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母亲的样子没出乎我的意料,很干净很利索地站在约定好的地方,尽管身上的衣服无论颜色还是质地都略显过时,但合身的裁量与她高高挽起的发 很相配,显出一种别样的气度来。旁边站着的女孩应该就是贺明的妹妹。
上车,齐林问准备住哪儿,听我说出了一个市里足够高级的酒店后,他从后视镜里微微张了张嘴,重复了一遍酒店的名字,见我点头,他想了一下,这才“轰”地发动了车子。
贺明母亲一直要从兜里掏钱,被我一再按住。顺口说这费用是监狱出的,感觉齐林皱着眉盯了半天,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见我忙乱而兴奋地上上下下,齐林终于逮住空问:“这不是慈禧微服私访吧?”
我笑笑,从门外瞅瞅正坐在床边休息的母女俩,“就算是……对他的回报吧?”可我心里想:不知为什么,我和贺明母亲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我能感受到她看我时类似母亲的关爱和呵护,似乎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太大出格,只是一个孩子——儿子该做的。我喜欢这种感觉。
吃饭时,我没让执意要走的齐林离开,毕竟都是初次相见,还真担心话少弄得气氛尴尬,有齐林这“活宝”在,多少能替我圆圆场吧。
贺明母亲看着我和齐林说:“明娃在这儿能遇上你们这样的好人,真是他的福气。”
齐林笑笑指着我:“跟我没关系,是指导员照顾他。”
老人家扭过脸对女孩说:“小玲,替我敬指导员一杯酒。”
我微微涨红了脸,端着酒杯刚想说什么,老人又补充道:“小玲是贺明的媳妇。”
我几乎惊得把酒洒到了桌上。怎么可能,贺明档案里可是写着未婚啊!
(二十一)
一时间,望着眼前这个女孩,我不知道是该微笑举杯还是由衷地说些祝福的话语。见面后一直没有仔细观察她的样子,现在看来,未经雕琢的精致五官透出青春与朝气,如果和高大结实的贺明站在一处,应该——真还挺相配的。齐林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我一脚,才把我从无边的臆怔中唤回。
贺明母亲大概看出了我的失神,有些意外有些不解。小玲则略带羞怯地将杯子举高,“谢谢你啊,指导员。我替我们全家……还有贺明,谢谢你!”
我下意识地把杯子伸到小玲面前,杯中腥红的液体在包间刺目灯光的映射下,折射着每个人的面孔:齐林在低头沉思,老人在慈祥微笑,还有小玲期待的目光。不知是我的手抖还是酒盛得太满,几滴从杯中漾出,沿着杯壁流淌下来,仿佛印象中晶莹的烛泪,流过指缝,渗进手掌,不见了踪影。
重新坐下,也许是那杯酒饮得太急,竟隐隐觉得头晕心慌。齐林看我的样子问:“不舒服啊?”
摇摇头,赶忙换作笑脸冲贺明母亲笑笑,“没事,就是喝急了。”
“不能喝就少喝点,明天你们还要忙工作呢?”她依然那么关切和慈祥。
我艰难地点头,本来还想刨根问底的话在老人面前竟失去了气势和意义,好像一出口就会变成某种不敬、某种妄测,某种气急败坏。
大家安静地吃饭,匙筷不时相碰的轻脆声在宁静中显得突兀而刺耳。半天,齐林清清嗓子,打破沉默呵呵道:“大娘,您知道贺明再用不了两个月就出去了!”
“知道,知道,他来信说了,还说全都是指导员给他争取的!本来我也不想这个时候再来,我跟这孩子啊……生不完的气!可拗不过小玲,非说要见见他,想把……哎,话说来就长了。”
我静静地听着老人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临走时贺明眼里似有似无的泪光。我不相信善良、正直的贺明会刻意隐瞒什么,只是,只是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咣地砸碎了我为此设想的所有情节,那些原本要为贺明尽一份儿子孝心和责任的温馨情节。想到这些,我有些控制不住,急忙起身出了屋。
街灯与车灯五颜六色地组成流动的灯海,闪烁迷离。顺着街道望过去,一直流向监狱的方向。不知贺明此时在做什么?幻想母亲和我款款聊天不禁莞尔?与段海亮你一句我一句贫嘴?还是已经带着宽慰的幸福进入梦乡?恍惚中,眼前灯的海洋渐渐幻化成朦朦胧胧的一片光与影的浓雾,分不清是来还是去,是走还是留。
不论震惊后怎样茫然、难过、荒凉与失魂,我还得回去收拾这场不想面对的残局。贺明母亲坚持要付饭钱,几番推让中,齐林拉过我低声说:“别争了,老人家过意不去。”
坐在齐林的车上,看嗖嗖而过的车流脑子里一片空白。齐林扭过头,“刚才你出去时,老太太问你是不是有啥心事。说这趟来可给添了不少麻烦,不能再让你破费了。”我奋力坐直身子答应了一声,不想让他看出更多端倪。可这句话不错,我始终是个外人,所有一厢情愿的付出于她而言只是沉重的人情负担,这也许不关小玲,不论她存在与否。
悲凉犹如一把冰刀缓缓扎进体内,似乎要让我体会每一寸深入的疼痛和彻骨。车内响起周艳宏那几分媚气几分磁性的声音:到下一个路口,是向左还是右,有谁来为我参谋?
我,还有选择与参谋的余地么?
第二天,监狱门前不大的空地上挤满了帮教家属,许多人不明程序、不知地点地乱撞。领着贺明母亲和小玲登记完,把他们安排到同事办公室,我便想先进监区。临走,老人把我拉到一边,面有难色地说:“指导员……”
“您叫我小赵。”我苦笑着纠正。
“赵指导员,贺明这个娃来的信我都看了,几次提到你,看来是挺……挺信你的。你能不能……先去替我劝劝他,告诉他见着小玲别让人家难堪。这个娃死犟着咧……”
我不懂地看她,老人眼圈一红,堆满皱纹的眼角淌出泪水,“明娃出事以后,小玲爹妈就再不让她登我们家门,说反正也没扯证没办事,算不得正式夫妻。前些年玲还小不敢违拗她家老人,也给明娃写了绝交信,没想到,这两年姑娘大了,背着爹妈总上我那儿做这做那。可明娃就是心眼儿小,跟人家记了仇,从不回信,这趟就是小玲死活拉我来的……”说着,她望了望坐在办公室里有些拘束的小玲,叹了口气,“你就帮我说说他,啊?”
“哦”,我不知所以地答应着,说了太多的话,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清。
贺明早早站在教学楼门口,簇新洁净的衣服显示了隆重的等待,平日唇边偶有泛起的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露出令我心动的青色,坚毅而性感。
忽然想起前天给他留下剃须刀,他把玩着问违规了吧,这可是违禁品!我瞪他一眼,知道违禁就注意藏好了。他淘气地皱着眉追问藏哪儿藏哪儿啊,还顺手指指自己的裤裆,你看这儿行吗?我抬手就是一下,碰到了软软的东西,红着脸说放到库房里吧,你不也有钥匙?他眼珠咕碌转了一圈说我可不敢去,到那地方容易想入非非,你又不在……一切都刚刚发生,那么真实,恍若眼前。难道就真的要对这些时时在梦中笑醒的温馨挥手告别?
他就那样干干净净地站在阳光里望着我笑,一如过去每个普普通通的早晨。晨曦中脸庞与胳膊上的汗毛仿佛清晰可见,让人想起掠过肌肤时陡然而生的酥痒,鼻腔里忽然就充溢了酸酸的液体,眼前跳跃着各种光线的折射和反射,宛若彩虹斑澜。
“昨天我妈没训你吧”贺明颠着脚在我身边晃,“没办法呃,她对我都那样,不过,她是软心肠,和你一样。”
我没象往常那样跟他逗嘴,低头径直走进活动室,过一会儿他们一家人就要在这儿吃饭,现在应该摆上了水果、花生等等,这些还真是监狱准备的。
贺明一开始还跟在我身后,慢慢看见我毫无表情的神色,就落在后面,一脸疑惑和茫然。
我无法追问无法责备也无法开口,她母亲说得很清楚,贺明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他。可这就能让我们对小玲视如空气吗?
实在不忍心看他无辜和委屈,我扭过脸笑笑,“去准备准备吧,马上就来了。”我真的做不到和贺明板脸,就象他说的,怎么可能跟我生气一样。见我又笑了,他用力打了个响指,一溜烟跑回号房。
教育科的民警分别领着家属一个监区一监区地护送,最后才来到教学楼。本来还有另外一户,临时告知来不了了。
贺明站在楼外几米处,我站在高高的楼门口,或许还有很多犯人站在窗前眺望,想起自己遥远的亲人。
几个人影还在足够远的地方,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贺明掩饰不住兴奋地扭头朝我眨眨眼,颠起脚尖向那边张望,其实大院里非常平整,所谓颠脚并不一定能真正使视野更开阔。
人越走越近,我死死盯住了贺明的背影还有被阳光拉长的影子。
蓦地,贺明转过身,张张嘴,眼神透露出惊异、气恼和不确定。就当他再次转回去看时,母亲和小玲已经到了跟前。
(二十二)
不时有人从号房探出头来张望,我能理解这种长久与外界隔绝后对新鲜事物的浓厚新奇,其实这无关来人的身份、性别、外貌,即使是高墙外那株在春意里萌发新芽的钻天杨,那只飞过电网、掠过监狱上空的白鸽,一样能引发他们无限的瑕想与慨叹,我想那是对自由渴望的表达。
贺明三人跟在我身后走进活动室,老祁和另外早已安排好的两个服务犯一脸热情地鼓掌欢迎。毕竟,远来都是客,这也算中国人骨子里难以彻底消除的待人之道。即使身处这样一个遍布冷酷的地方,在这样特殊的时候,那几声鼓掌也不能完全算作虚伪吧?
贺明母亲的眼睛一直湿润着,双手不停在他身上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从来都很坚强的贺明低着头,大概不想让母亲看到控制不住的眼泪,浓浓的亲情洋溢在整个活动室,我、老祁,包括那两个犯人也不约而同地红了眼圈。
老人客气地让我们一同来坐。经历过很多这样场面的老祁侃侃而谈着她们的进监帮教会对贺明的改造产生多大多大影响,似乎放弃这次机会,贺明注定会再次走向无底的深渊。这会儿,我倒不认为他在故意作秀,被所谓党的教育改造方针洗脑的结果这是如此。也许在他们潜意识里,真的认为亲情感化一定能达到那些狗屁理论所阐述的高度——虚无缥缈的高度。
贺明眼睛一直没有看身旁的小玲,似乎在他身上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气场”,面对母亲的嘘寒问暖与侧脸的冷若冰霜分别过于鲜明,小玲僵硬着表情,不时看看对面的母亲,显得既孤独又无助。
我同老祁与贺明母亲打了声招呼,说你们慢慢聊。目光与贺明相对,感觉他又张张嘴想说什么,通红的眼睛里闪动着急于解释却无法开口,渴望我留下又担心尴尬的复杂情绪。我毫无表情地让目光在他身上飘过,坚决地转身离开。我所拥有的情商和智慧不足以应对这一切,无论出现怎样的情景都会刺痛本不坚强的心。
独自坐在办公室,从抽屉里掏出快发干的香烟放在指尖把玩。想起贺明一次不经意地说起抽烟的害处劝我少抽,我问在这个事上是我随了你还是你随了我?他拿起烟盒无比沉痛地说你要是不想戒的话也行,我就比你多抽十倍,不信你不心疼!
我怎么能不心疼?可现在,这心疼会不会再没了投射与给予的地方,或者,在接纳时他会多几分顾虑、内疚和左顾右盼?
火苗腾空而起,烟雾便袅袅扩散开来。才两个星期没抽,我竟已不适应那呛人的味道,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憋了一夜的眼泪借机汹涌而出,不由分说、不能控制,我伸手捂住了脸。
忽然楼道里传来高高低低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监狱为了维持帮教秩序,特别规定这一天其他犯人必须待在号房里组织学习,我赶忙抹了把脸走出办公室。
那是活动室传来贺明母亲压抑的抽泣声。心里一惊,急步跑过去。老祁和两个犯人站在一旁,正无可奈何看着同样激动的三个人。贺明熟悉的倔倔的表情望向窗外,老人不断拍打他的肩背,泣不成声,小玲则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
见我进来,老祁粗着嗓子喊:“贺明你犟什么犟?……别忘了这儿还是监狱,想由着性子等出去再说!”
“那……那我不帮教了!”贺明梗着脖子起身说道,脸涨得通红,“妈,你……回吧。”说完,咚咚往外跨步。
我垂手站在门口,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当他经过,猛地扯住胳膊,用力推了一把,他便趔趄着退后几步,几欲倒地,等站稳了,贺明呼地转过身面对窗户直直地立着一动不动。
老祁用手指头点了点贺明的背影,摇摇头气乎乎地离开活动室。这怪不得他,本来应该是一家人团聚,他可以好好享受一下管理者和主宰者的良好感觉,这种机会对他来讲也许不常有。我让那两个犯人也各自回去,屋内只剩下细细碎碎的抽泣声。
走到贺明面前,我与他直直对望着。无法言尽那双不再清澈的双眸里究竟包含了多少思绪,多少来自于我又回馈于我?只是,我们现在还无瑕顾及彼此之间存在的小小疑虑,似乎与那相比,眼前的一切更需要我们共同面对。
我拍拍他,算是对刚才那一推的歉意。借转身的机会,在背后轻轻抚摸了几遍。记得他说这是他的“命门”,什么时候不舒服了,只要我上下左右来几下,一切都会OK。“你这个娃……以为这几年监狱把你教好了,没想到,还这么不懂事理。这两年小玲容易吗?顶着爹的眼娘的训不就是为了和你过到一起?你怎么就……”老人伤心地絮叨着。
“娘,你别说了……”小玲掩面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我刚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忽然,她扑通竟跪在了贺明面前。
脑子嗡地一声,我几乎不相信看到的场景。是怎样刻骨的感情经历才会让她做出如此的动作来,如此忘掉外人的目光,内心的尊严和受过的委屈,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寻求贺明的谅解?
贺明呆了片刻,伸出手想搀起小玲,小玲猛地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再也不肯松手。
(二十三)
隔着小玲,对面的贺明不知所措地张开手臂,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情景惊了一跳,手在空中几起几落,终于还是放在了因哽咽而不时起伏的小玲的背上。从我这边看过去,两人仿佛刚刚经历悲欢、生死、离合一样紧紧贴在一起,如同许多电影结局想要表达的情节:不堪的过往不必解释,只愿这样相拥到老。
一瞬间,心像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失血般只剩下空空的跳动。面对,刚才还涌上心间的所谓共同面对的念头,被眼前的一切击得粉碎。没有人要和我一起面对什么。只不过,是我要独自面对疑问、彷徨、选择。还有,那些未必需要有我参与的决断。
低下头,我长长舒了口气,向抹着眼泪转悲为喜的贺明母亲笑笑,走了出去。
正值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面上,远处楼房、花池、绿地隔着蒸腾起的气流,摇移不定、变形怪异。眯上眼睛,我走进烈日,走出教学楼。
从没有一种简单的善恶因果为结局提供依据,也没有鲜明的是非判断承转千头万绪的情节。在不可预知的未来里,我失去了抉择的能力,只有听凭而没有争取,只有顺从而难以挣扎。
傍晚时分,接到贺明母亲打来电话,说她们已经准备上车返家,反复谢谢一天来我的照顾。叮咛我再好好教育教育贺明,别再死倔死倔的。最后她还留了小玲家的电话,希望有什么事及早通知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