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儿收回匕首，代替整个人类有了一丝羞愧，沉沉地应了声，不敢再看青玉，自顾自睡过去了。
第六章：琴剑驿道青烟外（一）
清晨，又是一个清晨。嫣红的朝阳已升，却时时隐没在嶙峋的黛色远山之间。霜化为露，缓缓流动的风里氤氲着山岚
的水气，赵大哥握着手中湿冷的缰绳无可奈何，青玉却在他身边兴高采烈地大口呼吸着。赵大哥与相熟的车夫结伴，
清脆马铃声惊散路旁嫩枝上绒羽的鸟雀。
“今年香客不少啊。”赵大哥被青玉揽起了兴致，终于鼓足勇气主动开口，眼睛却还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道路，让青玉
不由得扭头看了好久，才相信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心情舒畅地点了点头。
“我的老伙计，这前前后后都是，有一半都拉了香客，尤其是南边过来的。说是今年年头的时候天象不好，他们听说
千秋寺的菩萨灵验，都赶来这边上香祈福了。”老赵眼角的余光瞟到青玉眼里浓浓的笑意，得了鼓励便更加兴奋起来
。
青玉继续点头，却不由自主微噘起嘴，说好要在赶路的时候跟他说心事的小薛却自个儿抱着干粮躲在车厢里不知道干
什么勾当。因此是不是他可以也不用遵守约定，开口和赵大哥搭搭话？好吧，我数到十，小薛再不出来我就要开始和
赵大哥说话了。青玉伸个懒腰，扭扭脖子，一……
赵大哥偷偷看了青玉一眼，像是要考验他的底线一样，压低了声音继续为昨天听来的故事加码：“据说倒不只是天象
的问题。南边从年初开始就一直阴着天，不下雨的时候也天天雷声滚动，草木没有半点复苏发芽的迹象。他们请了术
士来看，说是玉凉山的一个大妖孽从地底逃了出来，连带着小妖都不安分。因为术士的符纸都不管用，他们才上万渡
山来求菩萨降天兵天将收服妖孽。不过，谁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江湖术士么，不都是靠嘴皮子混饭吃。”
青玉呲着牙，不以为然地摇头，墨水般的眸子望着四野细嫩的绿意，有些出神。这里往西不到二百里，就是玉凉神山
的地界，这里往南，也是清幽秀丽的洞天福地云集之处，宝光道气仿佛云蒸霞蔚，要说有什么大妖孽能从玉凉神山的
地底逃出，还在众多仙家道人眼皮底下作乱人间一个多月，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青玉想得出神，忘记了数数，突然却听见耳边一个微喘的声音：“小兄弟，早上兴致不错啊。”
青玉早听出来人的声音，笑嘻嘻地抬起头来。张客商骑在乌黑骏马上，衣装冠饰都用心地打理过，正小心地俯下身来
，精明的眼捕捉着青玉的反应。青玉前后稍一张望，只见后面结伴的车旁，另几位客商落在数丈之后，互相交头接耳
。
赵大哥本还要再说玉凉山妖孽的事情，看到张客商透着富贵气息的衣饰，自己心里先矮了一截，不敢插话，只得又正
襟危坐，专心赶车。
张客商的目光落在青玉贝齿咬着的红唇上，努力咽了一把口水，凑到青玉耳边，吹气在他的耳廓上：“你不是他的伙
计吧？跟他不如跟我，有得是吃喝享受，也不用东奔西走。不好吗？”
青玉几乎半边脸都红了，但又不肯定这是不是人类说悄悄话的方式，既不想浪费了说话机会又受不了这热浪的侵袭，
只得往赵大哥那边挪了挪。赵大哥略带惊慌地抬头看了张客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第七章：琴剑驿道青烟外（二）
青玉闻得到张客商身上男人的汗味，混合着某种浓烈的香料味，随着他近在咫尺粗重的呼吸，传到青玉的鼻端。青玉
端详着张客商，说不出他比小薛好看还是难看，总之他的毛发比小薛粗重，横眉浓密，眼睛闪亮却不是小薛那种温润
悠长的光芒，他的唇鼻如刀削般挺直，却比小薛多了一分戾气。青玉突然想起似乎有人对他说过看人要看手，便自然
地抬手拉过张客商执鞭的右手放到眼前。这只手上有许多老茧，手心纹路纵横深刻，手指上还有几处似乎是刀斧之伤
的疤痕。青玉不由微微泛起怜悯之情，抬头水水地看了张客商一眼。
张客商哪里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意中人拉着自己的手，还那样温柔地注视自己，明显也是对自己有意，难道不是吗？
他喜出望外：“你愿意跟我走？”他兴奋得手脚都不知往那里放好，只因骑在马上，才不至于太过失态。
青玉莫名其妙，只是摇头，松开手任张客商的手空落落地荡下，再奇怪地皱眉。
张客商差点恼羞成怒，幸好知道这个少年不识世事与众不同，才厚着脸皮忍了下来，抬头生硬地问赵大哥：“赶车的
，你们这一路上哪？”赵大哥知道主顾不喜欢张客商纠缠小蛮子，张客商却偏偏威严有力，每句话后面似乎都藏有雷
霆万钧，他也不敢不答，便道：“去琭县。”
“只到琭县？那么这是贩货呢，投亲呢，还是求学？”
“这个小人也不清楚。我只是赶车的，这得问主顾人家。”赵大哥赶紧撇清关系。
“他们打哪雇的车？这孩子从哪儿跟着的？”
“就从琯县，他们一起的。”
“哼，私藏逃奴，是要下大牢的，包庇逃奴也得吃官司，你就随随便便搭这两人，到底得了什么好处？连王法都敢不
顾？嗯？”
赵大哥听张客商暗指青玉是逃奴，四肢一阵发寒。他几天也没生意，见偷儿已付了一半的现钱，举止就如一般的书生
，哪还去查看主顾的家底。谁知道竟上来青玉这个美若天仙也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尤雾，还招摇过市，终于惹来麻烦
。
赵大哥抖抖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见头顶上简单地琅琅挥弦一响，天地仿佛为之清明，浊气奔逃四散。张客商
惊骇之下，差点失落了鞭子，他身后数骑，连忙赶了上来。
青玉闻声抬头，秀逸的脸上绽放出明艳的光彩：“小薛！”也不见他站起攀爬，只是瞬间一跃，便已上了车顶，挨着
偷儿身旁坐下，赵大哥已经是第二次见，仍然溢出惊呼，亲眼目睹的客商和后车的车夫更是瞠目结舌。
偷儿按捺心中折服，向青玉恬静一笑，转向张客商：“张兄，我家小蛮子如有得罪，请多见谅！他武功高强，身世却
和逃奴有天壤之别，此次西去，我等实有私事，不便相告。某在此鼓琴赔罪了。”
说罢也不等张客商回话，随手又是一挥，这次琴声泠泠，凝心结肺；偷儿轻挑慢揉，扣弦铮铮，似有飞霜雨雪寒意逼
人。青玉早就听得痴了，哪怕平常不惧霜雪此时也不由得瑟瑟发抖，这才注意到这琴上隐隐泛出柔和宝光，幻彩流转
，徽上天女朦胧、窈窕若舞，弦间金戈交鸣、风雷激荡，全不似人间之物。
哼，想必又是哪里偷来的？青玉有些心疼地暗自想，如果小薛就是个惯偷儿，难道我还要做他的朋友保护他？那我又
成了什么？
第八章：琴剑驿道青烟外（三）
青玉再看张客商，牙关颤抖，手势僵硬，威严的脸色变得死灰一般，其他客商和赵大哥也都面色发青，颤颤巍巍地随
时都可能从车马上跌落，连驾车的马都走得不太寻常，抬着蹄子不知该放在哪里好，一路车身摇晃的咯吱响声掩藏在
响彻天地的琴声里。
青玉一伸手按住了偷儿：“小薛，停下！”
偷儿并不转头，只是从眼角里冷冷地看了青玉一眼，看得青玉一瞬间遍心凉透，却还好琴声嘎然而止，偷儿猛烈地咳
嗽了两声，两颊泛上些红润，微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青玉转头对张客商急切道：“你快走吧。我和小薛一起够了，我不想跟你走。”
张客商铁青着脸，没有答话。
青玉催促道：“快走呀。小薛发作起来你们可能都会死的！”
“大哥，”其他几位客商围了上来，“怎么办？”
张客商瞪着青玉和偷儿，青玉的眼神是真诚的焦急，偷儿的双手按在琴弦之上，颤抖不已，仿佛随时还可以那么惊破
天地地一响。张客商把手按在鞍囊上，习惯了奔波赵大哥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全身冷却了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原来
这些人是强盗啊！他这一早上已经够惊险了，强盗和小薛青玉他一个都惹不起，两边一触即发，莫非今日自己命丧于
此？
张客商一行想趁偷儿低落喘息时攻击一举成功，青玉哪里清楚，只是按着偷儿的手不肯这琴再出声响，突然前后的车
里爆发出喊叫：“有妖怪啊！”“有琴妖！”“快逃命啊！”
一时山路之上乱作一团，马嘶人喊，褐色中微带嫩绿的静谧山林瞬间就成了一锅沸粥，前面的车马哐当哐当地疾驰起
来，后面的香客行人扶老携幼肩背手提各色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向山上还嫌稀疏的林中，后车车夫急急忙忙地掉
转车头，向来路而去。赵大哥连车也不敢要了，噌噌地四肢并用向山上逃去。
张客商见状当作是个机会，一把抽出宝刀，高喊道：“弟兄们，今日为民除妖！”强盗们纷纷亮出兵器，映日青光森
寒。青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禁有些慌神，连忙看向偷儿，这时偷儿已经恢复了气色，不慌不忙地微笑道：“三
个月。”
青玉知道他在提醒自己保护的责任，但在这样惊险的情况下自己好整以暇却把场面全都推到青玉头上，让青玉不由得
噘嘴嗤了一声。不过他倒没有把张客商等人的兵器放在眼里，随手一张，先把射向偷儿的一支箭揽在手中：“说过让
你们快走的，小薛不是妖怪！我不想伤害……你们！”
偷儿在旁噗地一笑，知道青玉本想说的是我不想伤害人类；继而这笑容苦涩起来，这孩子气的龙族显然不管强盗平民
，将人类等而视之，也没有什么替天行道的意愿，自己所要求的，岂不是为难他了？
他想归想，可不敢完全疏忽，虽然青玉刀枪不入，毕竟实战不足，难免错过一些攻上来的兵器，偷儿手无长兵，只好
抱起琴来招架，好在这些强盗还真怕这琴里有妖怪，竟也不敢硬碰。
第九章：琴剑驿道青烟外（四）
偷儿招架了两三次，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过也让强盗看出来，青玉才是那个棘手的角色。张客商的宝刀被青
玉握在手中，自己涨红了脸也抽不回来，看青玉美艳诱人的脸上是颦眉怜惜的表情，心里骤然软了，不知是屈服于强
力还是美色，声音发紧不情愿地道：“好，今日算我走眼，我们走。”
青玉一松手，张客商跌坐在马上，却听偷儿站起来凉凉地道：“张兄，今日你们缓过性命，日后请对他人手下留情。
”
张客商回头一望，只见微风中偷儿抱琴与青玉并肩而立，白衣长衫，青玉的清逸更衬出小薛的凝重庄严，令十年里不
事鬼神刀头舔血的他也莫名地心生崇敬，抱拳一礼，率众策马绝尘而去。
青玉连忙捡起脚边刚刚收缴来的刀剑，用力投了出去：“喂，你们的兵器！”
偷儿微张着嘴，看寒光闪闪的兵器噗噗地插在远方上午淡淡的阳光中渐渐坚硬起来的泥地上，全没有了刚才喝住强盗
的那种威严。青玉扭头看他，一呲牙：“该你了。你这琴哪里来的？”
偷儿转眼望向山中，刚才涌过去的那一大队旅客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答非所问道：“赵大哥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我们只好下车走路了。”说着捧着琴从车顶跳了下去，发出“砰”地好大一声响。
“你这琴哪来的？”青玉转身下车，不死心地问，“你再不说，我可能不遵守约定了。要是琴的主人要惩罚你，我可
不会保护你。”
偷儿沉默着，从车厢里弯腰出来，自己背了琴囊和干粮烙饼，望了青玉一眼，把另一个小包袱塞到了他怀中。
“你到底说不说？”青玉着急道。
偷儿再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在官道上前进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一个积极乐观的微笑，似乎忘记了刚才所有的事情：
“想听的话跟我来。”
青玉嘟嘴叹了口气，背上背囊两步赶了上来：“明明是我有理，为什么好像还是我要听你的指挥？难道在人类中间这
是很正常的吗？”
偷儿嘿嘿一笑道：“有道理还要有力量。在龙族应该也一样，如果你不拿朱雷集雨威胁，只怕现在还是被叫做小孩子
吧。”
青玉想了一想：“好像有道理……不过，我也比你有力气……”
“你学得倒挺快，”偷儿走过强盗拔起武器以后留下的几个小洞，“不过我们有约定，守信是立身之本。”
青玉被他说的噎住：“可是……”
偷儿仰头开心地哈哈笑了起来，惊起了林中扑棱棱的飞鸟，青玉呲着牙，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舒展开朗的不羁眉眼
，和瞳仁里湛然的柔光。“刚才我是强词夺理的，别当真。我答应过你说说人间的事情，你要听什么，尽管问吧。其
实，我也不是都记得很清楚……”
青玉不可思议地瞪着这个表情多变的偷儿，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这家伙是个人类，人类可是仅次于妖族的狡诈，自
己的摄魂术什么也看不出来，是不是这个人类已经狡猾到了自己无法抵御的地步？然而他还是要问：“那你先告诉我
，你的琴是哪里来的？”
偷儿嘟囔道：“就知道……我说是有人送我的，你相信吗？”
第十章：古道林栖坐相悦
午后的阳光灿烂地从疏枝之间穿过，在官道畔的小溪上留下横斜的清影，叮咚的溪流欢快地转过卵石，向官道那边的
涧谷里跳跃而去。青玉赤足踏在寒凉的水中，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偷儿盘坐在溪畔大石上一方明亮阳光里，乌黑宝琴在膝，仿佛在和青玉说话又仿佛喃喃自语：“我记得好几天前来过
这里，不过那时匆匆忙忙形单影只，都没有好好欣赏景色。你知道形单影只什么意思？”
“不知道，”青玉干脆地说，全身躺倒在溪流里，让后面的话语显得瓮声瓮气，“什么意思？”
“就是孤单一个，既不成对也不成群，比如你我相遇之前，各自便是形单影只。”
“呵呵，”青玉闷闷地笑，“我才不是。我有爹娘和哥哥，他们可疼我了。你的爹娘呢？”
偷儿痛苦地皱眉想了想：“记不得了。似乎我有爹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不是说人生不满百吗？哪有很久很久以前？人类都这么容易忘事？”
“我想应该只是我……可我也不清楚。百年以前都是爷爷曾爷爷辈的事了，哪里还能记得。”
“哈，”青玉突然兴奋地从水里坐了起来，眼睛发亮，“要是你对你的孙子曾孙子说了我的事，他们会不会记得我？
我将来想去看看他们，那多有意思！”
“呵呵，”偷儿半真半假地苦笑，“我要是有命活到孙子曾孙能听我说故事那么老，也算是有意思了！”
青玉听不懂言语里的自嘲，却回忆起偷儿睡梦之中都不能抹去的忧伤，冲口而出：“你那么担心的事，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