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了他的眼睛,施文然近乎残忍地重复了一遍,硬是将那人从梦境中拖了出来,“我叫施文然,不是你口中的什么纹染,你听清楚了吗?”
话音刚落,一声尖利的,东西被摔碎的声音震得施文然耳膜一阵刺痛。
弋倾文竟是运起了内力将手中的碗狠狠一甩。
他一把将施文然从床上拖了起来,那张脸冷然到了恐怖的地步,声音不再低柔,而是阴狠。
“我想起来了……”他盯着施文然被自己这一拖一拉激得一阵呛咳,可是已再无怜惜,“我想起来了,对了,你不是纹染你不是……纹染不会一头短发,纹染不会这么惹我生气,纹染不会像你这么下贱让风析送到我身边……”施文然一面咳一面听着他的话,听到最后一句,脸色煞白。
而弋倾文却完全没有放过他的念头,狠着声继续说,“你弄成他这样一张脸想做什么?你配吗?你配有他这张脸吗?就凭你,也配让我叫你纹染?不……你不配!”说完他将施文然用里往床上一摔,而施文然大病未愈,刀伤刚过的身子又怎么经得起他这样一番折腾,白色的里衣,胸前已浸出了红色。
“也好……”不待施文然出声,弋倾文冷酷地笑了一笑,走近床边拖起他的下巴,审视着他这张脸,“你千辛万苦将自己弄的这一身的伤,不就是博得了风析的同情,然后好呆在我身边吗?说,你是谁?你到我身边有什么目的?”
“你这疯子……”施文然啐了口,“谁会想在一个疯子的身边呆着……”下巴被捏的生疼,然而骨子里的傲气让施文然决不低头,“你以为你是谁?还让人千辛万苦记挂着跑到你身边?”
说着,他硬挤出一丝微笑,与弋倾文对峙,“呵呵,那个叫纹染的,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才离开你的吧?你根本就是精神分裂……”
却不料这一句话似乎极大的刺激到了弋倾文。只见他忽然松手放开了他,一脸恍惚又迷惑,上一瞬的狠辣立刻又转成了茫然无措,像是一个冷心冷情的杀手一下子变成了个见不得血的孩子。
“纹染……”
他望着施文然出神,看着他胸前被自己弄出的鲜红,似乎不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似的,突然又冲上前紧紧抱住了施文然,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原谅我……我再也不强迫你,我都听你的,你不要走、不要走……”
一声声如泣如诉的恳求令施文然措手不及,此人性情转变之快让他错愕不已。
正不知该如何反应时,门外轻轻的扣门声响起。
“弋楼主,三堂堂主与四会会主已到齐。”
门外的人毕恭毕敬地禀报着。
弋倾文放开了施文然,看着他胸口已然裂开的伤心疼不已,“芒种,叫立秋过来为纹染治伤。”说完他又轻声对着施文然叮嘱着,“我叫立秋过来,楼中的事需要处理,不要再任性了,恩?好不容易才止住的血,你看,又裂了啊……你要伤就伤我,别再伤了自己,恩?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后,弋倾文转身离开。
盯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楞楞地出神,施文然被这他这一连串诡异的行为搞得一头雾水。
那亲昵的、只有在情人之间才有的行为,让施文然一阵恍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人站在他面前一声叹息,他才转回了思绪看向面前的人。
“少爷幸会,在下立秋……”
第九章:两害相较,取其轻
施文然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人,似乎还有一半的神思没有回过来。
立秋走上塌坐在床沿,伸手就拉开他白色的中衣,绕在胸前的绑带已经有点血湿了。
摇了摇头,立秋翻开药箱,选了几瓶药。
直到立秋将所有绑带全扯开后,施文然才算是彻底将思绪收了回来。
他看着眼前的人,很秀雅的一张脸,虽然没有风析那般俊美,也不像那个疯子神经病一样的苍白,清冷到妖冶。
一眼瞧过去,就让他觉得如同从心底呵了口气,很平定很舒心的一种感觉。
立秋没有理会那一直打量着自己的视线,将那些略带芳香的粉末洒在了伤口上,从新又换上了绑带,一圈圈绕上去,动作干脆利落,不言不语。
两人都没有说什么,很安静,这感觉居然让施文然方才急噪的心渐渐沈淀了。
“以后,不要再说自己不是纹染少爷了。”立秋转头收拾着东西,淡淡道。
施文然忽然一笑,“我有名有姓,为什么要去认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人?”
“立秋只是希望,公子今后不再受伤。”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你不愿接受,那么之后的伤肯定将接踵不断。
“你这是威胁吗?”施文然看着他淡然的举止,并无愤怒。
“当然不是。”立秋停了停,盖上药箱的盖子后,抬眼望向施文然,语气平静,“立秋只是不希望公子受伤而已。如果换一种方式能够对自己更有利,我认为没有拒绝的必要。”
立秋一直是一个性情沉稳、情感波动不大的人。
这几年来,两位楼主所困所扰之事他看在眼中记在心下。也许旁观者清,能看见很多他们看不见的东西,他从未想过干预。
一来身份所限,虽然两位楼主对二十四杀亲近有加,几如手足,但在他的心中,楼主就是楼主。
二来,很多事情,必须自己看清才算得上真正的解脱。无端惹人伤心,不是立秋的作为。
“换一种方式……”施文然连连低笑了几声,“如果让你改头换面去当另一个人,你会愿意?”
“有何不愿?”立秋直视他,断然道:“如果值得,那么,无论代价是何,理当牺牲一切再所不辞。”
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套人生的观念,施文然当然明白,只是从立秋口中如此直接地听到这般决绝的态度,施文然有点楞。
立秋转开了眼,起身走下塌。淡黄色的长衫随步伐缓缓轻荡,气质如秋。
这午后过于温暖的气息让人在混沌中摇摇欲坠,立秋呵了口气,提议道,“少爷何不去楼里走走,当然,立秋带路。”
从那日被风析救下到现在,施文然一直都在床上躺着。他对自己能活下来本不抱多大期望,只是现下立秋提了出来,他觉得看看自己呆的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倒也好。于是欣然同意。
穿上立秋为他备好的外衫,一袭白色衬得他整个人英俊挺拔,只是施文然横竖不太习惯。
立秋看着他有些出神,片刻后,两人走出了“吟风阁”。
一出门,施文然立刻发现这楼内的隔音设施不错。刚才两人在房间,安静得无声,一开门走到外头,楼里喧哗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立秋见他吃惊的摸样,解释起来,“我们刚才呆的地方是弋楼主的‘吟风阁’,弋楼主喜静,阁门阁窗都是特制的。”
“弋楼主?”
“是的。我们楼中有两位主事的楼主,大凡所有楼中事物都听凭他们吩咐。”
“倾风楼” 楼身共十二层,此刻立秋带着施文然从十一层往下走。施文然环顾四周,发现这个楼空旷得很,大的不可思议,若没有这些人声协调,只怕很是骇人。
整个楼阁几乎都是最好的红木构建而成,扶手处施文然甚至可以摸到精细的刻花。而楼梯的结构也很特殊,直延而下至中后左右分叉通向下一楼,呈“人”字型,依次而下,交错叠层,整座“倾风楼”以无数“人”字阶梯连接了起来。
施文然不禁想,即使是放在现代,恐怕也难有这样的设计,实在是别出心裁。
“这是楼内最高的地方,也是两位楼主的住处,风楼主即当日救你之人,而弋楼主即刚才离开之人。”立秋看了眼身边的施文然,之后朝对面那间有着十二扇门的房间遥遥一指,“对面是风楼主的住处,‘墨文阁’。”
两阁相对,左右两旁是长长的廊街,但与下面楼层不同的是,再无一间房间。
施文然点头,于是立秋继续介绍,“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是我住的地方。楼里有二十四位杀手,听任调遣,我是其中之一。”
施文然点头。
立秋对他的平静感到好奇,一般人听说杀手似乎总有些鄙夷或惧意。
“怎么了?”见立秋盯着自己,施文然问道。
“没什么。”立秋摇头,带着他稍略了一番,“共二十四间屋子,门旁墙上的玉牌刻着我们的名字。”
施文然随意看了眼,莹莹淡绿中,用猩红的艳丽刻着“夏至”,于是问道:“立秋……夏至?”
“我们没有名字……”看清了他的疑惑,立秋淡然道,“我们二十四杀没有名字,常人口中的‘二十四节气’就是我们的名字。”
施文然听不出他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似乎没有名字对他们而言是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是,事不值一提。
他忽然想起刚才自己对这个人问的那句话:
如果让你改头换面去当另一个人,你会愿意?
而这个人的回答,是利落断定地四个字:“有何不愿?”
施文然心想,也许,他懂得了那四个字。
也懂得了,这个名叫立秋的人,为什么会回答的这么干脆。
“往下两层分别是九天九部。”施文然大伤未愈,立秋走的很慢,阶梯一格格往下,延伸至楼中腾空而下的楼梯让人走得长了便有点心慌。
“钧天部、昊天部、阳天部、赤天部、朱天部、成天部、幽天部、玄天部,还有鸾天部。每一部都有正副之分,正在十、副在第九层。”两层楼慢慢走过,立秋继续说,“再下面是三堂和四会。三堂在第八层,分天时堂、地灵堂、人和堂。四会人数众多,每一会占一层,分别是,第七层青龙会、第六层白虎会、第五层朱雀会、第四层玄武会。”
施文然心里算了算,问道,“还有三层呢?”
“剩下三层皆为楼中人,打理楼中一切事物,日常所需等等,你看……”两人站在第八层,施文然顺着他的指点低头看去,底层由一个个“井”字格开。
立秋道:“‘倾风楼’名下产业数之不尽,都有着这些人帮忙。每一门代表一处产业。”
原来如此,这些人基本就是负责整个楼的开销了……施文然感叹“倾风楼”的井井有条,若用现在的话去说,“倾风楼”就是一个公司,有着最好的团队和工作人员,彼此配合默契,再加上人人具备实力。
那真是不用愁没有前途了,施文然摇头失笑。
“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我只是一个外人。” 突然之间知道这么许多类似底细的东西,施文然觉得很不妥,他并不想介入这个世界太多。
“不,你不是外人……”立秋转身站在下面三个台阶处,仰头看他,“你是风楼主认定的,要陪在弋楼主身边的人。”
所以,对我们而言,你不是外人。
你就是我们要共同尊重的人,同时,也将会是我们拼死守护的人。
“抱歉。”无端被人与另一个人绑在一起,即使出于誓约,施文然也做不到欣然接受。他脸带歉意,轻声道:“即使如此,我也不认为我就是‘倾风楼’的人。”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守约而已。
立秋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人一路沉默。
底层楼人很多,施文然看见大部分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有太多疑惑,还有太多熟悉,好像自己曾与他们有多么亲密。
于是他将这些视线一一忽略。
他能做什么呢?
他不是他们所认识的纹染少爷,他不想去伪装成一个人,他觉得这是一种道德观上的坚持,没什么可多说的。
立秋看见了一个粉红的身影,出声唤了她,“雪儿……”
“哎!”雪儿一看见立秋,连忙会意地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牢牢捧着一碗汤药。
她走到施文然面前,将碗举高了对他笑道:“纹染哥哥,立秋哥哥前面还说有新哥哥来,原来是纹染哥哥回来了呀!你受伤了吗?这是我刚煎好的,立秋哥哥说,失血过多喝这个很好。纹染哥哥你快喝了吧……”
施文然看着小小的身影有点无言以对。
他是一个见不得别人对他好的人,他记得以前楼挽风对自己说过这么一句话。
……
“文然,有时候你很坚强,真的。我很喜欢你的坚强,可以让身边的人都觉得你值得信赖值得依靠。可是这么多年了,文然,我一直觉得,其实你的内心很脆弱。你受不了别人对你好,你总是逃避各种有意无意的善意,你怕你会沉沦然后影响了你的判断力。”说着这句话的楼挽风,那时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你总是为了我而故作坚强,你怕你内心偶尔的松动让我没有勇气去接受这种动荡的未来。其实大然你错了,我并不需要你过多的保护,因为是我一直想保护你。因为你的小挽,早就已经长大了。”
……
当时施文然并没有将这句话听进心里,但不知不觉,没有原因地,他现在就想起来了。
也许正如楼挽风所言,他的内心一直有一种脆弱。那种脆弱在面对善良与真情的时候尤其明显。如同之前被强吻后的愤怒在看见那人无助的一瞬间,情感立刻先一步自动控制了身体,他无法拒绝。
“谢谢。”他接过了碗,一口喝尽了。
见他喝完后,雪儿拿过了空碗,随后朝两人吐了吐舌,“立秋哥哥,刚刚霜降姐姐答应说要教我轻功呢!我……”
立秋闻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去吧。”
“哎!立秋哥哥,纹染哥哥,‘遗风塘’现在可漂亮啦!你们去看看吧!”说着甩了头乌黑漂亮的长发,一脸开心地往楼上跑去了。
“少爷有兴趣一赏‘遗风塘’吗?”
立秋问是这样问,步子却早已迈开朝向楼的西侧双门。
施文然见他这样,自是没有反对地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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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风塘”是“倾风楼”西侧在外的一处庭院。当立秋打开双门,就有一股轻风吹来,带着阵阵花香,刹时弥漫了整座楼。
施文然定神远观,不由地心下感念起来……
这实在是,人间绝境。
原来西门打开之后,映入施文然眼帘的就是一片明净清透的湖水。湖水所及之处,既大又广,一眼瞧去竟看不到边。脚下没有路,只有用白玉石砌成的一块块踏板。每一块玉板都有一半浸在水中,那碧悠悠的湖水衬着白玉,动人的意境似水难收。施文然有些奇怪,回头去看,这才发现,原来“倾风楼”整座楼竟是建在这湖里的。
“东侧门是直接通往外处的,而这西侧门通向的,就是这‘清湖’。”
立秋关上了身后的门,随后带着施文然朝着笔直延伸的玉板缓缓走过,不时有花瓣飘落在两人身上。只是十步不到,两人衣服下摆已被水泛湿,花瓣就这样粘在了衣摆上。施文然瞧见有数十棵树木直立于水中,树干却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