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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高墙的夕阳——by青衫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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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目光转向正在院子里训练队列的犯人,缓缓说:“监狱不管什么善恶,只论违法与否。或许,善恶没有绝对,只能放在具体的对象上才能判别吧?”不知为什么,贺明羞涩的表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齐林若有所思,眯起眼晃晃脑袋,一幅没想清楚的感觉:“对哦?你说的……对哦?”

“嗯,发现你和别的干警不太一样!”,他冲我点点头,有些调皮地摸摸脑门。

饶是考虑到调整名单对教育科“专家”权威的挑战,在去审批前叫上齐林,表明调整绝对不是我个人的随意举动。教育科郑科长还是官腔十足地将报告扔在一边,颇有意味地瞅着我们俩微笑。

我并不想和任何人计较什么威信和话语权,只是觉得既然属于艺术的东西,就应当让艺术发言而不是其他。

“这是你们俩的意思?”

“哦”,我挡住齐林欲承认的话,“祁主任也看过了,他今天家里有事,来不了,不能亲自给你汇报。”

“那解释解释邢立群是怎么回事?”郑科长手指在空中虚点关,笑意渐去。

我明白了,看来传说中他和邢立群的关系不是空穴来风。早在成立文艺队之初,就明确了结束后将对表现优异的犯人给予特殊奖励的办法。据说幅度不会小。那么,争取一个奖励的由头,是他真正关心的。

如果一脸一身肥肉的邢立群也能跳舞,那齐林老师怎么也得去美国百老汇剧场秀一秀。

齐林见我为难地没开口,走到郑科长面前,“我们这全是根据每个人具体的特点确定下来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整台晚会的质量和效果。况且,当初叫我来,就是包括了选材和训练吧?”

没有同事关系的牵扯,齐林说得慷慨激昂,有理有据。

毕竟齐林是监狱请来的,谁也不知道背景有多深。郑科长一时回不上话来。

“这样吧”,我忙插言,“再让邢立群兼个其他节目,好不?”

从教育科出来,齐林一脸不屑地说:“狗屁不通,装什么专业?”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不想给他解释这里面既复杂又简单的道理,或许在他那个领域,无须考虑这些专业以外的东西。

(四)

与人打交道和与文字打交道的最大区别在于:文字只是静静地呆在某处等你寻找、使用,也许藏得很深,却一动不动;而人却会不断和你捉迷藏,你必须想到他藏身的下一处目标,设置圈套,才可能捕获。我很难想像那些在基层分监区工作的同事,是如何在兼顾公平、效率、人情、规定等等做好犯人思想教育和引导的。即使是在文艺队这种看似毫无改造压力,甚至可以用轻松闲适来形容的场所,三十个犯人之间的磕磕碰碰、你争我抢、勾心斗角依旧每天上演,常看常新。

我经常想,或许是监狱这个逼仄的环境,使得可供选择的利益极为狭隘,可供逃避的角落太过稀少,人与人之间才会有如此多的冲突。即使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置身于此,如果没有斗争或者争取,能供他生存的土壤会愈来俞少,直至剥夺了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直至——消亡。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不寒而栗,鸡皮丛生。

我并不常和犯人黑脸,一方面与性格有关,另一方面总觉得无非两个月时间,无论生气还是恼怒都毫无意义,也丝毫改变不了什么。而老祁更是见不到人,估计老人家把这里当成了休养所。

周末连下了两天雨,一早上班也没停,教学楼前的整个院子因为地势原因,积起一大滩水,颇有堰塞湖的架势。进出都得趟“河”,听见老祁骂骂咧咧地让犯人拿几块砖头垫在中间,大家过来过去都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难免失足,湿了裤脚和鞋子。

中午快下班,拎着伞往楼门口走,听见值班犯说:“指导员,等一下吧,贺明正在外面铺桥呢!”铺桥?疑虑间抬眼向外看。

整个监狱笼罩在漫天雨幕中,楼前的积水因排水不畅又涨了不少,一个人正光着脚,卷着裤腿站在雨里,弯腰垒放砖头,几块木板已从教学楼台阶边向外延伸了三分之二。

雨水此时早打湿了贺明身上的囚服,呈现出更悦目的蓝色。远远地只见他不时抹一把沿额头流下的雨水,再蹲下身将通向主路的剩下几块砖头垫平,铺上木板,一条足以让人安全通过的“小桥”已然成型。在空寂而深远的监狱背景下,在斜斜密密的雨丝里,他孤单的身影显得既渺小又伟岸,既无助又坚强,既轻得没人关注又重得难以承受。

一种说不清是疼惜还是钦敬的情绪涌上来,我一步跨出楼,忘了撑伞,忘了身边还站着值班犯。已经很多年了吧,类似的感动再不曾冲击心灵。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却因为此种环境此种身份此种预期的强烈对比,强烈震撼着我。

贺明在终于完成后转回头,猛地看到我,抬手抹一把脸上淋漓的雨水,开心地笑着,指指身边刚刚弄好的木板桥,示意我小心走过。

温暖不是来自于他关切的眼神,而是因为身为罪犯的他,居然会默默做着那么些自诩善良、高尚、聪慧、机智的人都不肯做的事情。特别是看到紧贴在身上湿淋淋的衣服和毫无芥蒂的笑容,我第一次汗颜,为不知何时染身的冷漠,为再也不找不回的单纯与梦想。

把伞交给正在值班的犯人,让他把贺明接过来。远远地看见贺明一边歪头听值班犯说话,一边不解地朝我这边张望。

“赶紧换衣服去!”我低声说,瞧见他边走边脱下外衣,一件背心紧贴着身体,结实的胸膛和小腹清晰可见。

估摸着他快换好衣服,我才掩饰不住焦急地快步走向贺明所在的号房门口,手里拿着簇新的毛巾。

犯人都在吃饭,号房里没别人。贺明裸着上身正在系裤子,头上的雨水没来得及擦掉,一滴一滴掉在前胸后背。见我进来,他有些慌张地赶紧抓起干衣服往身上套,裤子没系好一下掉到了膝盖处。我扭头装作向外张望,怕他更加尴尬。

再看时,他已经穿好,正低头系扣,脸颊有些红,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

接过我递去的毛巾,贺明咧着嘴,一遍一遍从前往后擦着脑袋,飞溅起的水珠甚至落在对面我的脸上。

“不要紧吧,会不会感冒?”说着,我掏出刚才从办公室抽屉里取来的感冒冲剂,整整一大盒,放到他眼前。

他又一次迟疑地没伸手,低头喃喃道:“没事,没事的……”

许是雨水浸湿了肌肤,他体内深藏的男人气息勃发而出,一遍一遍掠过,一遍一遍冲击我脆弱的嗅觉。盯着他泛着生动的青色的脑袋,我竟有些眩晕,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渴望,与他对视的渴望。我没有去想作为民警做这一切是否合适,包括药和毛巾,我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人,一个与我平等的好人。

楼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犯人们吃完饭就要回来。我轻轻把药推到他怀里,“不舒服就吃点。”

贺明始终没抬头,待我快迈出门,听见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谢谢……指导员……”

(五)

每周去监内超市购物简直就是犯人们狂欢的节日,那或多或少的东西可以满足口腹之欲,可以提供生活之需,还可以用作交易,某些隐藏的、不上台面的交易。

大多数时间都是老祁带着前往,听说他热衷于此,是看中了购物期间犯人们自觉不自觉的“进贡”——几盒烟或者几筒饮料。我估摸老祁的心思,大概是感到三个月的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无须顾忌什么颜面,汇演结束,谁还能再见到谁?

购物程序几经改良,到现在已发展为刷卡。与社会上持卡消费一样,轻松便捷,彰显出了现代化文明的程度。谁说我们的监狱处处没有人权,共同分享社会进步的成果,让每一个服刑人员感受现代科技的力量,难道不算尊重人权的重要体现么?

摸底第二天购物名单,贺明的名字又没有出现。随意问了句,邢立群眨眨眼不屑地说:“应该是没钱了吧?”

住监和住监不一样,如同生活与生活大不同。有些犯人隔三差五地收到汇款,帐面上的金额让人瞠目,尽管监狱表面上规定了每月的消费限额,但犯人之间足可通过简单的冒名顶替,就使制度沦为废纸一张。而贺明除了监狱发放的零花钱和少量奖金外,很少有家里寄钱,快一个月他什么都没买过。

下班时,我去生活科会计室,替贺明留了三百块钱。那会计过去和我在一个楼层办公,开着玩笑:“这么快就入道了?”

第二天,老祁不知因为什么事没来,只好由我带着去购物,临走时,值班犯挨个念着帐上有钱购物的名单,叫到贺明时。只见他不明就里地小声说我钱不够啊,怎么让我去?一边还犹疑地望着我。

第一次来监内超市,琳琳琅琅的还挺丰富,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监狱规定了不准邮寄物品的制度,理由是防止夹带违禁品,这样一来,超市里的东西就不愁销售了。

不时有犯人走到面前,递过来一筒饮料或者一包小吃。邢立群夸张地直接往我口袋里塞烟。几番推脱后我干脆走出超市,站在门外等他们挑选、结账。

贺明的身影从门口闪出来,手里只拿了两盒牙膏、一支牙刷和一块香皂,在拎着大袋小袋的犯人中显得很寒酸,不知为什么,一丝酸楚竟在胸中升起,仿佛看到了亲人在承受委屈般。

贺明紧蹙眉头,从未见过的忧郁写满道道纹理,与其他人兴高采烈的神情相比,耀眼的阳光下更显厚重。为什么?仅仅是为了那不明来由的区区三百块钱吗?我有些后悔昨天的冲动。

就在他走近那一刻,我猛地抬起头,装作毫不介意地问:“怎么只买了这么点东西?我看你帐上钱不少嘛?”

贺明眯起眼望着高墙,长长叹了口气。想问什么又咽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一贯不和邢立群多言的他凑过去,嘀嘀咕咕,邢立群傲慢地不住摆手,说哪有哪有,贺明便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发愣,很久才醒过来般紧跑几步,跟上队伍。

心头竟隐约有一丝甜蜜的东西掠过,淡淡的,无声无息,犹如无垠夜空中滑过一颗流星,瞬间光亮而美丽。

算了,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刚才他的神色打消了我本想言明的初衷。就让他怀疑吧,就让他追问吧,就让一切埋藏在时光的流逝中吧。既然我无法定义、无从追索又无力拉近,那么,就当这是我和他关于善的相互引导和观照吧。

晚上值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会拿本小说在办公室里静静地翻看。不时听见值班犯低声呵斥几个叫嚷的人,让他们轻点。偌大的教学楼寂静清幽,我会渐渐生出臆想,仿佛置身于空旷的山谷,小桥流水,山涧瀑布,珠帘碧翠,燕舞莺啼,犹如仙境。

忽然,门外传来报告声,心里猛地一震,贺明有什么事?

他轻轻地推门进来,身上的衣着象是认真整理过,平展妥贴,站在门口,只是冲我笑。

我连忙从沙发上坐起,问:“怎么了,贺明?”

贺明抓着脑袋上前,“没,没事。见你值班,想看看有什么事儿我能帮着干干。”

我指指身旁的沙发,他呵呵摆摆手,我才恍然明白这里是监狱办公室,让他和我对面而坐,似乎有些太不合规矩。

于是站起,“好啊,正好挺闷的,去院里坐坐。”

白天灸烤的高温渐渐褪去,空气中偶尔吹过一丝凉风。我和贺明面对面坐在石凳上,随意聊着。

他做过三年村里的民办教师,因为看不惯横行乡里的恶霸,冲动间用刀捅进了那人的胸腹,获刑5年,现在还有一年多的余期。关于那段经历,贺明似乎不愿多提,我没有庸俗地向他阐释以恶制恶是怎样不符合现代法治理念,因为他自己讲了:为以后挺直腰杆做人,住5年也值。

语气自然而坚定,说话间,他弯腰伸向草丛,拨起几根深植的小草,将身体伏在膝盖处,端详着那弱小的生命。整个头、颈、后背形成一道圆润的弧线,随着吸引起伏,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静、安详、释然的剪影。

我情不自禁拍了拍他,他扭头望向我,晶亮的眼珠忽闪忽闪。

手在宽大、坚实的背部停留,我们彼此都没动,指尖轻轻抬放,我感到他身体的一丝颤栗。旋即他又低下头,继续折弄着手中的小草。

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抬起,似乎是怕惊动了他,怕惊动了如水的夜。

远远地传来收工犯人的番号声,我俩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一种类似惊醒、恍悟的东西旋即代替了短暂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扑地熄灭了。

(六)

每天进入监区都多了一分期待,每天看节目排练都多了一分牵挂,每天与高墙电网的相望更多了一分温情。我完全迷醉于那种似有似无、似浓似淡的情绪中,不愿醒来。尽管,我不止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如果说这种情感在外界社会只能算做另类的话,在此地,更会因为我们所处阵营的不同,多了一份对法理天条的抗拒,多了一份来自于比道德更现实、更严肃的拷问。

于是,所有迭宕冲突的情感只能深藏在心底,即便与贺明同样复杂的眼神相对,我也只能一再过滤掉与关切、关照、关怀无关的东西,让眼中流淌出的情怀与心无愧,与爱无沾。

我敏感地觉出贺明也从那晚轻轻淡淡的相触中明白了什么,只是,作为犯人,他怎么可能又怎么敢去主动拔开云雾,于本已纷乱的生存环境里探寻明明灭灭的光亮?毕竟,于他那不仅是挑战常理,挑战常态,更是挑战森严的制度,甚至是代表国家意志的铜墙铁壁。

晚饭碰上原来办公室的几个同事,被硬拖着去喝酒。席间又来了两人,平时不太对劲,喝着喝着就将起来,谁也不肯在酒量上认输。待走出包间,已经头重脚轻,胃里翻来搅去,脑仁生疼。

站在路口,看乘凉聊天的人们一个个幸福安逸地走过。忽地凉意顿生,在潮热空气的裹挟下,有一种无法释放的憋闷。这就是筵席散尽后的落寞吧。无论刚才推杯换盏的场景多么热烈,多么酣畅,人终究还要面对自己,面对无法掩饰无法躲藏的自己。输了酒也好,赢了面子也罢,难逃的是来自生命意义的终极拷问:没有坦荡的爱可以追寻,没有磊落的事业可以付出,那么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忽然强烈地想看见贺明。那种念头一旦升起,就不能遏制般在胸中愈积愈烈,到最后竟变成一种悲壮的、一无反顾的决心,不能停顿、不能搁置、不能过夜。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仿佛有一些委屈要倾诉,有一些表白要吐露,有一些困惑要探究吧。

值班犯见我满面通红的模样,没敢多说,填满水后小声问:“要不要让贺明过来?”

这段时间,他知道每次轮我值班,贺明总会陪我聊天聊到很晚,兴许以为我们之间也有那种俗套的利益纠扯吧。

脸颊因酒精郁结变得发烫,仰躺在沙发上,用手臂挡住刺目的灯光,昏昏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门咯吱被推开,透过勉强睁开的眼睛,朦朦胧胧中贺明轻手轻脚走进,站在离我半米的地方,想上前又怕惊醒我,就那样犹豫地立着。

能感到鼻翼呼出气体的温热,能感到心跳得更加剧烈,既希望在他这样的注视下睡去,又怕他猜疑后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装作口渴伸手在茶几上摸水杯,贺明这才一步上前,有些着急地说:“别烫着。”

我挣扎着坐起,抹了一把脸,极力想对他笑,眼皮发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喝酒了?”记得哪一次我也是借着玩笑,告诉他以后别再称呼我指导员,不作数也叫不了几天的。

他如果知道我今天因为跟人斗气喝了不止八两,就不会轻描淡写地这么问。我模模糊糊地点头,端起杯子,却明显觉出手抖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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