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顿时脸色大变,漂亮的脸蛋一红一白,难看至极,显是被楼挽风这么明目张胆的讽刺给气得狠了,作势就要站起,却被左手边的男子按了回去。
而白昀之此刻所坐位置却正好面对那女子,将她的脸瞧得一清二楚,忽然略略眯了眯眼,后又凉凉一笑并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楼挽风的眼神中更添了几分笑意。
温柔,而又安静。
第一百零一章
“琴儿,休要无礼,方才是你越矩了……”只听那伸手按住她的男子淡淡道。他在这女孩左边,楼挽风转头看去时正是死角,并没有瞧见他的脸,以及背靠着坐在自己身后的那位紫衣人,同样瞧不见。
那名唤琴儿的女子似是心有不甘,却又碍于左边男子的闻言,于是作罢,只又瞪了楼挽风一眼才哼了哼,收回了视线。
楼挽风也哼了哼,不再看她,这时坐在那女孩右手边的男子站了起来,朝楼挽风这一桌走来。
楼挽风眼神不好,一眯眼才看清他的长相。走来这人穿了一袭天蓝色的长衫,这蓝色极其透亮,行动间衣衫摩挲仿若流动着的水。祁朝国风开放,似乎对穿衣打扮并无严令规定,这男子便将一头长发扎了起来,略盘一圈后用一根发簪定住,看着无比清爽干净,加之此人容颜清俊,五官虽不是极其出众,可拼凑在其一起无一处不舒服,无一处不顺眼,只是……楼挽风又看了看那女孩子,发现这二人容颜有三四分相似,想了想便猜这人或许与那女孩子有血缘关系。
刚想着,那男子手里已拖着杯酒朝楼挽风敬了过来,语气略带歉意地说道,“在下南宫天成,这位是舍妹南宫天琴,刚才舍妹之处,还望这位小兄弟多多包涵。”说完径自将杯中酒喝尽,望着楼挽风略略一笑。
楼挽风眨了眨眼,却去看白昀之,白昀之纤长的左手搭在桌上,四指来回轻敲着桌面,似是完全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神情举止仿佛在示意楼挽风随意决定。
白昀之没有表态,眼见对方都这么客气了,楼挽风自然也不会把刚才那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于是以茶代酒,也举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喝完还提起茶壶,问着那南宫天成,说道,“你要不要也喝上一杯呢?”
南宫天成忙谢道,“多谢小兄弟美意,白荷的茉莉凉茶名贵至极,不敢当。”只是他话音未落,楼挽风对面那一桌三人中,却见一人转过身子,嗤笑一声道,“原来南宫世家还有不敢当之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南宫天成闻言眉心顿时皱起,低声道,“北堂仪!”此言一出,楼挽风背后那人这时微微抬起了头,慢慢侧眼朝他们这边看了眼,视线清冷。
南宫天成口中那名叫北堂仪的男子本来隔着楼挽风这一桌,根本没瞧见此人容貌,这人此时转头一眼看来,北堂仪原本略带讽刺的微笑立刻收了起来,表情变得极为难堪,楼挽风看在眼里暗暗叫奇,这一个个人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啊!
只听北堂仪冷冷一笑,似是从牙缝里硬逼出了几个字道,“相思阁,李双双!”
楼挽风一听,心下咦了一声,好熟悉的名字啊,哪里听过来着?见楼挽风一脸困惑的表情,白昀之微微一笑,“相思阁许梦霜,忘了?”
楼挽风顿了顿,回忆了起来,便道,“啊,许梦霜啊……”就是那天打败洛云,害自己输了银子的混蛋啊……不过他记得,许梦霜好像是相思阁什么分阁阁主,那么这个李双双也是咯?
却听白昀之淡淡补了一句,“李双双,相思阁阁主。”
此时李双双甩了甩衣袖,站了起来,楼挽风这才看清了他容貌,不禁暗道一声,乖乖,这男人长得比那许梦霜可媚多了,心想难道这个相思阁选人都是先要面试的?怎么分阁主和阁主一个比一个还漂亮?
只见李双双对着北堂仪略略一拱手,轻道了一句“久违”后便又坐了回去,言语之间平淡如水,无风无浪。李双双长得极其俊美,只是俊美之中媚态横生容易让人一见便生了轻视之意,然而刚刚那平静的举止立刻挽回了他在楼挽风心中的形象分,虽然长得是女气了点,不过说话做事倒是尽显男子风度。
“久违……”北堂仪哼笑一声,“谁跟你久违?”一见李双双那副阴柔至极不男不女的长相,北堂仪心中就来气,完全不懂自己的姐姐北堂倩,怎么就为了这么个人弄到毁容残废的地步!
看他一副见到杀父仇人的样子,楼挽风狐疑,凑到白昀之耳边小声问道,“这北堂仪是不是和李双双有仇?怎么看上去这么恨他!”他这一凑,话语之间尽是白荷茉莉的香气,混着桃花特有的淡淡甜味,恍若特质的糕点,柔软馨香,白昀之不妨之下被这样的气息直直侵入了心底,只觉胸中一瞬间跟着柔软静谧起来,不由合目喟叹一声,这才低低笑了一声,万般柔和,也在楼挽风耳边喃喃低语。
“北堂仪有个姐姐,名叫北堂倩,本来与那一桌,便是此刻坐在南宫天琴左边的南宫天雨,有过婚约,”说着眼神朝方才将南宫天琴按回去的男子看了一眼,楼挽风跟着他的视线望去,“他是南宫天琴和南宫天成的大哥,也是如今南宫世家的当家,当年北堂倩迷恋李双双,执意毁约,事情闹得颇大,因北堂倩执意不肯下嫁以死相迫,于是北堂家族迁怒李双双,一把火烧了相思阁,故动静北堂家与相思阁的仇怨便这么结下了。”白昀之说得很轻,可在场这些人哪个不是有些功夫底子的,又哪里听不见。
北堂仪一听立刻站了起来,盯着白昀之楼挽风二人道,“我北堂家族何时烧过他们相思阁,倒是李双双和许梦霜闯到北堂家不分青红皂白毁去我大姐容貌,不仅如此,还挑断了我大姐双手双脚手筋,至此成为废人!”北堂仪论风度不及南宫天成,论气度不及坐到现在都没说话的南宫天雨,论风情又比不上刚才站起又坐下的李双双,此刻这愤怒的语调配上那算不上出众的容貌,颇有些狰狞之意,楼挽风看得一愣一愣,“啊”了声后竟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这么惨啊,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嫁给南宫天雨不是更好……”他这一说,白昀之轻咳了声,摇了摇头,叹口气径自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茶。
北堂仪正在气头上,一听楼挽风来了这么句,险些岔气,刚要接口却听南宫天琴在后头凉凉一笑,“哼,想嫁给我大哥,也不看看自己如今那样子,简直鬼见愁,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可惜啊,这世上哪来的后悔药,活该!”
楼挽风皱眉,这年纪轻轻一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难听,看来这人真是不能完全只靠长相断定啊……李双双看似柔美艳丽,可一副清清淡淡的样子一望之下便知其深藏的风骨,而南宫天琴……楼挽风心中大叹一声,北堂倩没嫁给南宫天雨哪里算是可惜,南宫天琴这么副漂亮的脸蛋配上这么可怕的脾气,那才叫做坑爹啊!
“住口天琴!”不必等南宫天雨发话,这次连南宫天成都听不下去,回头怒视着自家小妹,“你在家中所学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他已经开始后悔这次带她出来走江湖了,这大小姐的脾气若不再稍加收敛,武林大会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想起三弟南宫天宁避小妹如蛇蝎与司徒焰先走了一步,南宫天成悔得连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反倒来得轻松利落。
眼见向来和气的二哥动怒,南宫天琴脸一红,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再不说一字。
而北堂仪已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一张脸煞白煞白,楼挽风敢肯定,如果那个南宫天琴再多说一字,这人估计就要动手了。
此时坐在北堂仪一桌的另外一男一女中,那名男子终于开口道,“仪,坐下。”北堂仪似乎对他颇为畏惧,这人一叫他坐下,便立刻二话不说地坐了下来,只是口里仍旧忿忿地念叨,“简直欺人太甚。”
南宫一族仗着西宁一处天高皇帝远,加上又与南安的司徒一族交好,四大家族中,虽在外人眼中看似平起平坐并无高低之分,然而身处天子脚下落户皇城的司徒一脉实则位居最高,有了司徒这一强力靠山,南宫一族便出了像南宫天琴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北堂仪不屑地想,若非西宁有唐门坐镇,若非当年南宫一族插手唐纤一事,又怎么会受到皇帝眷顾?
哼,都是一丘之貉,为了保住自己一脉不择手段,南宫天宁误中销魂便是报应!
见北堂仪这么听话就坐了下来,楼挽风狐疑地想去问白昀之,却意外地看见白昀之低垂着的眼中闪出一丝微笑,那一丝微笑极其亮丽,却并不似之前那样眼带温情,反而闪着模糊不清的锐利和冰冷。
白昀之给楼挽风的印象一直是有些高深莫测的,当然这和在武林大会试会上的遭遇有关,楼挽风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懂,所以这几天里白昀之几乎充当了一本会能走动会说话的祁朝知识百科全书,知无不言,有问必答。而且这几天相处下来,楼挽风发现白昀之也是个性情非常随和的人,他不知道白昀之对别人怎么样,至少他自己觉得,白昀之性情很很温和,好像对很多事也不甚在意,用楼挽风的话来讲,就是一个没什么乐趣但什么都懂的人,哦不,是神医,不像神医的神医。
可是白昀之这一丝笑意却第一次让楼挽风觉得,这个人可能并不如表面那样温和无害,那种带着隐隐杀意的感觉令他感到有些不安,楼挽风突然有种感觉,好像这两大家族刚才这样相斗,就是他所乐见的……
他所乐见……他所乐见的?楼挽风低下了头,看着那壶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的茶壶,清淡甜雅的香气静静从壶口处升腾出来,他忽然一笑,又凑到白昀之跟前,极细声的低问了一句,“白昀之,你是不是故意的?”
白昀之闻言一怔,抬起头来略带惊讶地望着楼挽风,似乎没想到楼挽风会突然这么问。
看着那对看似无华实则亮丽至极的眼眸中瞬间闪过无数道光,吃惊、不信、讶异、然后慢慢转变成了然、欣赏、赞同,最后又慢慢回归至原本的样貌,还是那对眼睛,还是那种平静,楼挽风的笑意便更深了些,“其实刚才我问你李双双的事,你完全可以不必那样告诉我的,也可以不用让他们听见的……”可是白昀之却偏偏用了这几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讲了一件除了他自己在座各位都知道的事情,却差点令双方动气手来。
楼挽风举杯喝了口茶,最后朝着白昀之眨了眨眼睛,“白昀之,你和他们有仇么?”
白昀之侧眼细细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看着他略带狡黠的光芒在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中摇摇晃晃,没有夹带丝毫其他的情绪,没有对自己故意挑起一场纷争而有任何微词,他的眼睛里始终充满了纯真,从没有见到一丝灰色,明亮中写满了聪颖,清澈无垢,生机勃勃。
他是这么喜欢这双眼睛,喜欢到生平第一次能够从一对眼睛中看到自己这么这么喜欢,喜欢到早已情不自禁将他一切喜好记在了心里,只要这双眼睛的笑意深一分,就能清清楚楚感觉到自己的心又陷得更深一层。
白昀之轻轻一笑,探手来到那还扬着得意微笑的唇角,隔着衣襟,轻轻为他擦去沾在那里的细碎茉莉。
这毫不犹豫地探手一擦,极其熟悉,楼挽风顿时浑身一震。
记忆中,似乎也有一个人就在相同的地方做过相同的事,一样小心,一样温柔,一样能够在此刻激起他心中千万层涟漪。
时间就在这一抬手,一举袖之间被越擦越慢,慢得令他能在瞬间想起与这个人第一次初见的全部场景。
能想起他用比春风还要醉人的声音温柔地在他耳边说,“在下姓白。”
能想起他那双用万千星光绞碎后洒在眼底之后才会拥有的温情,深沉遥远,屏息以待。
能想起他浑身上下,那份令给自己始终万分熟稔的感觉地轻轻说着,“三公子待人真诚,生性如风待挽……”
如风待挽,如风待挽!
楼挽风忽然觉得难以呼吸。
如风待挽……原来他一开始就知道,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晚枫,而是挽风……
除了施文然,到底这个世上,还会有谁能像那个人,用那样毫不质疑的口吻说出自己的名字,不是晚枫,是挽风是挽风是挽风……
胸口处开始震荡出一次响过一次的跳动声,一种滚烫的简直能烧到喉口的哽咽就要一路往上漫出眼底。
自己是那么想念这个人,而这个人却近在眼前自己仍毫无所觉。楼挽风垂在身侧的手狠狠自己掐了一下,才逼回就差一点就要留出的液体。
他的眼睛明明这么美,这么这么美,明明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了,为什么没有去注意,他就静静地坐在那么高的地方看着自己,一眼透过万千人群地看着,明明已经这么清清楚楚地告诉了自己,告诉自己什么是远山含笑,什么是绿水流情,为什么没有去细想,为什么没有去留意……
……
“看来我是别无选择了,在下便赌那相思阁许梦霜了。”
“满足了?”
……
他的言行举止明明这么宠溺,这么这么宠溺,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无理取闹责备过一句,照单全收,一路相护,那细细擦过自己脸庞最后落在唇上的吻,明明已经是最最熟悉的温度……他从台上飞身而下为自己挡下那一剑,明明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做过,从未犹豫,毫无停留……
我在做什么?楼挽风的手被他自己掐得一片猩红。
我到底在做什么!
“怎么了?”看到楼挽风怔怔望着自己呆呆地出神,白昀之收回了手,却牵起楼挽风的手,指尖相触,轻轻蘸了茶杯中的水,然后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
只见桌上淡淡呈现出七个用水划过后留下的淡淡字迹:[为挽风出气,如何?]
两人相握的双手温暖,令人心安,楼挽风看着桌上那七个字,狠狠闭了闭眼睛。
……
“挽风,请我喝酒吧……”
……
请我喝酒吧,请我喝酒吧……楼挽风忽然睁开眼,将喉间缠绕着千丝万缕的感动与疼痛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咽了回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个人的温柔永远都那么不动声色,但凡回首,就在身侧。
深深呵出一口气,楼挽风突然一笑,透亮的眼睛里繁星密布,点点余辉尽在其间。
“白昀之……”朝他招了招手,白昀之不明所以,凑近了脸庞低低问道,“怎么了?”楼挽风一挑眉,在他耳边呵了一口气,顿时茶香四溢,“我的酒,你打算什么时候喝呢?”
白昀之一愣之下讶然地转过头,却不料楼挽风完全没有动作,他这一侧首,楼挽风柔软的唇就贴着他的耳际一路轻擦,最后来到他的唇。
双唇轻轻贴在一起,那感觉熟悉已极,楼挽风仿照那日白昀之的擦吻,礼尚往来,只是谁是无意,谁又是有心,再也说不清。楼挽风一吻过后随即退开,见白昀之怔然的表情,心下突然兴起一丝小小的,仿若报复过后的快感。
白昀之白昀之,心底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楼挽风只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狠狠抱着他,然后告诉他,这份思念,这份欢喜,这份高兴,早就已经压在内心深处的最最底层,是如何想要割舍,都不能了。
只不过……楼挽风转念一想,嘴角渐渐有荡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