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筠瑶?”我愣了愣,立刻把车架到了一边,打算伸手帮她卸下这捆草。她却一闪身子躲了开去,径自背着稻草走向厨房。
我跟了过去。左筠瑶推开厨房门,麻利地卸下肩头的草绳,把那捆稻草丢在灶堂口,转过身来嫣然一笑:“丁老师,您先坐,家里现在没茶,我喂完奶奶吃饭就来烧水,请您稍等!”
左筠瑶非常利索地忙活着。她拿起毡布摊平铺在锅台上,揭开锅盖,从热气腾腾的饭锅中端出一盘蒸茄子,再盛了一碗饭,一起放在木头托盘里,两手端着又直奔堂屋。
我连忙站起身来跟了过去。推开门,屋子里的陈设显示出这个家庭生活的困顿:堂屋正中摆着一张残破的八仙桌,边上的几张条凳面都是用槐树棍劈开的,两端插上树杈将就着当两条腿。靠北边墙下放着一张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条几,左边的楞上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右边楞上写着“伟大的革命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字样。显然,这都是文化大革命时代遗留下来的。西边靠墙的地方是个麦囤,里面堆放着很多麻口袋。除此之外,堂屋里再也没有别的陈设。我吸了口气,满怀着同情继续抬脚往东房里跨去。
房间里同样简陋。一张老式的宁波床,对面地上放着两只木箱,上面摆放着这个家庭最豪华、最奢侈的物件——一台十四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左筠瑶坐在床边,正在喂躺在床上的老人。这位老人头发花白,但是被尽可能整齐地地挽成一个鬏。她面容苍老,显现出一副痛苦的神色。看到我进来,老人连忙满怀歉意地冲我笑了笑:“您是小瑶的老师吧?真不好意思,让您敲了那么长时间的门……要不是上个月摔断了腿,我一定亲自给老师开门的……小瑶妈妈带着他爹去上海看病了,都快有半年没有回来啦,也真难为了小瑶这孩子,一方面要服侍我,一方面要抽时间复习,不让自己功课拉下……老师这次来是不是因为小瑶功课退步了?这全怪我,唉,上个月我在窑厂推方砖的时候要是小心一点,不让车子倒下来砸断了腿,也不会这么拖累小瑶……”
“奶奶,您自己吃吧。”左筠瑶一把将碗筷塞到老人手里,打断了她絮絮叨叨的话,站起身来对我说,“丁老师,跟我到厨房来吧,我这就烧茶给您。”
第四十五章
我从左筠瑶的眼神中能够感觉到她乞求的意味,于是我轻轻地笑了,笑得阳光灿烂不动声色:“左奶奶,真不好意思,我口渴得很,先到厨房去喝碗茶,好吗?”
“丁老师,你快去喝茶吧,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你跑了这么远的路……”左筠瑶的奶奶听我这么一说,坐在床上欠了欠身,满怀歉意地说,“可惜家里只有白开水,真是太怠慢老师了……筠瑶,茶瓶里的都是早上的陈茶,你快点给丁老师现烧热的去……”
“知道了,我这就去厨房,丁老师您也过来吧!”左筠瑶头也不回地跨出房门,似乎早已料定我会跟着她走。我苦笑着摇了摇头,退后两步,掩上房门,不甘却又无奈地转回身跟在左筠瑶身后向厨房走去。
进了厨房,左筠瑶反手关上门,缓缓转过身来。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两道泪痕清晰可见,牙齿正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因为咬得过于用力,下唇外侧被咬破了,渗出一道淡淡的血痕。半晌,左筠瑶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我说:“丁老师,这件事不要告诉我奶奶,好吗?我只求您这一件事……”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她家徒四壁的情况和从她奶奶只言片语中我能猜出个大概,我想这个故事的主要情节应该是一个贫穷而坚强的小姑娘最终因为沉重的家庭负担而向金钱妥协的过程。是的,从她家里的陈设来看,她的贫穷的确是令人同情,可是老傅又该怎么办?难道因为她的一己之私就可以置老傅的生死于不顾吗?想到老傅,我的心里的愤怒顿时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我对这个女孩的同情。
“为什么?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尽量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中依然掩饰不住我愤怒的情绪。我想,此刻我瞪着左筠瑶的眼睛一定是燃烧着火的——那种不解的、失望的、愤怒的火焰。
左筠瑶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滚落下一串泪珠,晶莹剔透,然而可惜的是,现在的我完全没有耐心为之感动。在我看来,这串泪珠也许只是她的又一个华丽的伪装而已。现在的孩子,究竟是被人引诱还是自甘堕落,谁知道呢?我已经无暇分辨,也不想分辨。
“到底是为什么?”我再一次恶狠狠地逼问道。左筠瑶惶恐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像一只受足了惊吓的小鹿,她抽抽噎噎地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他们告诉我,只是想稍微惩戒一下傅校长,来出一口气罢了……我没有想到这件事对傅校长的影响有这么大,现在我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有什么来不及?我要你明天就到乡派出所去作证,来洗清傅校长的清白!只要你愿意将功赎罪,一切都来得及!”我的口气虽然严厉,却比刚才缓和了一点。我想,说到底这丫头还是个孩子,而且现在她显然已经知错了,只要她能站出来说明事情的真相,我也就不用和她计较她一时糊涂犯下的过错了。
谁知左筠瑶听了我的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丁老师,我不能跟你去作证……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傅校长,可是我还是不能为他证明清白……”
“为什么?!”我怒吼道,几乎气炸了肺:这个小丫头,本来以为她只是一时误入歧途,没想到她原来是自甘堕落,真是让我看走了眼。
“我没有选择,丁老师……我爸爸半年前从建筑工地上摔下来,落了个高位截瘫,胸椎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妈妈带着爸爸先后辗转到北京、广州、武汉、南京,后来打听到上海二军大有可能治疗好爸爸的残疾,就咬着牙又带着爸爸去了上海……治疗的费用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了给他治病,我们一家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品;妈妈至今还在上海一边打三份工,一边服侍住院的爸爸,尽一切可能给他治疗;我们一家也已经去过那个建筑公司无数趟了,可是他们根本不想承担一分钱的费用……这次郭乡长帮我们家出面协调,建筑公司终于答应承担百分之三十的费用,再加上郭乡长为我爸爸争取到的农村医疗互助金,我爸爸总算看到了一点点康复的希望……郭乡长这样帮助我们一家,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我又怎么能在这时候更弦易辙,让我爸爸康复的希望功亏一篑呢……”左筠瑶泪流满面,目光中交织着矛盾与煎熬。
“可是……可是为了你爸爸的康复,你就可以牺牲傅校长的一生清白吗?!”我想声色俱厉地呵斥她,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对于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又有谁还忍心对她做出更多的苛责呢?
“郭乡长说了,这件事最多只是让傅校长在杨树村声败名裂,但绝对不会因此坐牢;他还说了,反正傅校长不是本地人,这样一来,他离开我们这么贫穷的小地方,回到他生活的大城市,对傅校长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左筠瑶呐呐地说道。
我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傻孩子,这件事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哪里知道你是一颗被姓郭的利用的棋子啊……傅校长为此承担的后果远远要比你想象的严重……”
“真的吗?”左筠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当然是假的,小瑶啊,你怎么能相信这个家伙的胡说八道?”门外有人抢先一拍答道,厨房门同时也被缓缓推开,一个庞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姓郭的,是你……”
第四十六章
是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郭乡长大人。他挺胸腆肚跨进门来,脸上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板着张扑克脸,一脸的严肃。虽然我不认识他,但从他的制服再结合我今晚所了解的情况来判断,他应该就是袁村口中所说的张所无疑。
郭乡长冲我粲然一笑,笑容里几分得意,几分揶揄,还有几分怨恨:“丁老师,咱们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浑身像掉进了冰窖,身体不可遏止地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愤怒。我伸手点着郭乡长的鼻尖,沉声喝道:“果然……果然是你,姓郭的,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啊,丁老师,我怎么听不懂呐?”郭乡长轻轻拨开我的手,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像猎人在欣赏落入圈套无法挣脱却又不甘绝望拼命挣扎的猎物。
“少给我装了,姓郭的!一听说老傅出了这事时我就怀疑跟你有关系,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原来就是你!”我的手也因为内心的愤怒而颤抖不休。
谁知郭乡长听了却哈哈大笑。他转头用戏谑的口吻对着一直没有吭声的张所道:“我说老张啊,你们派出所一般是怎样给犯人定罪了?是不是也像丁老师这样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人扣上一顶有罪的帽子?”
“当然不是。”张所总算开了口,不过他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我们办案都需要证据的,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就这么草率地给人定罪的。”
“说得好!丁老师,听到了吗?证据!要有证据!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你是不能这么随便给我定罪的,否则我可以告你诽谤!倒是你那救命恩人的处境倒真的是很不妙,因为目前所有的人证物证都一致指向他,我们都想帮忙替他开脱,不过看来很难啊……”郭乡长一副居高临下悲天悯人的表情。
“你要人证是吗?这里就有一个,而且她是本次事件中最关键的当事人,我想她一定可以证明傅校长的清白!”我忍住心头怒火无限期望地转头看着左筠瑶。
左筠瑶好像吓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眼里满是惊恐的神色。她愣愣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左筠瑶,你要知道,你的证词对于傅校长可以说是生死攸关,非常重要。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想你一定能明辨是非,绝不会去昧着良心冤枉傅校长的,是吗?”我压低了声音,尽量平和地说道。
“我的话……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左筠瑶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
“是的,非常非常重要……”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边的郭乡长打断了,他恶狠狠地说:“喂,小丫头,别听他胡说,难道你不希望为你的爸爸争取一笔医疗费了吗?”
听了郭乡长的话,左筠瑶低下了头。我紧张地看着她,郭乡长也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厨房里沉默着,气氛却无比压抑,让我有透不过气的感觉。
终于,左筠瑶抬起了头,她眼里噙满了泪水,将头缓缓转向郭乡长,姓郭的脸上一喜,而我的心猛地一沉。左筠瑶脸上闪现过一抹痛苦的神情,但是立刻被一副毅然的表情取代。我正要再对她说些什么,她径自缓缓开了口:“郭叔叔,我非常谢谢您对我爸爸的关心,可是,我实在不能因此而违背良心去冤枉一个好人。傅校长在我们杨树村无私奉献了十二年,我不能因为要替爸爸争取一些医药费而陷害他……对不起郭叔叔,我决定了,明天就跟丁老师去说清事情的真相,还傅校长一个清白……”
“左筠瑶……”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心里由大悲转为大喜,一时间喉咙梗塞,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左筠瑶转过身去,用衣袖擦拭着眼泪。我正要过去安慰她,忽然看到一旁的张所对郭乡长使了个眼色,抢先一步拦在我的前面,用非常非常温和的口吻对左筠瑶说:“筠瑶啊,别听坏人胡说八道。你知道吗?你面前的这个丁老师其实以前只是个社会上的小混混,专门搞抢劫诈骗赌博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知道你们傅校长出于什么居心,竟然把这样的人渣聘任为你们的老师,由此可见,你的傅校长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你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件事感到愧疚。”
我的心仿佛挨了重重一击,整个身体狠狠地晃了一晃。我看了看得意地微笑着的郭乡长和张所,猛然明白过来。
卑鄙,真是卑鄙,一直以来我都低估了姓郭的卑鄙的程度,想不到他们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你说……丁老师是个混混?这不可能!丁老师的课讲得很好,同学们都很喜欢听他的课……张叔叔,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左筠瑶瞪大了清澈的眼睛,眼神却愈加迷茫。
张所笑了,似乎左筠瑶的一切反应早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斜着眼瞄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怎么,难道我这个派出所所长还会说瞎话吗?不信,你也可以当面问你敬爱的丁老师啊,呵呵呵呵……”
“丁老师,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好吗?”左筠瑶把脸转向我,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令人为之心碎。
我犹豫半晌,狠了狠心,别过脸去答道:“对不起,左筠瑶,他们说的全是真的,我确实不是什么正规的老师,我就是一个混混……不过,虽然我曾经做过许多坏事,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已经洗心革面,打算重新做人,请你相信现在的我好吗?”
“哼哼,左筠瑶,别相信你这个丁老师的花言巧语了,别忘了那句俗话:狗永远都改不了吃屎的,你还是听郭叔叔和张叔叔的话,不要被他们蒙骗……”郭乡长冷笑着说。
左筠瑶愣愣地看了看郭乡长,再看了看张所,最后又看了看我,缓缓向门口倒退,站在门框边,她停下了脚步,痛苦地轻轻摇着头说:“不……不……现在我谁都不想去相信……我也不想再为任何人作证……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说到这里,她猛地拉开门,一头钻进了茫茫夜色中。
“左筠瑶……”我愣了一愣,大吼一声,追了出去。
第四十七章
疲惫。
从身体到内心,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当然没有找到左筠瑶。其实话说回来,就算找到又能怎样呢?这个小妮子在这短短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她无法承受的事,恐怕她从来没有想象到世界竟会有如此虚伪丑恶、如此难以分辨真假。是的,她需要时间好好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清楚是非黑白。但想让她明天站出来为老傅证明清白,只怕已经没有这个可能。
我不怨恨左筠瑶,她的确有她的难处,为了自己的爸爸、奶奶而一时糊涂犯下过错,这并非她的本意,我甚至可以想象到这一天来她的内心经受着怎样的道德谴责和煎熬;但我还是有点难过,我为这个本来纯真得像一张白纸的小姑娘感到惋惜,还有一些悲哀:她的人生从此失却了最难得的财富,多年以后当她回首往事的时候,毫无疑问她会为此后悔的,因为她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其实归根到底,这件事还是姓郭的在一手操纵,他不仅陷害了老傅,更毁掉了一个姑娘对未来世界的美好向往。想到这里,我心头的火苗又再次窜出来,简直恨不得现在就拿一把刀宰了姓郭的这头猪才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