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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高墙的夕阳——by青衫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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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如同震雷在耳边回响,我相信不远处的贺明也听得一清二楚。我们几乎同时抬起眼望向对方,余光里,齐林也抬起头注视我表情的变化。

我不是没有听说过监狱里的这些传闻,或者事实吧。就在老祁过去偶有的提及中,我很少做过自我联想。在我看来,那些行为如果存在的话,也必然是因了对生存环境的换取,对口腹之欲的贪图,岂能与爱有干系?然而这一次,我却不能遏制地觉出一种被人剥光衣服展览的羞辱,也许是因为贺明在?也许是因为齐林在?也许是昨晚行走在隧道里的自责暗合了他刚才所谓的保护与好处?总之,一瞬间,我开始开始怀疑一切的初衷不再那么纯洁干净,怀疑是我利用了这个长久以来单性世界对贺明的压抑,使他不自觉地走上了一条与本不属于他的路。

我茫然地盯着贺明,他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拿在手中的笛子无意识地摇动着,难道也在沉思?

齐林喊了声贺明提醒他该上场了,眼中那个身影走上舞台,可我再也听不出笛声中的欢快与悲伤,仿佛再不配享有那些东西。

我不知道演出是如何结束,监狱是如何授旗,每个人如何登车,我们是如何行进在路上。

我承认我不是卫道士,可我从来也不曾说服自己怎样正视自己和常人的不同。其实对于爱情,我始终都是一个悲观者。只是与贺明,我不知怎么就萌动了隐约的情愫,不知怎么就品尝了久违的甜蜜,不知怎么就忽略了严厉的现实,不知怎么就以为能改变、能侥幸、能拥有。可从昨晚意识到自身的渺小无能到今天那人口中吐出的逆耳却未必不实的话,我就象忽地被打回原型,又回到了轮回的起点:人生于我就是苦旅,我不可能与幸福牵手。

透过车窗,前面的路没有尽头。飞闪而过的一切只是风景,不肯为我驻留。

(二十九)

路途还长,将身体斜放在椅背上,我不知是躲避来自贺明询问的目光还是真有一丝疲倦,闭上眼,回想,一幕一幕。

我想找出能回答那些疑问的最初情节,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也好。可两个月的光阴就象被踏乱的皑皑雪原,根本分不清是谁给了谁关切的注视,是谁给了谁默许的眼神,是谁读懂了谁的目光,又是谁把谁心弦拨动。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是坐在最前面段海亮与贺明的声音。透过微张的眼帘,贺明不时用肘碰碰段海亮,似乎在怂恿他做什么,段海亮一脸的犹豫。

“指导员”,终于他开口了,“这次回去有什么安排啊?听说还要去省城汇演,是全部去还是挑几个节目?”

我闭着眼睛欠欠身,“是,再过十天去省里,哪个节目我不清楚,回去好好排练就对了。”

“那……那我能赶上吗?”贺明在一旁追问道。心里闪过一丝又甜又酸的不舍,我明白刚才就是他想找个话头才鼓动段海亮的,真是难为了他。

睁开眼,看见贺明瞬间流露出轻松和欣喜,似乎刚才因我沉默而生的担心,随着我的转头倏的如同窗外的树木,眨眼不见了踪迹。对呃,那个民警所说的一切在他听来已经不那么新鲜,或许在犯人们中口口相传的犹为更甚,他怎么会知道我心里正被什么困扰被什么煎熬?

“赶上?”在嘴里重复着这个词,赶上什么?赶上那些要躲闪要深藏的依恋,要隐忍要设计的相聚,还是被蔑视被轻言的幸福?

“是啊,我还能不能在出去前再和……大家一起去省里?”不明所以的贺明扬着充满阳光的脸问。

“去演场舞比回家还好啊?住监住神经了吧?”段海亮在一边顶了他一肘子,不屑地说。

贺明没顾上回击揶揄,张着嘴笑着等我的回答。

“能吧?”我长长叹了口气,他的笑容一如初见时那般纯净,如果这笑意能永远绽放在阳光下,绽放在被期羡的目光里,绽放在被祝福的言语中,该多好?

回到监内,犯人们将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库房里倒腾,贺明在来来回回的穿梭中,忙里偷闲地朝一边站立的我不时瞟几眼,灰尘沾上有汗珠滚落的脸颊,随着随意的拭抹画出几道污痕,映着憨厚的笑容,更显出几分可爱。

终于,楼道恢复了平静,只剩贺明一人在里面归整着什么,偶尔传出扑通扑通的声音,似乎在考验我的毅力和决心。

他留下是故意的,正如我多余的“现场管理”。我们,都只是为了在对方身边多停留片刻,还有对某些可能懵懂的侥幸期盼。我甚至这样为自己解脱:将我们紧紧连在一起的,并不是那个人所说的原始的被压抑的欲望,不信,就证明给自己看。

走到门口,他背对我正吃力地搬动一只箱子,弓起腰身将衣裤绷得紧紧的,一截小腿露在外面,优美的肌肉线条因用力不停抖动。

我默默来到他身后,一起用力把箱子推到墙角,听他带着不知是不满还是庆幸的口吻说:“哼,都跑啦,光留下咱俩?”

我直起身子,指了指他额头上几道汗迹,掏出手绢递过去。他竟扬起下巴冲我一乐:“我……又看不见,你帮我擦。”说着就将头伸到我面前。

熟悉而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热浪,还有无法阻挡的热情。我不禁晃了晃,倒退一步才稳住。记得以往每次我都要笑着让他张开双臂,仔细探索腋下散发的淡淡体味,直到他怕痒般弯过手臂夹住我的脑袋,低声说我好出汗不好闻。

我不由自主地揽过他的头,轻轻替他擦掉那几道汗迹。手还没落下,他就猛地搂住我,将身子贴近,“这些天想我没?”声音有些颤抖,冲击着我本就不够坚强的防线。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挣扎地响起,仿佛要冲破令人昏昏欲睡的幔帐:我不要这些,我要证明最初吸引我的是夕阳下那张单纯无比的笑脸!

他绕到背后,紧搂的手却没有松开,鼻息热热地拂过耳垂,撩动着忽起忽落的欲望。他用苏醒的坚硬的身体撞击着我,嘴里还发出梦呓般的呻吟。沉醉、昏睡,相较于清醒是那么容易获得,只要跟随冥冥中的召唤,澎湃、汹涌、忘我就轰地漫过天灵,淹没一切烦扰与困顿。我无力抵抗,无力分辨这份沉醉中有多少源于欲望,多少源于精神。

忽然,门被推开。许是过于投入,我们都没有听到应该响起的脚步声。

贺明在身后迅捷地松开手,似乎还有意无意推了我一把,不知是谁的手与柜架上的小物件碰撞,发出叮当脆响。

段海亮探进脑袋隔着高高低低的柜架一边寻找我们的身影,一边大声说:“指导员,外边有个干部找你。”

贺明不知什么时候已蹲在了很远的墙角处,装作刚刚直起腰的样子,还用力揉揉后背,转过来喊道:“指导员在这儿呢!指导员,有人找你。”

我晕了许久,为贺明决绝的清醒与敏捷的反应,为他所主宰的开始和毅然的结束。他,应该没有沉醉吧,要不,怎么会如此机敏如此警惕?随着血液涌上头,心却忽地坠入无底深渊。

如果是以前,这样的小插曲或许会让我们彼此吐吐舌头,用唇语责怪对方不小心。可现在,那些机智、调皮、掩饰,还有刚才迅捷的一推,都似乎变成某种不堪的狼狈,映照出我们之间见不得人的猥琐、丑陋甚至龌龊来。

“在这个地方憋久了,你情我愿,找个东西发泄一下,能理解能理解。”昨天那民警的话轰地又回响在耳边,我机灵打了个冷战,一直被我紧紧抓住当作救命稻草般的“情感”,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盗铃者掩耳的棉絮,破败飘零。

贺明已走到门口与段海亮说笑,努力掩饰刚才的紧张,我朝他望了一眼,目光里应该写满了他搞不懂的内容。似乎是担心被段海亮看出什么,他躲闪着问:“把门锁了?……你不上来了吧?”

“锁了”,我边往前走边说,象是要逃开这个地方,永不再回来。

(三十)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如此介意这些,这些其实根本无从分辨孰因孰果,孰本孰末的东西;这些即使弄懂了,在日后生活中也未必能让我在面对种种表里不一、虚情假意、甜言蜜语,面对虚妄的拥有、羸弱的充实、善意的放弃荒唐的迷乱以及,缥渺的爱恋时就多一份智慧的原则。这些,原本不该用在贺明身上的。

贺明始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从我相遇时不再侧目的微笑,人群里眼神交汇时迅速移开的茫然,还有故意躲开两人独处的机会中,他眼中的喜悦、调皮、希望渐渐地被疑惑、不安、焦躁甚至失望所代替。

训练依旧继续,而我与贺明之间却又象竖起了一道高墙,他在那头看不到我,我在这边无法言说。我不知如何解释那种病态的对单纯的执拗追逐,以为折磨了彼此,熬煎了思念,就会有什么涅盘,有什么被升华吧?

就在这个时候,小玲来看贺明了,一个人,并没有事先给我打电话。

那天在门口和同事多聊了两句,进来时犯人们已去了礼堂。就在我随意翻看值班犯记录本上的进出登记时,猛地发现一栏里写着“贺明接见”,忙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值班犯回答已经快半个小时了。

心里蓦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快步往接见室走去。隔着许多人头,贺明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扳着头,栽歪着正和对面隔着玻璃窗的小玲低语什么。

拐进另一间监听室,里面有几个民警正嘻嘻哈哈聊天,没什么人认真听犯人和家属说的内容,哪有那么多密谋暴狱的事情发生,中国的黑恶势力远未成形。

老祁见我进来,一幅不言自明的模样,递给我听筒,“正吵呢!”

话筒里传来两人的声音。

“你别再说了,我知道……过去你对我好,可现在……你根本不知道我成了什么样子?”

“……啥样子,还能成啥样子。你比过去成熟了,老练了,我也懂了很多事……”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你回去吧。如果过去的那些事情让你难过,尽早……尽早忘了吧。啊……”

一阵啜泣声后,小玲仿佛积攒了半天力量,声音打着哆嗦:“哥,我本来不能说,我打算让它烂在肚子里的。可……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过年在你姑家下午……你记不记得……”

她的语气里已不再是哽咽,一生的伤悲瞬间爆发也不过如此吧?

贺明半天没有回话,象是回忆又象是词穷。

“那个……那个……孩子我没要,是因为你到了这里……”小玲抽泣的声音很低很轻,可在我听来却象滚滚惊雷。

孩子,他们俩原来有过孩子!那是人们所说的爱情结晶,是未来的希望,是融汇了两个人骨血的生命,是一段时光,至少是某个时刻的见证。是——超越了我对爱的所有想像,是对我所希冀的爱的莫大嘲讽。

前些天还在困惑来路的起点,今天我又得面对前路的方向。相同的,或许是我无法逃脱的拷问,来自我心!

我确信这是报复,是对我这些天矫揉做作、顾影自怜的报复。真的涅盘了,升华了,飞腾了,真的要离我远去。

放下电话,我朝老祁笑笑,示意先走。远远地看见贺明已经坐直身子,全然没了刚才的无精打采,聚精会神地听着小玲继续在说。

反倒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世界刹那安静下来,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扭头,又看了看贺明的侧影,因思索而有意突起的嘴唇写着男人应有的稳重、担当和责任。

忽然明白了所有疑惑的不值,两种爱既然不可同日而语,又何苦介意渺小的那个会有微不足道的隐约的瑕疵?

我不确定他们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快下班时,接到小玲的电话,说刚看过贺明,给他带了些吃的东西。他妈妈还特意嘱附捎来些土产送我,放在了上次帮教时待过的那个同事的办公室里。

那是贺明家乡享誉全省的特产花生,剥了壳满满装了一兜。同事开玩笑说:“这年头,还有送这个的。”我笑笑,拣一颗扔进嘴里,有一种说不出是甜还是腥的味道缓缓在舌间散开。

我像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继续着躲闪和回避。不一样的是,每次见他失望地转向脸扭过身,我都得用力咬住嘴唇,直至渗出血来,才能抑制鼻腔里涌出的酸涩变成泪滴。

这天进到礼堂时,大家都在休息,一堆一堆地谈笑,只有贺明坐在舞台深处的一角,低着头勾着身,密密的短发已经有些模样,即使现在走出监狱,也不会和别人有多大不同。

齐林看见我,拍了拍手掌,“起来啊起来啊,再不练练有人就要克扣我工钱了。”

犯人们无声地笑着排队,效妍站在队前伸展的腿脚,不时说几句下面注意的事项。

贺明一动未动,低垂的脑袋在一片欢声笑语里突兀着,寂静着,僵持着。半天齐林才发现,喊了声贺明,快站队啊。

贺明抬脸似乎看了一下他,又象是撇了一眼我,然后低下头,双手交替揉搓着,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咦,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跟魔怔了一样?”齐林自言自语,上前欲拉起他。

贺明用力挥了一下手臂,几乎把齐林摔倒,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练了,跟谁有关系?”

我明确地看到他投射过来的目光,是一团火,燃烧;是一片海,深遂;是舍弃,奋不顾身;是拥有,无所畏惧。

犯人们惊诧地看看我又看看他,不相信一贯积极听话马上要出监的贺明怎么会这样。

齐林象明白什么似的恍然点点头,招呼其他人,“来来,咱们先操练起来。”他语气里尽量透出轻松,朝我伸出手,用大拇指指向贺明,嘴角不动声色的歪了歪。

必须有些交待和解释,否则贺明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依我对他的了解。不管——这些交待出自我心还是背离我意。

贺明跟我回到办公室,半晌,我们都没说话。躲避的时间久了,彼此似乎忘了轻松的举止如何开始。

“你觉得被人看见我……我们在一起,丢你人了,是不?”终于他开口,没抬头,没带任何情绪,象在谈论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茂密的短发伸展在面前,就象曾经感受过的勃勃生机,真想轻轻抚过,体会一遍那份顺滑与直立掠过指尖的味道。

这是我该得的,就象圣明的上苍一旦察觉信徒不诚,就会让他倾刻间失掉之前修得的所有道行,纵然我再如何掩饰,上苍也一样看到了我潜意识里隐藏极深的对那个群体的偏见,这是我的——恶之源头。

(三十一)

“好好准备一下,过几天回家吧。”站在窗前盯着曾经荼靡繁盛而今却有些败象的花儿,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如果不是小玲的到来,或许我还会为他刚才的几句话做些申辩,可现在,不论那些探究和追索有无意义,都再无关紧要。我只知道,远离,让贺明决绝地远离,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用……再来给你报到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出话语里透出的凄凉。

“这么说,那些……那些都是假的,是……利用?我……只是你解闷的……工具?”沉默许久,他仿佛恢复了平静,冰凉地问道。

象是被子弹击中,身体晃了晃,心失血般苍凉。我从来不知道感情还有这个用途。不过,这样也好吧?如果能让他在以后的回忆中少些牵绊,我愿意扮演那个欢场作戏的小丑,那个贪图欲望的轻浮之辈,在他心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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