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连忙道：“我的衣服也不用补了，还我吧。”
孟家三小姐这才记起手中的这件白袍，方才找到了破洞却无论如何扎针也穿不透附近的布料，悄悄对母亲说了。孟夫
人心中也不免忐忑，但若二人的修为已经如此高深，就算是老妖，也不是自己这样的术士人家可以对付得了的吧。
青玉和偷儿一路迤逦而下，身边跟着知客僧人和无数好奇的香客，来到寺门外坪上，青玉回头眺望，青石镇妖塔巍然
依旧，南面而来的阳光照得塔身半阴半阳；重檐宝殿掩映在青葱松柏之中。原来这就叫做经历么？还是那人，还是那
景，但那看人看景的心，却已经不再相同……
虽然日色当头，山道上仍然有许多今日才开始上山的香客，知客一言不发，已经将二人送出了二道山门，有少许好奇
心特重的闲人依然跟在身后，偶尔在路上遇见了上山的熟人，招呼过后便道：“看见那两个人没？不是神仙就是妖怪
！”“那张琴不是人间之物！”“千秋寺把他们赶出来了！”
青玉跟在偷儿身后，看他和知客僧并肩而下，对后面闲人的言语句句听得清晰，但它们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偷
儿方才曾经倚在他的肩上，曾经不惧世间万物地对他悠然一笑，曾经任他止住自己飞扬狂放的琴声，不惜让心念反啮
，冰凉地倒在他的怀中……
青玉，在无人见处，嘴角绽放出一个世间最美的微笑。
第四十四章：行行孰云吾道非（上）
偷儿一路与知客僧闲话，无非是附近乡里的风土人情，本要问他孟家和玟县的事，却又被告知只是道听途说不敢传播
。既然是知客，总是较为能言善道，青玉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脚牌坊。
知客举手行礼道：“两位施主，就此别过，此行保重。”
偷儿以手覆额还礼，青玉照他的样子学了，看看身后跟着的闲人虽然零零落落，但还有继续跟上来的意思，不免一皱
眉头，拉了拉偷儿的袖子。
偷儿笑道：“反正他们也知道你非常人，你爱怎么说话，随便说去好了。”
青玉愣了下，软语道：“我……又不是想和他们说话。”
“那是怎么说？”
“我想，他们不会一路跟着我们吧？”
“也许。不过这样几时才可以真正启程？”偷儿说着，作势去解背上的琴囊，“那我们快走吧。”
青玉不得已“哦”了一声，心中后悔，他的本意不过是希望和偷儿单独说说话，却想不到却要缩短了和他最后相处的
时间。
午后的阳光暗淡起来，官道之畔的山外飘来连绵看不清片数的乌云，风虽不寒凉，却有些烈了，空气里充斥着山雨欲
来的潮湿。官道通往琭县，虽然有闲人亦往琭县，但哪里及得上二人的脚程，不出半刻，便被抛在身后老远。官道之
侧，却有许多头戴斗笠的乡民的土产野味摊子，只因许多香客下山之后，还要走官道到琭县休整，他们便早早地依道
旁柳荫设下了摊位。
青玉虽然喜欢那些货郎担儿，也拖着偷儿之字状地走走看看，但更记挂的是心中许多疑惑，趁还未忘记，连忙问了偷
儿。
“你怎么就知道那些女子是那个什么孟家的？你听说过？”
偷儿摇头：“只不过那天他们的车马冲过来的时候，我碰巧看到了车上的家徽标铭罢了，那夫人自己承认是他们射了
你两箭，按道理，她不就该是孟夫人？”
青玉愣得瞪了瞪眼：“我以为，你……那衣服上有三朵四瓣梅花的老道呢？本来我想今天一定得要出手打下山来了，
你一提那个老道，那孟夫人还变得真是客气；你要是不认识孟家，怎么会知道他们忌惮那个老道？”
“这么说你还是怀疑我，”偷儿转头面对青玉，青玉看见他眸子里的认真神色，不由自主屏住气息，心跳得飞快，“
那老道的徽记是我亲眼所见。不过你也不知道这个三朵四瓣梅花的老道是谁吗？孟夫人那样，不像是忌惮，倒好像是
与他有什么交情似的……”
青玉嘟嘴道：“玉凉山里修道的人那么多，你怎么可能蒙得那么准？我也不信你真的控制不了琴中幻境，雷击镇妖塔
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那是一时和那黑衣僧人逞气，是我错了。不过为何我听他所言，会如此心情激动，倒是有些奇怪。”
青玉嗤着，微笑了挂在他的肩上：“你以为你有多高深道行啊，心情激动一下都很奇怪？”
第四十五章：行行孰云吾道非（下）
偷儿笑而不答：“这样波澜不惊地脱身，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在琴声中我只道自己可以睥睨天下，世事随意而动，
这本来就是妄想……既然于真实的世事没有改变，鼓琴也不过该当成闲暇娱乐而已。”
青玉听得半懂不懂，却像想起了什么，生硬地说：“你曾经说造那幻境是犯了凡人贪念酒色财气之二，和黑衣僧人逞
气说的应该是‘气’吧，那么人约黄昏后，又不是酒也不是财，岂非就是‘色’？”
偷儿闻言一阵头疼：为什么青玉的记忆力这么好？即使不知道什么意思，也能把自己说过的话生生地重复下来……摊
前的小贩一脸茫然地听他们说话，唯说到这色字之时仿佛听懂，嘿嘿地一笑。
偷儿纵然一贯处变不惊，被着道旁小贩的这嘿嘿一笑，竟然破天荒地微红了脸，默然地逃离了摊位回到了路的那侧。
青玉怀疑自己看错，抢到他身前一步，背着手倒退而行，盯着偷儿的脸不肯放开。
“青玉，你干什么？好好走路吧。”
青玉摇头：“我不要。好不容易见你脸红一回，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酒色财气……色相就是皮囊，你，莫非？”青玉
想起在寺中偷儿仿佛穿花蝴蝶，又仿佛引蝶鲜花，还有幻境中现出的草泽高堂里徘徊等待的少年，以及他身上披散的
黑发间栖息的萤光。
“我怎么？”偷儿最初一阵羞赧过后，气色早已恢复平常，压低了眉问，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声线喑哑不如往常。
“莫非你想要大家承认你长得美长得好看？”青玉猜测道，注意观察偷儿的神情变化。
偷儿哑然失笑，正要反驳，却细细一想，青玉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也算是吧……人皆希望自己给予他人的印象是
美好的，或是因为美丽皮囊，或是因为能言善道温柔体贴，甚或是霸气纵横能挡外间一切风雨……”
青玉疑道：“这也算是贪念之一么？爹娘对我说，贪念就是想要得到不该自己所有的东西。你长得又不难看，希望大
家说你是美的好的，难道也是不该想的吗？”
那些千秋寺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婶夫人要是知道青玉给偷儿长相的评语就是“不难看”，也未免要责怪他的标准实在太
高；纵然他的白面红唇、精灵能语之眼压倒戏台上的生旦，但也得允许他人生得别样的正气挺拔，还难得地会来照拂
“见识浅薄”的心灵吧。
偷儿闭眼叹息，之前还只是说些人间事物习俗，如何处世的表象，如今扯到贪念这样的概念，比较解释起来必然是更
加地困难……
青玉只道偷儿叹息是因为自己说中，抿唇笑道：“小薛，你别不开心，我又不是人，不知道人的贪念和爹娘说给我听
的贪念是不是一回事；我也听说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既然如此，不要做得太过也就可以了，对不对？”
偷儿微笑道：“我刚才在想，跟你说人间的道德实在会是件难事，可惜似乎如今不用发愁了，看来青玉你既会安慰人
，也很懂得中庸之道哈。”
青玉玩笑地哼了一声：“中庸无为那是我爹喜欢挂在嘴边的词，你可不许说！我可烦这些了，要是你再说，我便不带
你飞了。”
偷儿好脾气地笑：“你还挺能帮我省事。”那笑容渐渐淡下去，阴云下映出他沉思的神色。
那该死的忧伤，青玉突然想拿一把刀插进自己的心里，好死不死，为什么自己刚才又主动提到送偷儿去玉凉山的事？
第四十六章：东来衣上琭州雨（上）
脚下官道的夯土更加结实起来，道旁的小贩摊位也开始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的挂着彩色旗幡吸引路人的
目光，热腾腾食物的气味扑鼻而来。二月将尽，往年就会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如今还有这样热闹的集市，果然是天下
太平了一阵子了。
偷儿摇摇头，驱走这些奇怪的念头，再抬起头来看时，琭县的城门已经近在眼前。
虽然乌云蔽日，但以脚程来计，时间尚早，再赶个把时辰到玉凉山口的求道村恰恰还能赶上黄昏日暮；但偷儿看看青
玉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把这个提议收了起来。
突然，青玉在泛着绿波的护城河前停下，偷儿便也静静地站着，直到天上下起了小雨，进出城门的人们纷纷打起花花
绿绿的纸伞油布伞，一座平淡无奇的小县顿时多了几分妖娆。护城河水色太深，本来就只能照出两人依稀的剪影，细
雨一落，将那人形也搅得四散。
春天的雨，尤其是这样的小雨，常常是连绵不断地好几天。我们相遇在雨后，是否也分别在雨后？偷儿的心好像害雨
的风湿一样隐隐地痛，仿佛看见参天的巨树之下一个纯然白色的身影寂然远去，心像是被剜了一角又一角，终于被掏
空，想要挽留，却既半分不能移动，也说不出话。偷儿沉重地呼吸着，仿佛空气里都是伤人的刀剑。死则死尔，为何
还要留这痛苦，也为何还要留这痛苦给那个活着的人？
偷儿分不清这是回忆、预知还是想象，突然却听青玉道：“我们还是找个地方避雨吧。你不怕水，你的琴也不怕水的
么？”
偷儿微微一愣，这一路上，都是他说了青玉照办，忽然由青玉来发号施令，他还有些不能习惯。
“走吧！”青玉说着，过来又拉他的手。
偷儿下意识地一挣没有挣脱：“青玉，这是县城，拉拉扯扯的，又要有人说我们不成体统。”
青玉笑笑：“这是琭县，谁认识你，谁认识我？只是联袂而行，在人间偏不可以吗？”
“这倒不是。”偷儿三魂之二还在那深山古木黑浓绿荫之下，一时也想不出如何解释，想想今后再也未必会回到此处
了，路人如何去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走吧。”
“你知道去哪？”
青玉也看出来他的魂不守舍，只一指道：“至少那边城门洞下可以躲雨，你要看这护城河在那里也一样能看。”
偷儿被这一说倒是清醒了些，笑道：“明明是你在这沟前停下，怎么倒成了我想看护城河？你都不看了，我看它做什
么？”
青玉噘嘴道：“我看它是想看看今晚能不能在这里睡一觉，不过这水实在不太干净，我可没有兴趣。我还是和你一起
睡吧。”
偷儿虽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却还是胸口细细地一抽，口中却说：“到了城门，就别说这些话了，这里靠近玉凉山，
我们要是再被人当做妖孽就麻烦了。”
青玉一闪身到了他的面前，黑琉璃般的眼珠子发着光：“其实我刚才想过了，这一路上我们两次被人当做妖族，都是
因为你弹你那张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老叫我小心这小心那，自己却那么嚣张，不公平！”
第四十七章：东来衣上琭州雨（中）
偷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青玉，一个时辰之内第二次泛上绯红：“我……我原以为自己不过就是个凡人，琴艺再怎样
也不会太过出奇，而你随便一步就有人类二十步远，才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嚣张都无所谓，而你若是让人看见了真实本
领一定会惹起非议……嗯，是我错了。在尘世我也不再弹这琴了，如何？”
青玉耸鼻做鬼脸道：“不好。你要跟我道歉，也要与跟别人道歉一样，多说些好话，我才答应。”
偷儿本来思考这话题还颇严肃，听了这句顿时呵呵笑出声来，脸上羞愧的红晕未消，让青玉好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你笑什么？”
偷儿笑着：“播弄口舌并不是难事，有时还是展示真心的障碍。好话说得再多，没有行动，也不算真正悔改。既然青
玉你要听，我也不妨说：青玉公子神力高超，与在下鼓琴之术相比乃是云壤之别，一路祸端，实由在下而起，心中惭
愧。恳请公子不计前嫌，留在下随侍左右，以图后效。”
青玉一呲牙：“这还有些意思。不过我也不是全懂，明明是你硬要我护送，怎么听起来好像是我要赶你走一样？”
偷儿依然在笑，却笑得有些牵强，宁静潭水般的眼中竟也起了些许波涛：“按字面上说，这是虚伪的客气，总不能说
，请你不计我的前嫌，履行约定帮我的忙吧。这大实话太难出口……”
青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事实却就是那个样子。原来有时好话要这样听。”
偷儿看着青玉入神思考的神态，心里嘲笑自己是那么虚伪：说那话时，心里明明想的不是避免说出“继续帮我的忙”
，而是真的“随侍左右”……
他闭上眼，再睁开，任由青玉拉自己进了城门。城门之下，已经有十多个忘记带伞的躲雨人，或是一脸焦急或是茫然
无谓地望着外面的雨帘。天阴着，城门洞里更加地暗沉，只有那些花伞经过，带来明丽的颜色。这情景或许就和自己
如今的心情最为相似吧。偷儿侧过头，看即使不做什么也生机盎然的青玉，仿佛在混沌中发着明珠的光芒。我不会是
老了吧？偷儿忍不住倚着墙，轻叹了口气。
身边另一侧的旅人因这一声叹息转过头来，却只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偷儿也往那边望去，只见旅人再那边，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书生与褐衣短打的山野渔翁正兴致横飞地说着话，并不顾
及旁人，话音也不免飘进偷儿的耳朵。
“……他们也上求道村去问过了，”渔翁的声音低沉，但音色纯净，“小姜跟我说，南玉凉确实有些变数。”
“难道真的是山底的妖孽逃出？”
“这是降妖道孟家的说法吧？”渔翁皱眉道，“不知他们有什么依据？小姜说他们村里人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毕竟神山上的事，我们升斗小民胡猜乱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书生怅然地问，“此非嘉兆，难道说天下又要生乱？”
渔翁瞪眼道：“我从小就跟你说只有先有乱世人气涣散才会出现妖孽横行，你幺叔我在玉凉山脚下住久了，什么故事
没有听说过，神仙妖魔也有他们的天道，几曾见过山里的妖魔自己能造出一个人间乱世来的？”
书生搓手叹气道：“幺叔也是得了仙气的人了。只是我觉得这几年县城附近阴气越来越重，对小叶的身体不好。几天
前我得了朋友的书信，已经在琯县帮我谋了个教馆之职，还没来得及告诉幺叔。琯县离家还算不太远，三月半年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