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偷儿被青玉一击正中心底，脸色僵硬了几秒，勉强掩饰道：“担心什么？人谁无死，担心那么久以后的事情还不如快
乐地活一阵子。”
青玉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小薛你应该快乐一点啊。天天发愁难道麻烦就自己解决了？”
偷儿心里道声惭愧，这样简单的道理却要这个不经人事的小龙告诉自己，不免耳根有些发红。他飞快瞥了青玉一眼，
见他正倚在大石侧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连忙垂下眼帘。
青玉笨拙地搅起一阵水声：“嗯，我说，该继续上路了吧。”
“嗯。”偷儿答道，繁复的指法挥过五弦，青玉眼前仿佛现出了绿野繁花彩虹溪流，野兔在草丛间扑朔迷离，长尾的
雉鸡炫耀地穿过视野。
“小薛，我觉得你不是普通的人类。”
“是么？”偷儿背上琴囊，望着林梢的艳阳出神，“那么普通的人类该是什么样子？”
“嗯，普通的人类见到了碧池也不可能知道我在下面，也不可能知道我的珠子在哪里，更不可能见到我的真身还那么
镇定。普通人类也不会要我保护着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怎么看你都不像会有危险的样子，如果不是我，那个张大哥
也不会一直缠着我们，如果我不按住你，琴声一起，周围的人类不死也得重伤，哪还需要我保护？”
“你倒有自知之明，下次勾引人类的时候千万别再惹到强盗，”偷儿咬唇吃吃地笑，“不过我真不知道这张琴还是个
宝物。可惜也不实用，把赵大哥和其他车夫旅客都伤到了，罪过罪过。”
“什么叫做‘勾引人类’？刚才你怎么看出来张大哥就是强盗？”
偷儿以手覆额，好嘛，刚才讲解了半天口干舌燥才在这路边溪畔休息了一会，更多的问题就来了……
第十一章：且横孤琴候萝径（上）
阳光渐渐沉暗，染红了山间缥缈的雾霭，偷儿打开水囊，喝下今天不知道第多少口水。
“天色晚了，我们得赶紧找个人家投宿。我得看看这附近有没有村庄人家……”偷儿从怀里摸出一张布帛，上面用墨
线疏落地勾画了水草一般交错的官道和几个县城。青玉好奇地伸头去看，官道的一头伸向琯县以外，另一头结束于群
山之间。
青玉抬头看看天：“你知道我们走到哪儿了吗？”
“我来的时候算过自己的脚程是一日八十里，今日从珉县出发，先坐了一个时辰的车，中途又耽搁了半晌，后来又休
息了数次……”偷儿的手指在官道上滑过，落在一处空白，“这上面画的村庄都是我来时投宿过的，附近应该也有。
今天车马熙攘，等会我问问便可。”
青玉不知道熙攘是什么意思，但也问得乏了，只道：“为什么一定要投宿村庄？有我在侧，这山里的小妖野兽不会敢
来打扰的。你要睡觉，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就好了。”青玉说罢，随手指了指头上寸草不生的高岩。
“喂，那里我随便一翻身就摔下来粉身碎骨了……”偷儿也学会了青玉的招牌动作，呲着牙欢快地反驳着，话音未落
，就见到视野里转出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队装饰华丽的马车，他连忙站到路中，远远地朝来人挥挥手臂。青玉斜倚路
边岩石，顺手拔起一棵嫩草，咀嚼它多汁的根茎。
车马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似乎加快了速度，在背景里扬起了一阵烟尘，被斜阳照耀，模糊了背后的远山。
偷儿更加大幅地挥手，高声喊道：“诸位大哥，请问这前面多远才有人家？”
人马迅速地接近，青玉微扬着嘴角打量车夫和骑士的反应，却突然有几点金光在眼中一闪而过，车夫夸张地驾马扬鞭
，骑士们张弓搭箭姿势颇是英挺：“小薛，快闪开，他们要放箭！”
他这边喊，偷儿自己也已瞧见，一闪身要向山谷方向躲去。加速冲刺中两翼骑士当然比马车要快，说时迟，这时快，
偷儿堪堪避过驭马，却眼见得落在骑士惊雷般的马蹄前。
在偷儿耳中山崩地裂的巨响里，两声轻轻的“噗、噗”被淹没在声涛音浪中，他只觉得自己突然双脚悬空，心儿提到
了嗓子眼，血液乱流，双眼也看不清东西。等他回过神来，只见眼前白云轻卷，碧山如洗直插天际，一队华丽的车马
从上方辚辚而过。再清醒些，只觉得后脖颈一阵凉意，山风从袍袖中倒灌进来，自己的腰间两侧却有两股力量坚挺地
支持着。
我不是在下落吧。偷儿才迷迷糊糊地想，突然已经麻木的双脚砸到了坚硬的地面，一个支持不住，整个人向后坐倒下
去，眼前出现了青玉乌眸红唇的脸。
“你还好吧？”青玉真诚关切地问，转身皱眉抬头望消失在山那边的烟尘。
偷儿扶着地面舒展了一下腿脚站起来：“还好。只怕我们是妖孽的谣言已经在行旅中传开来了。咳，是我不好，不该
逞能想赶走张兄。”
青玉没有想到他会道歉，脸上早已红了一半，低头讷讷道：“是我不好。你说得对，如果不是我一路招摇，也不会有
这样的麻烦。”
偷儿见他听进劝导，心中高兴，正要赞同，却听青玉又改了表情，笑嘻嘻地道：“这下你也不用找人家借宿了。虽然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早就知道人类最讨厌妖族，才不会让你借宿。这里的山林我还挺熟，前面不远有条小山涧，我
就不嫌弃地将就一下陪你一晚上吧。”
第十二章：且横孤琴侯萝径（中）
偷儿自然不会生气，可也是哭笑不得：“至少你也得说，‘如果你不嫌弃，就在那边将就一晚’，说‘我不嫌弃地将
就’，只怕对方当场就和你翻脸了。”
“这样啊。可是那条山涧真的是很浅……”
偷儿如今是非常地后悔：其实张客商缠不缠着青玉，只是不痛不痒的问题，难道青玉会为了一些随时可以学习的人间
知识放弃保护龙珠？不知为何的一时激动，现在却让自己自绝于人类，要在青玉熟悉的山野林中依凭他的吩咐生存。
实在太危险了。青玉秀逸少年的表象和天真良善的举止在短短几天之中完全击破了自己对他的防范，现在可好，不管
青玉要怎么对付自己，都没有还手之力了。有龙珠在，想来自己也不会有生命之危，可是老道之约若完不成，自己便
是天下，嗯，至少是玉凉山的罪人了……
青玉哪里知道偷儿的心思，以为他只是担心在野外住宿不惯，怂恿道：“我都在人间的客栈睡过了，你难道就不想试
试在山里过一夜？我专门为你张个结界总可以了吧？你不是老说么，我不担心你还担心我的珠子呢。”
偷儿无奈地抬头笑笑，好歹这也是句实话：“那倒也是。麻烦你带路吧。”
青玉领着偷儿，向林中深处而去，一路上树木的枝干渐渐粗壮，缠绕着青灰色的老藤。天色向晚，所谓的路边的大石
上，覆盖着经年无人搭理的厚厚的青苔。趁着天光未逝，偷儿努力地记忆来路。青玉并没有特意在山中打转，偷儿记
得两人一路向下，穿过稀疏的林梢，还可依稀看见官道那边高山的剪影，看来这是一道深邃的峡谷，正当晚饭，却看
不见四野何处有炊烟。
夜幕缓缓地从东边铺了过来，现在两人头顶上的枝柯繁密地看不见几点晚星，地下老树的根系凸出地面，间着暮霭里
润湿的不知经了几冬的落叶。突然，青玉停了下来，指着前面泛着微光的空隙回头若有所待地道：“喏，就是那里。
”
偷儿微笑：“很漂亮。你这副表情，就是要让我说这地方不错。不过，我真的觉得很漂亮。”
青玉一变脸：“又在嘲笑我。哼，不喜欢也没办法。不然你自己找地方睡去。”说罢却又紧张地看着偷儿，倒似乎怕
他真的生起气来甩下自己另找睡处。
偷儿并肩跟上青玉，来到近前，只见幽幽的涧水映着乌蓝的天色，淙淙地流去，在这里转了一道弯，留下一个颇为宁
静的小湾，湾边有几块冲刷得干净光滑的大石，虽然微微倾斜，但大小尚可睡人。
“这个不错吧！”青玉摸了摸大石舒润的表面，“这可是日月山泉的精华养出来的。”
“嗯。”偷儿答应着，眼前却浮现一处湍急的河流，从身后向眼前的悬崖飞流直下，怒吼轰鸣，水花珠玉四溅。
“那你坐好了，没紧急事可别下来。”青玉看偷儿无奈地坐上大石之后，口中念念有辞，双手结成掌印，缓缓地在空
中画过繁复优美的图案，随后用手指一点。偷儿只听得“叮铃”一声，伸出手去摸索，触手倒没有异样的感觉，只是
空气中仿佛有一张薄膜，在手指接触的地方，泛起柔和的青绿荧光。
青玉笑意盎然地看着偷儿惊奇地欣赏他的作品，接着快乐地将自己背的包袱甩在地上，一个优美而矫健的鱼跃，扎进
了夜色里看不见底的涧湾。
偷儿还来不及反应，却突然听青玉“哎呀”一声，从泉水里弹了出来。
第十三章：且横孤琴侯萝径（下）
“怎么了？”偷儿被他异样的声调一吓，脱口而出。
青玉嘟嘴颦眉：“我的衣服破了。”说罢便反手把那天丝的纹锦白袍脱了下来，翻到背面，上面果然有两个肉眼不易
觉察的小洞。
“可恶，一定是那些持弓箭的人类！都是我那时候太紧张了，竟然一路都没有发现，”他狠狠地抱怨了两句，一抬头
看见偷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忍不住道，“都是你要去……哼，算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偷儿从青玉裸露着的肩臂和锁骨转开眼睛，“还没有谢你的救命之恩。多谢了。”
青玉领导气派地一摆手：“算啦，本来我就答应要保护你的。嗯，原来人类碰到怀疑是妖族的，也会主动下手，比我
想得要蛮横多了。小薛，你说是不是？”
“他们只是因为害怕而自保，固然有不对之处，但与主动侵掠还是不同的。”
“你是人类，当然替人类说话；你这辈子见过真正的妖族么？”
偷儿努力地想了想：“我不记得了，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这种事也能忘记？我现在还能记得小时候见到第一个妖族和第一个人类时候的情形呢。”
偷儿两手一摊：“大概只是我，特别地健忘。”
“那……你记得我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偷儿灿然一笑：“你是青玉，我没告诉过你我们要去哪里。”
青玉翻翻白眼：“反正我最喜欢的衣服这下好一阵子都不能穿了！难道就这样去‘他们’的地界？”青玉低头看看自
己全身唯一剩下的白色扎脚裤，直皱眉头，“简直是妖奴的打扮！丢脸死了。”
偷儿安慰道：“只是两个小洞而已，就穿着也没什么妨碍。”
“不知道也就罢了，明知道有两个破洞还得穿着，我就是觉得不舒服。”
“多少人类还没有一件没补过的衣服呢，”偷儿叹息着说，“你今天背的包袱里除了一条薄铺盖还有一套换洗衣服，
你要是不嫌弃，就将就着穿吧。”
青玉的眼里突然闪出好奇的光芒，立刻蹲下身打开了偷儿的包袱：“人类的衣服，有什么不同吗？”
偷儿连忙提醒：“轻拿轻放！人类的衣服不比你的天丝，别说力破千钧的箭簇，凭你那个力气，随便一扯都会碎成粉
。”
青玉不好意思地呲牙嘻嘻一笑，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苎麻的白布短衫，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在偷儿看来，这下倒与他
的赤脚和半散着的头发更加协调，完成了一个天真洒脱的小蛮子形象。
今夜，十五，月光朗照，水边的卵石似乎浸泡在银色的液体里。即使白天曾被晒热，偷儿身下的大石早就凉透，偷儿
裹着铺盖，依旧抱着漆黑宝琴盘坐。除了风吹枝叶的轻响以及偶尔有小兽悉悉索索的游荡，夜的山林沉寂，让偷儿时
不时地违背意愿陷入浅眠。
青玉换好衣服以后就跳进了溪湾，水面一直平静得如同一块展开的银黑色绉绸。青玉传达出的纯真无邪的信息让偷儿
放松了警惕，可是他这个漂亮的青绿色透明膜真的挡得住横冲直撞的野兽么？不知道自己的琴声如果对马匹有效，是
不是也可以击退虎狼？
他强迫自己清醒，更是紧紧抱住无名宝琴，摇动脖颈缓解双肩的疲劳。蒙在头顶的铺盖向后落去，月光温暖明亮地洒
在他的脸上。这月光怎么这么奇怪？偷儿默默地想，竟然有一种火苗的温暖传来，不仅在头顶，也传递到四肢百骸，
一下赶走了连日行路的疲劳。一股气血在腹中丹田生成，自发地暖暖地向胸臆扩散，他不由自主绵长地呼吸着，推动
这股气血沿着既定轨道渐渐地流转。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却仿佛依然清醒，又仿佛物我两忘。我一定是睡着了，
偷儿迷迷糊糊地想，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温柔的黑暗。
第十四章：趣途百里莫犹疑（一）
一早，天光只在湾面上染上一层灰白，青玉便已醒了，一搅有力的尾巴，从巨岩下的半穴中游了出来，几个舒畅的转
身，浑浊了溪水，并自鳞甲之下小心翼翼地拨出了天丝长裤和苎麻新衣，手脚麻利地套在身上。如往常来此小憩时一
样，吐了几个好玩的气泡，向上浮出水面。苎麻的白衣湿答答地粘在身上，让他又别扭又舒服。
人类的衣服竟然能留住水？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新奇，他想，差点都忘了还有一个人类和我一起旅行，今天一定要搞清
楚这个问题。
他半身湿透地趴在岸边，来看他一觉下来差点忘记的人类，却暗自吃了一惊：大石上打坐的偷儿，眉眼模糊，掩没在
他脸上泛起的明亮的湛湛神光中。这光芒不是发自龙珠，倒像是一种道气，与他横在膝上的五弦琴愈发透亮的宝光交
相辉映。
这个陌生的人是谁？青玉的心跳得更快。理智平板地解释：他叫小薛，一个偷了龙珠却不会使用的傻乎乎的人类。可
是灵魂却不安地震颤：他究竟是谁？你所知的一切，都来自他的自述，当初你怎么会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一个完全陌
生的、还与众不同的人类？因为他没有道气，没有宝光而让你觉得没有危险么？那么面对现在这个手持宝琴全身流动
着道气的人类，你该怎样解释？
青玉皱着眉头继续瞪大眼睛盯着偷儿，却愈加觉得他的陌生。这个人总说他忘记了过去，但那有可能是些什么样的过
去？他坚持要自己护送，还不肯告知目的地，究竟背后有可能有什么样的阴谋？
青玉责怪自己，怎么这样轻信，为什么这么多天来就沉浸在和人类交往的快乐中而没有动过头脑考虑偷儿那么多的奇
怪之处。他知道怎么找到龙族，知道从哪里偷走龙珠，他行进的方向是仙道云集的玉凉神山……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和这个陌生人在一起？青玉想及此，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突然想就此放弃和偷儿的约定，回到碧幽潭熟悉的龙宫，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