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的是日晖斜照车马，指引着前方的道路。
偷儿眨了眨眼，才注意到暗中一对明眸，等他回过眼来，青玉却已经机敏地把头转了开去。
青玉已经坐了起来，窝在偷儿对面的角落里，伸了个招牌的懒腰，拉长年轻而结实的肌肉。偷儿看着他刚睡醒的红润
的脸颊，延续着刚才的好心情，轻快地道：“睡得还好么？”
青玉懒散地倚着另一边的窗，引入更多华美的光线：“还不错啦。不过就是干巴巴地燥死人了。什么时候可以停下？
”
“就快了，”偷儿盘坐起来，抚平衣裳的褶皱，“今晚在珉县休整，你找口井将就一下吧。”
“又让我睡井里？”青玉折了眉心，痛苦无奈的样子倒也惹人怜惜，“转身都困难的地方，还是算了吧。我还是和你
一起睡吧。”
青玉很平常地说出“一起睡”的话来，让偷儿差点飙血，也差点漏听了下面“原来我在干的地方也能睡着……”。
偷儿心里哀叹了一声，嘴上道：“随便你。不过说好夜里不能吵得我睡不着，不然你的珠子就麻烦了，明白了？”
青玉撇撇嘴：“整天把珠子挂在嘴上，就怕我不关心似的。还有啊，我还以为你们人类之间的对话有什么不同，听了
这么多天，原来还不是都一样。你凭什么不让我和其他人说话？”
偷儿竖眉道：“听你一口一个‘你们人类’，被别人听见岂不生疑？要不是你偏要穿着锦缎又赤足还用不好筷子，今
天中午那个行商怎么会对你那么感兴趣。”
青玉撅嘴哼了一声，抬高了头，表示自己享受那种受人关注的感觉。
偷儿觉得他不过是个小孩子耍耍脾气，对自己一个微笑让他去了。
青玉趁着飞速消逝的天光躲在暗处反刍偷儿刚醒那时恬静怡然的脸庞，夕阳的照射让那画面更加地唯美自然，仿佛琉
璃人儿，内心里色彩调和地绚丽，又总有一股抹不去的忧伤，如同一层黑色的暮霭模糊了琉璃通透的颜色。是什么让
偷儿如此忧伤？
第四章：夜来孤云对野鹤（上）
当漫天的星斗都亮起，赵大哥已经在珉县同福客栈的马厩里和在此歇脚的同行们躺在草垛上开始了一边扪虱一边夜谈
的难得的休闲生活，而大堂里偷儿正跟伙房伙计商量着买上十多个大饼做后三天的干粮，青玉锦衣赤脚站在偷儿身后
，全神贯注地窥视伙计背后厨房里打荷炒菜的忙忙碌碌，火光映在他好奇的眼中，惹得伙计频频注视。
突然，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掌拍在了青玉挺秀的肩上，青玉倏地回头，骇得来人稍稍退了半步。
只见午间见过的客商脸上依然堆笑道：“小公子，有缘又遇见了。”
偷儿在心里一直防备着他，哪会忘记这声音，背上汗毛都已经倒竖，赶紧交代伙计道：“你先做，明日再跟你们算钱
。”回过身来面对这穷追不舍的客商。
“这位朋友，还没有请教贵姓？”偷儿假笑不止，抱拳作揖，客商连忙不习惯地梗着腰鞠了个躬。
“免贵姓张。两位怎么称呼？”
“我姓薛，至于我的伙计，张兄叫他蛮子就可以了。张兄贩的是什么货，往哪里去？”
张客商谦虚道：“小本生意，也是往西。这里往西是琭县，本月十九是观音诞，两位莫非是去县外万渡山千秋寺上香
还愿的？”
偷儿摇头：“那倒不是。我们赶路有事，只怕不能在路上逗留。”
张客商看着青玉可人的脸蛋仍不放弃，道：“这里到琭县山高水深，路上可不太平，还是结伴而行比较安全，小公子
你说是不是？”
青玉微笑着，明眸如黑晶，樱红的唇瓣微启，似乎是要说什么，偷儿只看了他一眼，慌得转过头去，立刻否决道：“
这两日香客如云，张兄找人结伴应该不是难事；我们二人赶路要紧，还请张兄另觅伙伴吧。先告辞了。”说着拉了青
玉就走。
青玉回头向张客商抱歉地露齿一笑，把他酥酥地就定在了当场。
回到屋里偷儿还没说话，青玉一扬眉道：“我又没有破坏约定，你发怒干嘛？你以为就你敢跟我说话？以前我跑到人
类的地方，多得是人想跟我说话。”
偷儿哭笑不得，责问他的心也省了，只得按捺心情教导道：“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跟你说话？”
青玉道：“我这人类的身子应该没有什么破绽，人类为什么不想跟我说话？”
偷儿再叹一声，原来虽然三日来这个小龙儿还算沉默听话，其实内心里还是一点人事不知，让人怀疑他到底成年没有
。找到这样一条龙，不知道老道那里能不能派上用场啊？
青玉看他不答，催道：“我说得有没道理？”
偷儿坐在自己床上，指了指旁边的条凳让青玉也坐下，堆出灿烂的笑容，问道：“这么多天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
名字？”
“青玉。你呢？”就青玉第一天在马车上以摄魂术对偷儿的了解，他一眼看穿了偷儿的伪笑，但是并不打算揭穿。
“应该是姓薛，没名字，你叫我老薛好了。”
“你很老吗？你几岁了？”
“我不记得了，不过人生不满百么。我听说龙族的寿命都很长，不知道在龙族一百岁算是老呢还是小？”
“还好吧，不太老，”青玉呲牙扮了个怪脸道，“我都一百多岁了，肯定不能叫你老薛，叫你小薛吧，哈哈。”
“那么龙族几岁才是冠龄呢？”
“什么叫做冠龄？”
“就是成年，不再散发要束头巾的年龄。”
“头发是变成人形才有的东西，爱披着就披着，爱束起来就束起来，跟成年不成年有什么关系啊。”青玉无聊地翻翻
白眼，顺手拉了拉自己束在头顶却又散落肩后的黑发，在油灯暗暗摇曳的光中，呈现青铜色的光泽。
“那么你们变成人形的样子也会随着年龄而变化吗？”
青玉点点头，俄而忽然恍然大悟一般从条凳上站了起来，指着偷儿道：“小薛，你是不是怀疑我还是个小孩？哼，在
碧幽潭敢这样说的人，十年以前就把话吞回去了，我的朱雷集雨打在他们头上，朱雷集雨，你知道么？”他瞪了瞪眼
，伴着噼噼啪啪的轻响，隐约可见他手指之间血红色的闪光。
偷儿有那么一点点被吓到，想起三天前那些粉红色的惊雷闪电，威力应该不小，点头道：“大概知道。”
青玉收手，故意斜眼睥睨着偷儿，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几眼，撇嘴道：“想你这个单薄的身子也扛不住，下次不准再
提了，听到没！”
偷儿的嘴边不由自主浮上一缕莫名的微笑，伴着淡淡的忧伤：“我听到了，但是你的措辞这么凶，跟人类说话，大家
会觉得你教养不好，下次再也不愿和你说话了啊。”
青玉微恼得脸上又开始发红，抿着唇，动作明明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却绝对不开口道歉。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人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跟我说话，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么，这话早就有人跟我说过了。爱美之
心，人皆有之。我这次跑出来，本来也是想多见见人类的世界，你不让我到处张望，也不能跟别人说话，那你总可以
告诉我哪些物件都是干嘛用的，人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你在车上宁愿闲得睡觉，也不肯跟我说说话。”
偷儿听完青玉一连串近似哀怨的数落，突然发现他的逻辑还不差，只是想事情的出发点天生和人类不同，一时想不出
如何对答。
青玉见他沉默，又忙道：“我知道你有心事，可能不想跟我说别的，那样的话，你就说你的心事好了，说不定我还能
帮上忙。”说着在条凳上盘腿就坐了下来，睁着水水的闪光的眼睛盯着偷儿。
这话像一个软锤子，敲在偷儿心上，竟打出两眶“竟有人怜惜我”的眼泪，他连忙低头，避过青玉灼灼的目光：“多
谢你的心意。今晚好好睡下，明日赶路的时候再说吧。”
青玉皱眉道：“人类一天不是只要睡一次就够了吗？你下午已经睡了，为什么晚上还要睡？”
偷儿知道如果再忽略青玉的这种听上去很白痴的问题，他一定打出粉红色的闪电，甚至一怒杀了自己，只得答道：“
你没听赵大哥和张客商说吗？这里到琭县路上有许多强盗，过后两天可能都不能睡个安稳觉。我现在多睡点，免得到
时支持不住。”
青玉仰头咯咯笑道：“小薛，你忘了要我保护你三个月的约定啦？人类的那些刀枪根本伤不了我，有我和你一起，你
安心睡就好了。”
可是最让我担惊受怕的就是你啊！偷儿哪敢把这句说出来，只道：“习惯了，不这样我心里就不踏实。”
青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像在考虑他话中的真假，终于指着墙边的小方桌道：“好吧，你睡吧。我出去一会，回来就在
那边打坐，不来打扰你。”
偷儿一点也不想放青玉出去，生怕张客商等人会因为一些无心之举而惨遭朱雷集雨的毒手，但是又不便阻拦，只好道
：“青玉，不要随便伤人，可以吗？”
青玉早已推门出去，这时穿过些许散乱到额前的发丝回眸一笑，樱唇微挑：“当然，我看上去像个恶妖吗？”
“不像。”偷儿下意识地回答，身上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然而却无法遮盖空落落的心。方才粘着他要他讲解人间的事
，一转眼又自顾自地跑去玩耍，从来不觉得旅途孤单的自己，竟在他返身关上门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一丝无孔不入的寂
寞。
钻进又硬又冷聊胜于无的棉被，偷儿开始胡思乱想，下午青玉柔软坚韧的肌肤的触感又浮上心头，他闭上眼，时间似
乎就停留在夕阳衔山的瞬间，青玉脸上的红潮，懒腰，刚睡醒微糯的嗓音，还有他招牌似的深黑色水水的眼眸。
偷儿稀里糊涂地就睡着了，梦中似乎有白衣少年远远相望，风飘起衣裾，似乎有些寒凉，偷儿微笑地满足远望的距离
，却看不清远方少年的眉眼和表情。
第五章：夜来孤云对野鹤（下）
更鼓敲过二更三点，青玉蹑手蹑脚地推开西窗的时候，偷儿正在梦里微笑着；当青玉悄无声息地盘坐在方桌上之后，
却隐隐地听见客房外悉索的脚步，渐行渐近，最后停在了自己的房门外。
是遍布这个县城的狗、猫或耗子么？那个步履平均的、能将客栈的木走廊压出沉重响声的接近者却必然有着远大于猫
狗的重量。青玉紧盯着房门，突然回忆起偷儿说的有强盗的事。强盗，他是知道的，仗力行抢，时或杀人。是强盗？
还是客店里也有龙王殿上一样巡逻站岗的人？青玉按捺下开门一问究竟的冲动，怕偷儿因此怪罪自己，取消了明日提
点他的约定。
来人的呼吸在寂静的深夜里渐可听闻，一点没有离开的迹象，青玉警惕地下了桌子走到偷儿床边，挪了挪条凳，盘腿
坐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从门外直击偷儿的路线。
偷儿的呼吸细软绵长，龙珠在他的身体里发出温馨的召唤。他的一双剑眉傲气地挺着，唇瓣有红润的血色，睫毛闪动
，眉间那该死的忧伤，在睡梦中也竟然不饶过他！青玉抿着唇，忍不住伸出手去，似乎想熨平偷儿眉间纠结的情绪，
回应的却是偷儿一个激灵的清醒。那双骤然清醒黑白分明的眼是那样冷酷，不带着半点温度，偷儿的左手立刻擒住了
青玉纤巧的手腕，右手的小匕首横过来，带着风雷破空之声，眼见要折断青玉的前臂！
青玉一敛眉，迅雷不及掩耳地握住偷儿执刀的手，低声道：“你疯了？是我！”
偷儿一面挣扎着，一面攒紧青玉的手腕，温度一层一层地回到的他的眼中：“你在干嘛？”
“我……门外有人，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
偷儿攒着青玉不动，一面凝神静听，只有微微风吹窗棂之声，轻声道：“哪有？”
青玉回望门外，来人呼吸声突然渺不可闻。只得辩解道：“还不是你吵到他。我问你，他在我们门外干嘛？”
偷儿不敢长视青玉的眼睛，只抬眼一瞥，见那双黑眸中清澈地闪着无辜的神色，便道：“也许就是强盗。这下可用得
上你。”
青玉嘿嘿一笑：“我也觉得是强盗，可是刚才不敢动手，怕你怪我。我去把他抓进来怎样？”说罢就要起身。
偷儿忙拉住他手，沉声道：“你抓来以后能把他怎么办？等他的同伙来找我们麻烦？也不要中了调虎离山计。”
青玉听到后面，嘴角一撇，睥睨偷儿一眼，傲然道：“哈哈，你果然还是害怕了。不过不要担心，既然你我有约在先
，我为了龙珠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虽然敌在暗处可以先发制人，不过如果只是人类的话，也没什么。不管外面那人
站多久，我就坐在这里不动，这下你可以放心睡了吧？”
偷儿闻言闭上眼睛，但不到一刻又睁了开来。
“又怎么？”青玉在偷儿脸上恣意逡巡的眼被逮个正着，不由脸上有些发红，为了掩饰自己，态度恶劣地冲口而出。
偷儿倒吃了一惊，看得青玉愈加不好意思，讪讪低头道：“干嘛？”
偷儿道：“你说过刀枪伤不了你。”
青玉点头：“嗯。小意思。”
“那你刚才为什么怕我的匕首？”
青玉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我听说人类让臭虫咬一口也没什么，但最好还是不要被咬到，是不是？”
偷儿饶有兴味地眯了眯眼：“你的人话说得挺好，连拐弯抹角骂人都学会了。你说和臭虫咬差不多，证明给我看看？
”
青玉扬眉道：“哼，不给你见识见识你还不信！”说着捋开袖子，露出象牙白的一截皓腕，隐约可见细嫩的肌肤下交
错的血脉。
偷儿坐了起来，盯住他的手腕有些出神，青玉皱眉道：“你不是要看吗？让你划一刀。”
偷儿的左手托住青玉的腕，在手心里纤巧得不足一握，征询地看了青玉一眼。青玉一抬下巴，一个“你快干吧”的神
色。偷儿手握匕首，在青玉的雪腕上横着切过一刀，看似切过嫩豆腐，只有偷儿自己知道，刀下皮肤竟似比牛皮还硬
。
“你用点力气好不好。”青玉扬眉吐气，嘻嘻哈哈地道。
偷儿饶能神色不变，微笑道：“有意思。”话音未落，竟一刀插向青玉的上臂！他快，青玉更快，右手不知从哪里横
穿过来，直接握住了匕首闪着微白光芒的锋刃，偷儿进也不是，退也不能，抬头看青玉的表情，竟是心满意足撅着嘴
望着自己。
偷儿松开握着匕首的手，适时给了青玉他想要听的赞扬：“你果然厉害，我信你了。”
青玉松开右手掌，青铜吞口的雅致匕首现出来，青玉看似细嫩的手上只平白多了两道挤压的红痕，半点血丝不见。他
冷冷开口，话里却带着嗔意：“人类果然狡诈。这件衣服是天丝的，你要是弄坏了，我和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