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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高墙的夕阳——by青衫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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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明恍悟般佯装抬手,落在半空也嘿嘿乐了。

“给你去弄点好吃的吧?这么晚了,饿不饿?”笑过,贺明有些心疼地看着我。

“这里头能有什么,不就是方便面?”我打趣道。其实,和他在一起,喝西北风都会饱。

“别小看我啊,伙食队前些天来咱这儿找话筒办卡拉OK,我又捎带着拿了点其它东西做人情,他们高兴着咧,让我随时去改善。你等着啊!”说完,他一溜烟跑了出去,我在后面哎了半天没叫住。

没过一会儿,楼道里就传来急急地脚步声,听见值班犯在问:“指导员没吃饭啊?”

“嗯,你回吧,我看着就行,有事叫你。”贺明低低的声音,话音未落,他推门进来,反手咚地把门碰上。

我没想到能从监狱伙食队能搞来这么丰富的食物,花生米、火腿肠、猪肝,最夸张的是那袋令人垂涎欲滴的西红柿,还真的勾起了肚里的馋虫。

我根本不怀疑贺明在这方面所具备的能力,如果让我俩换换位,估计他能马上飞黄腾达,而我则只能在最底层挣扎。可一想到去伙食队那种牛气冲天的地方,不定他得陪多少笑脸,说多少好话,心里就非常不舍。

静静地坐在桌前看贺明忙前忙后地摆放着食物,不时喜悦地看看我,我眼里竟“不合时宜”地模糊起来。

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茶几前,左右看了看,有些沮丧地说:“不让喝酒哦……真想和你碰一杯。”

眼中的雾气迅速凝结成水珠,扑簌簌地滑落,顺着脸颊流进嘴角,没抬头没眨眼没说话,西红柿的甜酸中就有了几分咸涩。

他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变化,自顾自说:“哎,等我出去,得赶紧找个事儿干,咱们以后住到市里,早晨你上班,我去干活,晚上一块象这样吃饭,好不好?”

一滴眼泪嘀嗒落在塑料袋里,我赶忙伸手抹了把脸。

“怎么了?”贺明伸过头从下面张望,我扭过脸,伸手推开他的脑袋。

“没有没有”泪里含着笑,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嘻嘻”,贺明憨憨地冲我乐乐,伸手夹起一块西红柿,喂到我嘴里,含着笑意看我缓缓地咀嚼。

吃过饭已经接近十点,贺明又张罗着给我拿枕头、毛巾被,放到值班室的床上时,他不好意思地说:“我的,你就对付着盖吧。”

窗外漆黑一片,各个监区都已点名封号,整个大院十分安静,偶有几个巡逻队员在广场喊些什么,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

坐在床边我没说话,那些期盼的场景真的会一一发生吗?

“我再给你倒杯水。”贺明也努力不让自己无事可做,不停地左右打转,否则一停下来,我们是不是就该互道晚安?

终于,该做的都做完了,该交待的也都交待了,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嚅嚅地说:“那……那我回了?呃,不是,今天晚上我值班,替你守着,有事你喊我。”

真舍不得让他走啊!可我能说什么?在我潜意识里,那毕竟是一条底线,或许关乎道德,关乎品性,关乎不可逾越的序俗。

他帮我熄灭灯,关上门,咚地一声反锁住。心里象被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这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出乎意料地推门进来,冲我做一个无比可爱的鬼脸。

夜色如水。

我们仅有一门之隔,一墙之隔。仿佛静下心来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可谁也没有胆量去跨越它。

一直在辗转,一直在挣扎,不知躺了多久,我猛地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墙上的钟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下地,在门前静静地站立,屋内只有嘀嗒嘀嗒的钟声,我象积蓄力量般倒数。一,二,三。

拉开门,闯入眼帘的竟是贺明孤独的身影,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门口,愣愣地望着我。屋内是暗的,楼道是亮的,我能看清他这么快就有些憔悴了的脸色。那是因为来自于心灵的折磨么?

只有短暂的一秒钟,他便跨进来,紧紧抱住了急促喘息的我。

(十六)

我们“登登登”跌落在门口附近的沙发上,贺明热腾腾的身体便死死压在我身上。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端详他的脸,凹凸有致的五官,浓黑粗重的眉毛,厚厚软软的耳垂,微微冒起的发茬。久违了的与人依偎的感觉瞬间唤醒了仿佛冰冷了几辈子的触觉,才发现那些渴望,那些心动,那些,欲求,远未消亡。

胳膊环在我身下,紧拥的力度几乎让我无法顺利呼吸。

“我一直站在门口数数,数到了两万多,你要再不开门,我就准备敲了。”他侧过在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从身下抽出手抚摸着我的脸。

我也把手伸进他宽大的衣服里上下摩挲,手指所到之处是滚烫的身躯,隔着衣衫熏烤着一样滚烫的我,我就象行走在细细钢丝般摇摇欲坠,任何一点触碰都会被带向万丈深渊。

时间似乎停滞,理智离我们越来越远。

“叮当”忽然,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黑暗中响起,是他的腰带不小心碰到了我上衣肩上的警花,蓦地,我从迷醉中醒来。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是在一同攀向云雾顶峰的幸福吗?可我们忘了,肩背上承载了太多的负重,我们岂能一路狂奔,岂能心无旁鹜?一种被有意忽视却始终存在的担忧如惊雷般响起,震得我在盛夏的夜晚竟浑身发冷。我挣扎着坐起。

贺明也连忙直起身,整理着有些零乱的衣服。迟疑了一阵,他走过去拉开灯。

白亮的灯光倾泻在我俩一样通红的脸上,贺明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不时抬眼瞄瞄我的表情。我定定地看着地下,任时钟嘀嗒声敲在心头。

我不是伪君子,也没有道德洁癖,可我却无法放下深深刻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里的公序良俗的判断。许久,我才站起身打开门,他也跟在我身后走出办公室。

夏夜有一丝微风吹来,我艰难地扭过头朝他笑笑,应该笑得很苦涩很尴尬吧。他低头走上来,跟我并肩站在楼门口。

“我……”

我们同时张嘴,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同时停住。

看着夜色中的监狱大院,我长长吸了口气,感觉贺明靠上前,手背碰碰我,用几乎在嘴里含着的声音说:“你……别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不过……”我想找一个合适的词语说清。

“我知道,我知道……”他着急地打断我,低头想了一下,嘴角有些抖动,“现在还不行,等有一天我真的有权利有能力和你并肩站到一起,我们再……”

我牵了一下他的袖子,这话太重了,重得让我承受不起,重得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重得让我欲辩无力。

尽管已经是凌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仍是极快地捏了捏我的手,善解人意地朝我用力点点头。

重新站在办公室门口,我艰难地推开门,不知道跨进之后如何熬过这个不眠的夜。门被贺明在身后轻轻关上,然后咚地一声,彻底隔开了我和他。

检查如约而至。我却无法专注于舞台上精心排练过的每一个节目。贺明那曲《梁祝》依旧婉转动听,只不过在我听来比平日多了几分愁惆,隔着远远的距离,我能看到他微闭的眼睛、紧锁的眉头,甚至在化蝶段落中一丝清浅的泪光,我不知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再与我单独相处,我们之间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轻松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总是低着头或者平视前方,极尽简略地答应着我的话,然后快速地转身离开。我无法说服自己卸去压在心底的沉重的难以回答的困惑,也许有很多东西我们不知出处,却难以反证,人们管它叫做真理。

效妍——就是那个独舞的女孩,很快就和老祁、我混得非常熟,每到休息,她不再傻乎乎地坐在训练场边看齐林手把手地纠正犯人们的错误,而是跑到办公室和我们闲聊,咯咯的笑声经常回响在教学楼里。

还是有不少同事慕名前来“观美”。这天,有两个人站在训练场内不停地对着效妍指指点点,弄得她极不开心,趁着停下的短暂时间,用力瞪了他俩一眼。没想到,其中一个竟大声地回了句“还挺骚情的嘛”。

训练场一下安静下来,犯人们都向那边张望。就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齐林已经冲上前拧住了那人的衣领。

我深深替自己的同行脸红,也许平日他们习惯了对犯人张牙舞爪,口无遮拦,在他们眼中,似乎尊严、平等、人格统统不值一文。

我忙走上前,一旁的效妍已经在低头抹拭眼泪。

齐林憋红了脸,大声斥问:“你再说一遍,什么东西,还警察呢?”毕竟当着这么些犯人的面,那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急败坏地就要和齐林扭打。

我用力拉开齐林,撕扯中胸口被那人捶了两下,我轻轻地哟出了声。见打到我,那人赶忙收手,另一个机借机推搡着他往外走,我在身后沉声说:“看看可以啊,可别忘了咱们身上的这身衣服!”

回头,效妍张着嘴,脸上还挂着泪花。我示意齐林继续领着大伙训练,喊效妍跟我回办公室,毕竟,一个女人总得安慰几句。

临出门,忽然觉得有道目光没有和别人一样散去,始终追随着我,望过去,原来是贺明。

(十七)

似乎从事文艺工作的都或多或少有些无厘头和神经质。齐林一个人的时候,迫于训练任务的压力,只偶尔在训练场搞些活跃气氛的把戏,比如让每个犯人按他极专业的示范,做一个相当难度的动作,谁完成不了,就负责当天卫生清洁。后来随着彼此更加熟悉,或者还有贺明担任值星员后,文艺队日益和谐的气氛使然,“惩罚”项目不断升级,有一次我看见被惩罚的人依照排练过程出现的类似叠罗汉的舞蹈姿势,愣被五层人压在之下,一群人于是笑着滚作一团。

效妍来后,“淑女”形象也仅仅维持了几天,就被齐林拖下水。有这俩“活宝”在,训练场一到休息就成了他们折腾的“大舞台”。不得不说,这些人脑子里的花样实在太多,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玩法层出不穷。望着他们前仰后合、挤眉弄眼、纵情欢笑的场景,我常常感到浓浓的伤感涌上来。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可仿佛隔着一代人落差般的距离。

效妍哭鼻子以后,我请示领导设了几天岗,婉拒各色观摩的同事。几天下来,文艺队便清静了许多。这下他们玩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其实我打心眼里喜欢这种轻松和睦的氛围,文艺表演毕竟不是走队列,不是做体操,太多界限、太多管束往往会压制了灵感,使节目僵化生硬。

只是,这些天即便站在场外,我也没有再因为齐林、效妍夸张的举动和新奇的玩法泯然一笑。贺明——这个熟悉的身影牵动了我所有视线。他任何一个低眉俯首,我都会认作是叹息,任何一个短暂失神,都会当成是落寞,任何一次无目的的张望,都以为是在找寻,任何一次独坐,都令我内疚得心痛不已。静下心来细想,如果说那一晚前后的巨大落差,对我是一次折磨,是在所谓枷锁与自由,理智与冲动,主流与自我之间所做的挣扎,是给奔腾的江水竖起一道闸门,是郁结是积堵的话;那么对贺明,一个时时处处需要被动地感知除交流、融洽外,更多的是思想上的挟持,行动上的捆绑、彼此间的提防以及天然的矛盾和对立的人,也许会令他比常人多了止步的理由,多了怀疑的可能,也多了迷途中不可逃避的纠缠。

正当我转身要离去,听见效妍在身后大声说:“让你们指导员也一块来放松放松嘛!”

她是一个开朗的女孩,是那种天大的烦恼只要睡一觉就会忘到九霄云外的乐天派。此时,她正象一朵粉红的云,轻飘飘地就落在了我身边。

她毫无顾忌地拉住我,一边鼓动齐林,“听说赵导是这个监狱的一支笔,咱们也见识见识到底多有才啊。”

齐林嘿嘿乐没动窝,眼看着我被效妍横拖竖拽地到了场地中央。

犯人们也起哄般七嘴八舌喊道:“指导员,来一个吧?”我下意识地四下看看,想着能逃脱的所有借口。毕竟我还不能与齐林、效妍相比。“不行不行,你们这样胡闹监狱已经够忍让的了,如果不是为了晚会,估计上头早该收拾你们了。”我尽量摆出严肃的样子,努力维持一个指导员应有的形象。

“指导员,这你就言重了吧!”效妍双手架在胸前,“我这最多算是寓教于乐,用你们的话怎么讲来着,‘丰富训练载体,提升节目质量’!”她不知什么翻看了也不算什么机密的狱内简报,信口胡诌。

“是不是指导瞧不上我们这些野台班子的人啊?”齐林终于在一旁开始点火。

“对,放开碟片,让指导员挑!”效妍更加来了劲头,转头找人。

贺明低着头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他是值星员,文艺队所有东西都由他保管。

他静悄悄地走向影碟机,打开翻看着。效妍轻盈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几张,歪着脑袋自言自语,“就这个吧,咱们一起唱,省得你放不下指导员的架子。”

犯人们传来轻微的笑声。

贺明被挡在效妍背后,我注意到他一直盯着效妍,直到她转头递过去那张碟片,他才面无表情地打开机盒,放进去。效妍蹦跳着将一支麦克风塞到我手里,小声说:“发挥好啊,别拉低我的水准!”说完哈哈站到了一边。

这是当年大街小巷里到处都能听到的情歌对唱,当李茂山、林淑容的现场演出再次呈现,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青衫薄意气风发的年代。

曾经是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我曾经说过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脸上不会有泪滴分手时候说分手 请不要说难忘记就让那回忆淡淡地随风去也许我会忘记也许会更想你也许已没有也许效妍深情款款地唱着每一句,而我却无法专心。她偶尔投来困惑的目光,对我茫然的表情和不时出错的歌词。可她怎么会知道,如果我愿意唱也只是在唱给贺明听。除了借用这种途径,我不知怎样告诉他一样混沌的思绪和离乱的心境。

贺明始终没有转过身,他背对着我,背对着所有人,训练场里的一切似乎与他没了关系。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仿佛在凝视窗外的某处风景,透过背影,我象是看到了笔直鼻梁下不断抿动的嘴唇。这些天来他若有若无的躲避,欲说还休的怅然,举棋不定的迟疑一一浮上脑海。

我象忽地明白了什么,几乎想伸手给自己一巴掌。借着结束时的杂乱,我快步走到贺明身边,小声说:“训练完,到办公室来。”

(十八)

贺明一直没有来,我独自坐了好久好久,却不想让人叫他。我不知道那样做的话,会不会加剧我们之间的不平衡,会不会平添某种违背他意愿的外力,算不算对他辗转思索的惊扰。

带上门,楼道里空空如也,值班犯也许听着里面安静了许久,以为没事就躲到一边放松去了。信步来到大院里的石桌前,缓缓坐下来,掏出那个精致的钥匙扣,夕阳下一闪一闪的,晃得我眯上眼睛,一个月前贺明第一次跟我聊天的场景幕幕闪回。那声清脆的“指导员”,那个欣长的身影,那道蜿蜒的伤疤,那幅清爽的笑脸,一切似乎只是刚刚发生不久,历历在目,清晰如新。

照在脸上的阳光被一个身影挡住。贺明不知什么时候垂手站在对面,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仿佛怀抱将我笼罩,只是没有热腾腾的体温。他默不作声地坐下来,眼睛盯着桌上的钥匙扣,“还戴着它呢?这么个……破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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