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有事？”
老婆婆的皱纹已经深了，但花白头发还是浓密，和两旁的好姐妹大大方方地笑，仿佛少女在议论彼此心目中的男子，
却不再被束缚在少女的那一份娇羞。
左手边的老婆婆眯着眼笑，带着促狭的意味指着青玉：“那边的那位，就是镶雪公子吗？”
右手边的老婆婆也笑着接腔：“祝贺你终于找到他了。我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这一日呀。”
偷儿愕然地回头张望：“镶雪公子？你们认识他？”
三位老婆婆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公子不要以为我们又老了便记不清楚前事。既然找到了意中人，在我们几个面前也
没有必要隐瞒呀。”
青玉一开始更适应站在路中眼光晶亮地仔细打量老婆婆们的穿着打扮和表情，却看她们与偷儿有说有笑言谈甚欢，忍
不住走了过去。
偷儿被几位素不相识的山村里的老婆婆调笑，说的都是些他不大听得懂的内容，不由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没有注意
到身后走近的青玉：“几位大娘从前见过我？”
老婆婆们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了青玉身上，居中的那位欣赏地对着他笑，看得青玉莫名其妙地红了脸，稍稍低下头去
：“镶雪公子，我们公子可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找你，千万不要再随便出走了呀。你们这么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伴
儿，还怕什么世人的眼光呀？”
什么跟什么啊？虽然字字听懂，青玉却不大理解其中的意义，询问地把眼光投向了偷儿。
谁知偷儿与他一样也是一头雾水，只是作揖道：“我们路过贵村，要去山上的千秋寺祈福。几位大娘有什么吩咐？”
老婆婆们放下手中的花篮交头接耳了几句，才由居中的那位说道：“既然公子这样说，想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我们见公子总是背负琴囊，却从没有听过公子的琴声，不知公子临别，可否弹奏一曲？”
第二十三章：鲜花着锦千秋寺（三）
这样的要求对于陌生人实在是突兀了，偷儿却不以为意，点头答应。他解下琴囊的瞬间，突然觉得这三个老婆婆说的
似乎真的是自己的往事：背着琴囊走遍天涯海角，去找一个名叫“镶雪公子”的人。那么他曾经找到过那个人了吗？
偷儿深刻地挖掘自己的记忆，却碰到了云气还浓重的留白。罢了，也就这几日了，记忆要它何用呢？
偷儿舒展地坐下，横琴在茅屋门前的阶梯，他的长衫依然掖在腰带里，成就了一副外人看来怪可笑的雅与鄙的结合，
但在脉脉阳光中的山谷小村里，此情此景却显得无比地自然。
青玉紧张地站在偷儿的身侧，他极少听见这张宝琴发出过什么正常的乐声，不是冰雪寒天就是金戈铁马，他还真怕偷
儿一不小心这几位老婆婆会昏死过去。
偷儿向四位听众一笑，又转头环顾了视野所及村子里所有其他的人，袍袖一扬，一道泠音已经涟漪般传了开去。
青玉仿佛被一道艳阳暖暖地照耀，光晕中四野花香清新地传到鼻端，看不真切的山路上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如
果略通音律，青玉就会奇怪，偷儿怎么可以用那样雅正，换句话说，就是哀而不伤的五弦琴，来弹奏出这样明亮活泼
的曲子。不过青玉从未对音律感兴趣过，他只知道可以放心地让偷儿弹奏下去，让少女的明眸皓齿，她的飞扬长发，
她的玉手银镯一一地出现在听众的脑海里，帮助她们回忆起生命中一段欢乐的时光。她赤足穿过村边的溪流，遥望田
间低头插秧的青年，压低自己的斗笠，匆匆地从田埂上跑了过去，却不知那青年早已抬起头来，远望她窈窕的背影；
背景里，姹紫嫣红的山花，灿烂开在山崖的青翠……
青玉痴痴地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曲已经终了，直到听到偷儿向三位婆婆躬身道别。
“公子保重。”一种微带忧伤的欢喜呈现在每个听众的脸上，三位婆婆不约而同地拭着泪，挥手送别不再一言。
青玉碎步跟上偷儿，微带崇拜地问道：“你在哪里学的琴？刚才那曲子叫什么名字？”
偷儿脸上的光彩还未淡下去，偏头一顾：“这我真记不得了。刚才那也不是曲，不过是我心中所想，在弦上发出响声
罢了。”
“那我来弹，会不会有相同的效果？”
偷儿淡淡地笑，眼神像是穿透青玉往后的漫长岁月：“很快有一日，你便会知道了。”
青玉明亮的眼神突然就黯沉，仿佛偷儿的眼光和语气是一座无法抵挡的稀泥山压到了他的头顶，他按捺住想抓住偷儿
狠狠摇晃，直到从这个人形的壳子里摇晃出一颗红彤彤跳动的心来的想法，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石子飞起来冲向村
口外边的荒草山上，扑倏倏落下一片泥土。
偷儿吃了一惊，再眨眼间，清澈的乌黑眼珠望过来，低声制止道：“青玉！”
青玉的心突突地跳，一股轻微的电流从他的指尖通过，仿佛十多天来他只在这一瞬间才意识到……
“青玉，”偷儿站在官道边显眼的“千秋古刹”的青石牌坊下，在一群抽烟歇脚行囊满地的行人中间向他招了招手，
“这边上山。”
才意识到……青玉突然抓不住了前一瞬间的思绪。他莫名地微笑，向阳光下的青石牌坊走过去。
第二十四章：鲜花着锦千秋寺（四）
牌坊下的这群行人看来还未听说过琴妖的传闻，只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神采飞扬的青玉，青玉抬头阔步地走过
去，眼里却只有那一袭白衣的身影。
脚下的青石阶被无数朝山的香客的汗水浸润，仿佛一方方好砚，青玉低头用赤脚摩挲着：“我很喜欢这样光滑的石头
。在碧幽潭，有时候我会在半夜来到祈雨坛外面的石阶上，走来走去看天上的星星。不过那里的石阶还是没有这里的
舒服……”
偷儿呵呵笑着，青玉竟不知道他除了苦笑、假笑、有目的地伪笑、带着忧伤的微笑之外，竟然还会开心地放声对着自
己笑：“你叫青玉，天然是要你喜欢青色的石头；那么，祈雨坛究竟有没有用？”
青玉听到偷儿积极主动地对自己说话，只觉得心中一片欢喜，倒不在乎他究竟说了些什么：“算是有些用处吧。我们
见到祈雨，便知生民所需，可以上报天庭。不过，天庭是不是批准就没个定数。”说罢又笑了笑，伸食指按在自己的
唇上：“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偷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青玉，目光追随他的手指停在他翕合的樱桃红的唇瓣，一激灵，想收回却又已经无法收回。青
玉被他盯着奇怪，脸上飞红，扭开头去：“喂，很奇怪吗？”
“啊，不是，”偷儿说着，侧身避过一位挑着空担从山上下来的脚夫，抬头上望，一段长长的阶梯直陡陡地向上延伸
，许多香客挈妇将雏向上攀登，两边有绿荫夹道的青青松柏，“我只是想，拜观音和祈雨不是很相像？观音大士也不
过是位菩萨，如何有那样大的法力有求必应，何况还是在中土？”
“嗤，说得好像你对这些很了解一样。”青玉故意装作不屑地嘲笑。
“呵呵，”偷儿抬起头高声笑，望碧蓝的天，青山风起灌满他的袍袖，“人生得意值几何，千金散尽一晌欢。未必，
未必！”
他爽朗的笑声随风飘荡，路上行人纷纷回望，他倒不觉得尴尬，青玉更是不在乎众人的围观，两人脚步轻快，几个眨
眼间就转过山路小时在香客们的视线中。
“那个……是不是琴妖？”
“什么琴妖？”
“就是昨天隔壁房间的客人说的珉县路上的琴妖。”
“……不是吧，今天是观音生日，一个妖怪怎么敢跑来千秋寺？”
“……也是。但他们也走得忒快了，还有，那个年纪轻点的，一身细皮嫩肉，倒打个赤脚。从没见过这样的。”
“也是啊。”
“你说，我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万一是妖精……我们总是隔远一点的好。”
“嗯。”
偷儿和青玉早已走远，听不见他们的低声的谈话。偷儿自从说到祈雨和菩萨高声朗笑之后，一路唱着不知是哪里的曲
子，悠远绵长；青玉端详着他的侧脸，突然回忆起与他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那种万年冰川般的高洁与骄傲，掩映在
他从心底喷涌而出的灿烂的微笑之中。也许从那第一眼起，自己已经被他所征服了吧。不要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类，
就算是历数他认识的所有妖类、龙族和天官，谁能有这样的明明历尽沧桑却仍以赤子之心穿行世间的胆识？
青玉望得几乎出了神，眼角里却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偷儿的脚步也不由得缓了一缓。
第二十五章：鲜花着锦千秋寺（五）
当然，当对方看见他们的时候，眼神和动作就更加地惊诧。身背琴囊一路旁若无人地高歌的偷儿已经不是当日一个普
通的旅人，眼波中流转着倾慕和坚定的青玉也不再仅仅是一个笑容甜美身段妖娆的俊俏少年了！
张客商一身长随的打扮，跟在一位一身乡绅装束的方脸中年人的身后，其余长随之中，也有当日在琯县相遇的其他客
商，有人把手按在了暗藏在腰中的剑柄上，却紧握着不敢拔出。
青玉并不把他们上次不带威胁的攻击放在心上，就如遇见赵大哥一样给了他们一个重逢的微笑。张客商意醉神迷，却
不敢再近前一步。
偷儿站下来不再唱歌，青玉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怕他指责自己不守约定又去勾引其他的人类。偷儿却只是抱拳对那乡
绅和张客商温和地笑：“张大哥，如今乱世已终，就此处庙下溪边却还有不少的荒田，县城里也缺少各式店铺。山林
虽好，却不是人类所宜居。小弟别过之后，愿诸位能平安顺遂，颐养天年。”
青玉见他也说了“人类”一词，默默开心，想道偷儿的说话也被自己带过来，不知张客商们听到会不会觉得奇怪？
乡绅和张客商还未说话，长随里却有一个横眉怒目的人跳了出来：“你是什么人？对着我家员外指手画脚的！我家员
外家大业大，还怕缺少田地店铺？还说我们不是人类？你吃了狼心豹子胆……”他身材魁梧，手上未拿什么兵器，只
是叉着腰，但一身横意却淋漓尽致。
周围的普通香客远远地围聚起来，明显是又要看热闹又担心伤到自己。青玉瞪大了眼睛饶有兴味地听那汉子骂人，偷
儿却神色全然未变，目光转向乡绅：“既然员外有心来此佛门清净地，不妨在观音瓶前添些净水。员外洗手焚香，大
士必然欢喜相助。”
那汉子皱眉一瞪眼，还要说些什么，乡绅却挥挥手让他退回队中，反而礼貌有加地对着偷儿深深一揖：“多谢上仙指
点。”
偷儿毫不谦虚避让地受了这拜，却道：“员外多礼了。我不是上仙，不过是老道座下听讲的一介凡夫。我们先行一步
了。”说完回了一礼，也不管张客商等其他人的反应，拉了青玉依旧健步如飞而去。聚集在高处的人群自发地让出了
道路，让青玉近距离地看见了他们瞠目结舌的表情。
“你干嘛拉我这么紧？”行至香客稀少处，青玉终于忍不住问。
偷儿凝脂一般的玉手在握，仿佛滚烫的火石，连忙放开了，朗声笑道：“原来做上仙是这样的感受！”
青玉水晶葡萄般的眼睛望着他：“原来你并不知情？可你为什么要叫那个什么员外在观音大士的净水瓶中添水？你怎
么知道……”他随即觉察自己为了与偷儿答话说得太多，便停了下来。
“不会是让我猜到天机了吧？”偷儿笑道，又向虚空的云气望去，神色有些茫然，“我只觉得，心里有人让我这样地
说话，莫非就是玉凉山那个老道长。占山为王的强盗固然不是善类，但暂时的河清海晏不难，长长远远地天下太平谈
何容易？”
青玉见他又发感慨，眼见得又要露出那样忧伤落寞的表情，心里一动，连忙打岔道：“你又不是真的上仙，担心这些
做什么？我问你，什么叫河清海晏？是哪四个字啊？”
偷儿笑道：“黄河之水清，东海之波晏。也不过是人类相信天下太平时会出现的两种祥瑞征兆。人行世中，究竟是为
了醇酒美人，还是天下太平？”
“醇酒美人？也是两种祥瑞征兆？”
偷儿终于转过眼来，眼光中的寒凉渐渐地泛出暖意，嘴角微翘在青玉看来却是颇为挑逗地一笑：“龙兄竟然不知醇酒
美人为何物……”
青玉实在不想脸红，可是也实在没有办法抑止住脸上发烫，犟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问你是不是也是什么祥瑞征
兆罢了。”
偷儿的目光更加地温暖，盯得他浑身燥热起来：“恰恰相反啊，那两样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哈哈哈。”
第二十六章：鲜花着锦千秋寺（六）
青玉只觉得自己手脚麻木，呼吸急促起来，一个趔趄，几乎向后翻倒过去。偷儿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伸出手来想
要扶住他，却在空中停了半秒，最后还是揽住了青玉的蜂腰。
青玉一手揽着他的肩，匆忙地站住，却窘迫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低着头，左手却不听使唤般地从偷儿骨骼正气的肩
后下滑到了结实的胸膛。似乎过了一场雨那么久，偷儿没有老茧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清清凉凉地，却把它拿了开去
。
“青玉，”偷儿的声音比以往要低沉要直指心底，“你还好吗？”
青玉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飞速向另一边偏过头去，目光看向山谷之间在阳光斜照里半明半暗升腾变幻的云岚
，莫名酸楚的泪珠竟然就要落下。什么？自己竟然要哭！青玉一激灵，倏地从偷儿的掌中跳开，举起衣袖胡乱地一抹
脸：“很好，很好！我们不是要去千秋寺吗？老在路上纠缠，什么时候才可以到？”
偷儿看着他的慌乱，视而不见地点头道：“很对。那就继续走吧。”
就这样？青玉穿过模糊的眼看偷儿袍袖飘飘下挺立的背影，就只是这样？难道这个人类看不出来我的怪异，还是他不
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在神妖两界也非寻常？
他继续抹了抹眼泪，拔脚追了上去。
“小薛，你觉得我刚才正常吗？”
“什么时候？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就是刚才……你说醇酒美人的时候。若我是一个人类，这样的表现正常吗？”
“那个啊，有什么不正常的呢？你又不知道凡人的那一套上占天意的征兆。不过本来人类揣测天意，就未必准确，你
也不用笑成那样啊，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还好是我，若是换了别人，还会自作多情以为你有心要勾引他呢。”
青玉的思绪凝滞了好一会儿，原来是这样……
果然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古刹，过了同为青石所筑的二道山门之后，偷儿和青玉又走了三五里路，在夕阳衔山时分恰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