只松了衣结,丰神俊朗中别有一番懒洋洋的意态,凑近来拨亮了油灯,道:“阮大人,你……”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挑眉,压低声音道,“别动。”便探手过来。

此地蛇虫百脚甚多,雪臣只当身上有什么虫子,立刻僵着脖子一动不动。

萧图望着灯下他白腻的脖颈和微颤的睫毛,微微一笑,从衣领上拣下一根发丝来,在指上捻了几捻。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雪臣,一口气吹走了。

他的手并没有碰到肌肤,却弄得一室莫名其妙的气氛。雪臣飞快地扑着眼帘,咳了一声,正色道:“王爷找下官何事?”

“啊,没什么事。同行这许多天,还从来没有关心过阮大人的衣食起居,小王深恐辜负了官家的嘱托,所以今日特来看看大人。”

他这番话中规中矩,腔调却十分油滑。雪臣忍不住顶回去:“多谢王爷费心。王爷如此将圣上的话放在心上,圣上知道了,也当欣慰。”

萧图毫不在意地笑道:“我少时同官家一起长大,情同兄弟。他的话,我自然放在心上——就是他的珍玩爱物,我们也是不分彼此的。”

阮雪臣不是听不出这话中猥亵之意,却无从发作。

朝中都知道这年轻探花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待人接物顶多只是守礼而已,从来没有谄媚之相。虽然他圣眷甚隆,可从没有人将他同皇帝的娈宠想到一起的。

也只有萧图,说得出这种无耻的话来。

雪臣脸色一冷,端了茶杯横眉道:“王爷日理万机,下官不留了。”

萧图仿佛觉得他这脸色很好玩,道:“嗯,这就送客了?阮大人,下官其实还想请大人去我帐中同宿……诶,大人不要动怒,只因我那主帐最为戒备森严。此地已离边境不远,小王深恐有辽人细作混进来。”

见他说正事,雪臣也就勉强道:“不至于,来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处。即便有,王爷千金之躯,也比我更应保重。”

“可是——辽人一定没有见过大人这般的美人,万一将大人掳去,这样那样,可如何是好?”

“你!”

恰在这时,帐外有他心腹叫了一声王爷。

萧图笑得还没缓过来,叫那人进来说话。来人向他耳边低低道:“王爷,京中……密折。”

外人进来,雪臣只得又装作无事。萧图一边听,一边斜眼在他强作镇定的脸上转了几转。听完,大笑数声,连道“有趣”,大步走了出去。

这营帐扎在林中,时有鸟粪落叶掉在帐顶上,一夜窸窣之声不绝。雪臣一直睡得不稳,总是被些凶险的短梦惊醒。他睁眼喘了几口气,揉一揉两太阳,便掀帐打算喝口水。

刚刚起身,近处忽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响动,是人的骨节发出的动静。

他的住处几乎是整个营地的中心,寻常人没那么容易摸进来。

雪臣寻思一番,带了几分怒气,脱口道:“王爷?”

6.

电光石火之间,一只冰凉的手牢牢扣在他的颈上。陌生少年的声音在他耳边道:“聪明的,就别出声。”

这声音还稚嫩,微微有些吴地口音,身上能闻到些许血腥气。

雪臣立刻噤声,做出不反抗的姿态。那人单手摸了一根麻绳出来,将雪臣胡乱捆了,按在床上,粗声粗气道:“有吃的么?”

一滴液体落到到雪臣脸上,顺着脸颊滑下去,还是温热的。

“……你是宋人,你受伤了?”

“少废话。吃的在哪里?”

“我看不见。你点上灯,我指给你。”

“……”

“我要叫人,早就叫了。你看见了,外面巡夜的多得很。”

“……”

那人似乎能夜中视物,稍稍摸索,帐中就亮起来。他小心地挑着站的位置,不叫自己的影子映到帐上。

雪臣看清了来人,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高大,面容却还青涩,蓬头垢面的,提了一口柴刀,左肩上扎的绷带渗出血来。

他指点少年到柜中取了吃剩的冷羊腿。那人似乎饿了很久,拿到手就小兽一般狼吞虎咽地撕咬,一边斜着眼打量他。吃完抹了抹油嘴,又拿了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大口灌下去。

雪臣有些洁癖,见状别过头去。

他猜想这少年大约是贫家孩子,迫不得已做了盗贼,挨饿受伤,见这里有华丽的营帐,就进来找吃的。心内也有几分同情。

“你肩上的伤,得重新包扎。”

少年道:“不用你管。”又摸到几块面饼,抱着刀啃完,才道,“怎么,你有药?”

“金创药还有一点。在那箱子里。”

少年想了想,还是把箱子提来放在雪臣身边,又把他上身的绳子解了。然后就坐在雪臣身边,不动,也不说话。

雪臣暗暗好笑,动手帮少年拆了绷带。他粗通医理,看那伤口,果然不是宋兵的箭矢,也不是刀剑,倒像是山匪的大砍刀弄的。流血虽多,好在并不算深。雪臣道:“是男子汉就忍着点痛。”给他细细上了伤药,用一卷雪白的新绷带重新缠好了。

那少年动了动胳膊,又看了他一眼,将他下身的绳子也解了。犹豫了一下,用脏兮兮的衣袖把雪臣脸上的血渍擦掉。

雪臣极淡定地坐在原处不动,也不说话,只安静地望着他。少年闪身到门口,向外面窥探了一会儿,忽然别别扭扭地道:“谢谢。”便不见了。

雪臣揉了揉手脚,凝神听了一会儿。

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想必那人是出去了。他抓了狐狸毛鹤氅将自己一裹,掀帘出去。

营中远远近近生着许多篝火,只有一顶帐篷还灯火通明,便是萧图的所在。

不过几个时辰,他们的位置换了换,阮雪臣成了萧图的不速之客。

这人刚刚得空,闭目轻揉着鼻梁,面沉如水,看上去少有的正经:“你帐里丢了东西?”

“没有。”

“那怎么想到增加巡卫?”

雪臣并未犹豫,如实道:“刚刚有外人闯进来。”

他原以为这里的守备已经相当严密,没想到一个莽莽撞撞的毛头小子都能混进他帐里。必须让萧图再严加训诫,一刻也不能耽搁。

萧图放下了手,看着他道:“人呢?”

“是个孩子,就要了点吃的。我让他走了。”

“孩子。”萧图短促地笑了一声,伸了一个食指,盯着他的脖子,道,“身上带着兵刃的……孩子?”

雪臣低头摸了摸颈子,虽然没摸到什么,却已经明白过来,是方才滴到脸上的血淌到领子上了,茸茸的狐狸毛遮不住。“……这个,不是我的血。”

萧图不再同他多说,向帐外道:“张达,把紫髯和赤髯都牵到这里来。”

阮雪臣本来离他尚有五步之距,见他起身向自己走来,还未及反应,忽然颈间一凉。萧图将他鹤氅的毛领一剥,动手就去撕他纯白里衣的领子。

他的衣料是上好的丝绢,轻易撕不下来,反而颈子被狠狠勒了几下。雪臣疼得皱眉,推他道:“你放手,我那里,我那里有他换下的绷带。”

那两条狗着实有些本事。不过一个多时辰,张达回来报道:“启禀王爷,我们摸到西去两里地的庸山上,是个山匪老窠。属下着人清点了屋宇器物,算来这一伙总不少于二十人。可惜人没在寨子里,只留了三个看家的喽啰。属下已让人将他们分别审过了。”

雪臣道:“怎么样?”

“回阮大人,确实有您所说的那样一个人,不过,不是他们一伙的。那人三日前掉进这伙山匪的捕兽陷阱,还受了伤,山匪头子看中他身上一把好剑,给缴了去。他们本打算杀了这小子,可他很是乖觉,说自己是独行盗,愿意入伙。今天趁人都走了,他就逃出来了。赤髯紫髯一路闻到的,应当就是当时他逃下山来留下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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