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笑语晏晏,那边却已斗得杀气腾腾。
赵寅真与许梦霜年纪相当,资历自然不可能像方才的洛云,光是起手对许梦霜刺去的一剑,就夺目万分。几个回合下来,两人已拆了十几招,实力不相上下。许梦霜一把折扇已不如之前挥洒自如,行动略感滞留。赵寅真长剑在手,全神贯注,轻声念诀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许梦霜一顿,立刻道:“二十四诗品,含蓄。”赵寅真点头微笑道:“不错,正是含蓄。”赵寅真眉目间本就身来一股英挺之气,方才飘然上台一幕丰神俊朗,此时一笑,更是俊气逼人。语毕,他长剑反手于背,手腕侧翻,漂亮的弧度开将出来。他这一转身踏步,衣袂飘然,参商派的行云流水被这一踏踏出了极致,衬着赵寅真一袭袭蓝衫干净清爽,当真是含蓄至极。
许梦霜扇面侧翻,手上运了巧劲笔直推去,却不料赵寅真使的一手剑法比他还要轻巧,仿佛剑手相合,一道锐利的剑气射出,许梦霜立刻退步侧身避开,剑光掠过耳际,几丝黑发在空中盘旋数次后缓缓落地。
陈玄绛此刻难得显露出一抹欣赏之色,扶额轻叹:“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落落大方,含蓄为上。”
曲络亭也赞叹道:“参商派立派掌门酷爱诗句,于是后来为这剑诀取名也用了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体现参商派二十四种剑法的精妙之处……赵寅真第一招却只用含蓄,便能与许梦霜平手,以他不出三旬的年纪,已属难得。”
参商派这二十四诗品剑法一招一式都应对二十四诗,二十四路剑法各有所秒,连绵不绝,气吞山河。赵寅真这一剑含蓄便是其中一路,走得是默默含蓄之风,对修炼此剑法之人的心态有一定考验,若非心平静气之人,实难有所成就。
此时赵寅真继续念道:“如渌满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含蓄一诀念到底,赵寅真这一剑也直朝许梦霜刺到了底。这一件剑花万千,忽远忽近,剑气纵横飘荡,许梦霜凝神一掌拍过去,剑气在空中一顿后散开,接踵而来的便是赵寅真劈来的一掌。许梦霜折扇朝空中一抛,与他对了这一掌,赵寅真稍稍被震停了攻势,许梦霜飞身接住落下的折扇,扇面全开,向赵寅真划去。赵寅真提起一跃,纵身飘开,场上顿时响起一连声地惊叹。赵寅真这一纵身,如青云直上,轻盈超然,赵寅真于半空旋身,长剑一划,蓝衫在风中一阵猎猎飞翻。许梦霜扇面被剑气逼裂,左右两边从中间断开。眼见剑光就要袭至门面,赵寅真落地顿足,止住了剑势。
许梦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时在观台静看的白昀之忽然站了起来。只见许梦霜朝赵寅真劈去一掌,右手一翻,断裂开的两段折扇直接朝他射去,赵寅真堪堪接下那一掌。真气反收不及,眼看折扇直逼门面而来,却避之不及,场上顿时一阵惊呼,人人以为这赵寅真就要命丧扇下,赵寅真狠狠咬牙,正打算硬受这一击之际,突然一个深紫的人影不知从场下何处窜出,宽大的衣衫在空中急速舞动,迅疾如风,白生生的一只手仿若横空伸出,将那两段折扇牢牢抓在手心,“喀嚓”一声,竟是直接运了内力将其震碎,然后长袖一挥,一股极其凌厉的掌风就朝许梦霜扫了过去,许梦霜忙闪身避让开,掌风擦身而过后,仍能感到一阵阵真气留下的炽热,许梦霜一阵心惊,这人后来居上竟能在片刻间挡下他的攻势,这是何等的轻功!
而原本就要出手相救的白昀之此见到此景,眉间掠过一丝极其温柔的笑意,双眼望着擂台处,脸上已是一派轻松,竟是又转身坐了回去,
那紫衣人此时停住身形,稳稳站在擂台中央。他一袭宽大的紫衫长袍上隐隐绣着祥云朵朵,腰间白玉色的腰带上垂着两片薄如蝉翼的玉片,身形一动便引得玉片相互敲打,一阵阵轻灵的叮叮声在鸦雀无声的场上传出阵阵回响,悦耳动听,轻盈无比。方才一阵迅攻人人未瞧见他的样貌,此刻他微微抬起头,一缕柔软漆黑的发丝在额前荡了下来,长眉如柳轻佻而起,淡薄的唇勾起细碎的笑,只觉一种无边的风情在脸上晕染了开来,将他苍白的肤色生生照出一笔妍丽。
“你是谁?”许梦霜退后一步问道。这话想必在场人人想问,赵寅真也望向此人,感激之意不言而喻。
紫衣人闻言轻轻一笑,声音如他悬在腰间的玉片,丝丝入扣,摄人魂魄。只见他长眉收起,一对桃花眼便缓缓睁了开来,气息绵长,语调柔缓,轻声道:“在下弋倾文。”
第八十二章
仍记得四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有人踏风而来,从此带给武林一阵清风,留下一个悬念。此刻场上众人大多都曾亲眼目睹那风华绝代的微笑。而如今,那人口中的“真正当世无双”已然站在了擂台中央,此人一抬头一回身,一声笑一句话,只怕场下数百人今生今世都再难忘却。
弋倾文,倾风楼只闻其人从不见其人的另一位楼主,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风析的确是不负其言。
席千杀站在台下,望着方才救下自己五师兄的人,那一身紫衣飘然轻荡,只觉这个叫弋倾文的男人竟是妍丽至极,不禁问道:“二师兄,弋倾文是谁?”
站在席千杀旁边的人便是参商派六名大弟子中,排行第二的陈秀怜。陈秀怜也望着那人出神了片刻,被小师弟一问,这才回过了神来,摇摇头,说道:“还记得那天我们在‘第一楼’谈到的倾风楼吗?”席千杀点头道:“自然记得,但倾风楼的楼主不是叫风析么?”陈秀怜拍着他的肩,重又朝场上那人看去,轻声道:“正因为此人的名字是从风析口中听闻,这才……从不见人,却早已名动江湖。”
这在武林中几乎可算闻所未闻。从未见人,却已人人认定了他的身份,认定他必然如风析所言,认定他必然比风析更强,认定他必然是武林中真正的绝世无双。
这时站在陈秀怜身边的林萧淡淡说道:“先撇开这些传闻不说,也不必去论风析如何,只凭此人刚才后发制人一招逼退许梦霜,功夫必定不在风析之下。”
他师兄弟六人,除却老三方宴留在师父身边,四人都在台下静看良久。洛云的战败早已是预料之中的事,峨山派向来避世已久,门中真正的高手通常都不愿抛头露面,洛云也不过是峨山掌门为了历练,这才派他前来,只怕也是为了让洛云今后接任掌门才做如此打算,而且方才群豪宴会上,峨山派四大高手竟是一位都不到,从中可见,这次峨山派定是决定远离纷争了。
林萧蹙眉问道:“刚才如果二师兄你出手,能有几分把握救下五师弟?”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已手扣玉佩就要射出,虽说弋倾文从中插手将赵寅真救下,可并不代表自己就有这个能力,而他们六人中,也只有大师兄柳长卿、二师兄陈秀怜有此修为。
陈秀怜却是摇头说道:“要救五弟不难,难的是之后瞬间逼退许梦霜的那一掌。”陈秀怜自问苦学二十多年,却要在一招内逼得对方无法抵挡,也并非易事,更何况在那一掌之前,此弋倾文更是直接震碎了折扇。他继续说道:“许梦霜那柄折扇,玉质何其坚硬,他竟直接握在掌心震碎……不,”他微微眯起眼,沈声道:“那已经不是震碎了,这是要何等醇厚的内力,方能将玉震成粉末。”语毕,陈秀怜长出一口气,才缓缓道:“若这弋倾文来争夺盟主之位,只怕我们参商派不是一场苦战就能夺得啊。”
“也未必如此罢!”这时一旁有声音插了进来,参商派几人转头看去,只见方才败下阵来的洛云已在他们身后,也不知将他们的对话听进多少。洛云略略一拱手,便道:“武林大会试会向来有规矩,各派掌门皆不参赛……如果弋倾文是以倾风楼楼主的身份参加,便不符规矩。”武林大赛试会只能由各派门下弟子参加角逐,为自派掌门夺得十日之后武林大会中参赛席位,这规矩由来已久,不可能因为一个倾风楼楼主弋倾文而破了规矩。“所以,即便弋倾文今日力压群雄,也只是徒劳罢了。”
洛云这话一出,参商派几人觉得有理,倒也点头同意。这时后方又传来一声轻笑,这一笑中带有明显的奚落,洛云皱着眉回过头去,却见不远处有四人正朝他们看来。洛云心下一惊,这四人位置与自己相距有十几步,难道他们竟将自己刚才说的话全听了进去?
这四人分别身穿淡红、浅绿、月牙白、玄黑四色衣衫,淡红清雅、浅水描绿、净白纯透、深重如墨……这四种颜色一字排开,隐隐便有种凛冽的气势传过来,即便那身着浅绿衣衫之人嘴角此时还挂着那一丝笑,却分明是嘲笑。
陈秀怜四人自然也听到了笑声,一直没有开口的大师兄柳长卿在看到那身玄黑时,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只听柳长卿低声道:“倾风二十四杀,冬至。”
若说倾风楼的两位楼主已近乎传说,那倾风楼中更有二十四杀令人闻之色变。如今在江湖行走不过四杀,而柳长卿口中的冬至,便是与立春、白露、谷雨并驾齐驱的四杀之一。
陈秀怜一听冬至二字,神色讶然,“冬至?师兄认识他?”冬至身手诡异,一身暗器使得人惊心动魄,江湖中人见之甚少,连自己也不过是听到师父偶尔谈起才知晓冬至这个名字。
“一面之交而已。”柳长卿想起与冬至交手的那次,眉头皱得个更深,似是不愿多谈此人,岔开话题道:“既然冬至在此,那旁边三位只怕也是二十四杀中人了。”
这时洛云已对着那人开口问道:“你方才笑什么?”那浅绿衣衫之人一听,笑得越发不可抑制,他容颜俊秀,唇红齿白,细致的眼角被这一笑凭空笑出一分明媚,比起刚才的嘲弄,此刻的笑声才令人觉得真实起来。
“原来我连笑什么都要被人问,怪不得弋楼主一直厌恶江湖,看来的确很有道理……春分你说呢?”他问向一旁身着淡红长衫之人,春分瞥他一眼,并不接话,倒是站在春分左侧的冬至开了口,声音低沉,一听便知此人性情之稳重,“夏至,你也笑得太猖狂了。”听到冬至如此说,春分这才微微一笑,笑声细腻悠扬,跟片刻之前夏至的笑声截然不同,听着就感到亲和而平实。
夏至双手一摊,满脸无奈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天都不管,竟然要被人管,当真笑话。”他说完便收起了笑,一张脸顿时沉默肃然起来,与之前判若两人。夏至视线扫向洛云,口气淡漠冷然,“倾风楼下二十四杀,夏至。”他根本不提方才自己为何而笑,单单一句介绍便将话题一笔带过,完全没有将洛云放在眼里。
四人中只剩下那身穿月白色衣衫之人尚未开口,只见他双眼微闭,似乎从未睁开正眼瞧过面前这些人一眼,他眉目如月,神色清冷,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周遭的空气就跟着渐渐冰冷下来,万分不得靠近。
此刻他侧眼微抬,仍未全部张开,慢慢转向那洛云处,凝视半晌方才开口,气息冷若寒霜,尤胜冰雪。
“弋楼主今日是否力压群雄我不管,但你若对倾风楼不服,那么此刻此地,我便以倾风二十四杀的身份与你一较高下,你待如何?”说完他踏前一步,眉间已隐隐现出杀气,洛云竟被他眼底缓缓闪过的寒光震得气息微滞,再难说出一字。
洛云有生以来还从未被人如此言语轻薄过,对方口气中的轻蔑清清楚楚传了过来,洛云只觉一阵怒气从丹田内窜了出来,一张白净的脸被气得通红,正要接口说话,陈秀怜却比他更快一步,拱手道:“在下参商派门下陈秀怜,久闻倾风二十四杀,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月白衣衫人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倾风二十四杀,雨水。”陈秀怜立刻笑道,“幸会。方才阁下所言,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雨水道:“你说。”陈秀怜道:“此刻武林大会试会正在比试,若现在我们在场下较量,只怕惹人非议,也会打断弋楼主场上比试,不知在下此言说得是也不是?”这是站在雨水身旁的春分忽然一笑,他声音温和亲切,令人一闻而生好感。只听他淡淡说道:“不必听雨水的,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各位海涵。”说完他一拍雨水的后背,雨水不防之下被他拍得向前踏了一步,却不见有一丝生气,只是转身朝擂台另一边走去,似是不愿多看他们一眼。
夏至一见笑了下,心想他们这二十四人,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人人都有克星,人人都有软肋,且还都在二十四人中……江湖都说二十四杀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其实不过是彼此相扶相依罢了。
冬至也朝他们点了点头后,便跟着雨水离去,夏至春分对视一眼,春分朝他们拱手道:“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去了。
洛云此刻心中仍有怒气,只是陈秀怜一句话便给他找了台阶,所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但他心里也明白,其实若真要和那雨水一较高下,洛云心底也是没底。那四人方才站在那里的气势,已经足以令人侧目,自己究竟有没有实力都是未可知。
陈秀怜见洛云一脸郁卒地站在那里,低声劝道:“如果你方才轻易应下了,那局面才是不好收拾,那雨水既然敢这样说话,便是有同等的实力,只怕以洛云你此刻的功力,还不足以做倾风二十四杀的对手。”
洛云听后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年少气盛实在有些太按捺不住,被人用几句话一激,便忘却了眼下的身份。想通了这点后,洛云便长出了口气,转身对陈秀怜道谢,“多谢刚才解围。”
陈秀怜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重新将视线落在擂台上。眼下在场众人都被台上的弋倾文吸引了目光,根本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暗潮汹涌。
擂台之上,弋倾文却是朝那许梦霜摊开了右手,掌心出是剩余的粉末。许梦霜脸色一白,他只道弋倾文震碎了他的折扇,却未料震得如此彻底,弋倾文那一握,连玉带扇统统震了个一干二净。
“方才在下情急之中失手了,不知许公子这把白玉折扇作价多少,弋倾文一定赔偿,分文不少。”他语声轻悠,说完拍了拍手,白玉色的粉末便随着风飘散了开来,瞬间没了踪迹。许梦霜一听,苍白的脸色竟是更白了一分。弋倾文的话说得很是客气,可言语中的讽刺却戳得人一字一句都能听明白,一失手便能将玉震碎,若真刀真枪比试起来,有意为之之下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赵寅真走上前来,对弋倾文举剑抱拳,“多谢方才弋楼主搭救之情。”说完长吸口气,长剑一指指向那许梦霜,气势凌厉,再无方才半分谦让。
“许梦霜,继续吧。”
弋倾文却在一边摇头,凉凉地开口道:“这还用比试么?赵寅真,你已经输拉……”赵寅真一听皱眉道,“我如何输了?”弋倾文哼了哼,笑道,“妇人之仁乃兵家大忌,你应该多学学人家许梦霜……”他说着朝许梦霜一勾唇角,“许公子,我说得是不是呀?”
此时此刻台下的人却都笑了,只有赵寅真还一脸茫然,只觉得弋倾文骂自己妇人之仁,虽然刚才此人救过自己,可这也有点太过。然而站在台下静观其变的参商派几位子弟却摇头叹息,只听陈秀怜笑道:“这真是……五师弟性子实诚较真,自然听不懂那弋倾文话中有话,真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寅真可是太不领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