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顾满衣吧。”
楼挽风接了宣纸,看着纸上属于风析那清俊端正的字迹,顿时心花怒放,立刻拿着纸兴冲冲地奔到顾满衣那处,往顾满衣眼前小心翼翼地放下。
顾满衣先是一愣,抬头看了看楼挽风,却发现这人笑得一脸诡异,变皱着眉头去看那诗,心道:咦,这字迹怎么这般熟悉?
却见那张白净细腻的宣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一首诗,顾满衣喃喃念道,“南安城下山光明,绿水清,流莺鸣。衣香鬓染,朝暮为谁亲。”顾满衣便念心下便叹了一声好,此时周遭的人群也有人听到了,便扯着嗓子大声念了出来,以便人人能够听到。
“无事东风吹落心,芳华处,有人听……”顾满衣刚要赞叹,突然看到宣纸下方落款处的印章,脸色微变,立刻抬起了头直直看着不远处正静静站着凝视自己的人。
风楼主……
见顾满衣望着自己,风析还是那样抬起手略略一翻,极其漂亮的手势,极其熟悉的姿态,那般自然,那般……记忆深刻。顾满衣一震,眼中的怀疑与震惊已变成了肃然起敬,再不复之前的高高在上。他低下头,又再细读了一遍诗句,“南安城下山光明,绿水清,流莺鸣。衣香鬓染,朝暮为谁亲。无事东风吹落心……芳华处,有人听。”再念一遍,意境已然不同,顾满衣抬眼盯着仍旧那样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楼挽风,陡然间深深呵出了一口气。
情诗,他们风华绝代的风楼主竟然为了这个人,写了一首情诗。
楼挽风自然不知道风析写了什么,即便知道了也不明白意思。
然而,那的的确确是一首情诗,一首饱含了一个人全部柔情和细腻的情诗,眼下这南安城如此风光,可到了那人眼中,也不过是为了博君一笑而存在。
顾满衣微闭着眼睛,突然想问眼前这人一句,你懂吗?你会懂这诗里面的意思吗?你会懂得今日此刻,你是有多幸运,幸运的得到那样一个人为你倾注全部深情,只为博你一笑,博你一笑吗?
你不懂吧,你怎么会懂,如何能懂……顾满衣无奈地放下了纸,将那柄凝脂白玉的折扇送到楼挽风手里,叹了口气,“拿去吧!”
“谢啦!”楼挽风先是将桌上那张风析的诗慢慢折好塞进怀里,然后才眯着眼接过折扇,冰凉彻骨,却又入手温润,心下连连赞叹,真的跟风析很配,非常配,只不过还缺点什么……楼挽风朝脸色不太好看的顾满衣招了招手,顾满衣没好气地道,“干什么?”
楼挽风此刻心情好的不得了,也不怎么计较他口气中的微怒,只倾身在他耳边轻轻问道,“你这边有刻刀么,可不可以借我?”
顾满衣挑了挑眉,“你要做甚么?”嘴里问着,却还是转身找了一把刻刀递给了他。这臭小子毕竟是风楼主心中之人,想必倾风楼下所有人都会将他纳入保护范围……顾满衣一边想着,一边看到楼挽风撑桌轻轻一翻身跳了进来。顾满衣吓了一跳,才要发问,却见楼挽风拖了把椅子一个人坐到了边上,拿着刻刀就在那把绝世的玉扇上轻轻刻着什么。
真是暴殄天物!顾满衣看得嘴角一抽,他知不知道这上好的白玉是非能工巧匠绝不敢随意碰的?居然就用这样一把刻刀在上面胡乱刻画?顾满衣气到没话可讲,一甩袖再不去看他,只管去收之后那些诗词。
时间缓慢如水般在楼挽风身边安静流淌,风析就站在楼挽风的对侧,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只看见楼挽风凝眉屏息,右手握着刻刀在玉扇上异常专注地刻着什么,万分小心。偶尔手酸了便放下刻刀甩了几下手,然后再继续埋头苦干。他不知道楼挽风在做什么,却觉得这样难得认真在做着一件事情的他尤其可爱。
周遭围观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顾满衣手中的折扇送出了一把又一把,渐渐的,桌上的折扇几近清空,围着的人群也慢慢散开,直至四周再没了人,顾满衣这时才揉了揉肩,转身准备收拾东西,却发现那小子竟然孩子那聚精会神地刻着。
而风楼主也仍旧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他,唇角微带笑意。
这下连顾满衣都开始有些好奇了,不过怕打扰那小子,于是放轻了声音,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想要看看他到底在刻什么。
然而这一看,却生生将顾满衣看得怔在当场。
楼挽风从小练习书法,可是他练得不是毛笔,而是钢笔,他没有办法握着毛笔亲自写些什么送给风析,所以他只有用刻的。然而刻刀与钢笔又有着极大的区别,因为着力点不同,于是楼挽风只能用握着钢笔的手势,就这样赤手握在锋利的刀尖处,然后一笔一刀,极细极柔又极小心地刻了一行又一行的字。
那一行一行的字楼挽风最终还是选择了简体字。其实他身在台北,自然习惯繁体,可是无奈眼下刻这东西实在太费时间,他怕如果选择繁体字只怕刻到天亮都刻不成,何况这白玉的扇骨轻巧纤细,繁体字笔画繁复,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刻坏。
他刻的东西顾满衣看不懂,明明感觉很像是祁朝的字体,可是又完全不像,而令顾满衣震惊的并不是他刻的怪异的字,而是此刻楼挽风的右手。只见他么指食指中指因为赤手握刀的关系,已经被划出了几道略深的口子,细微如丝的血染在了白玉扇骨之上,透出一股惊心动魄的妖艳。然而楼挽风仿若未觉,当血丝侵蚀白玉太多而遮住了视线时,楼挽风就用左手抹去,实在不行便用白净的袖子直接擦掉,然后继续再刻。
待刻完自己想刻的东西之后,楼挽风想了想,又把风析刚才写的那张纸从怀里掏了出来,平铺在桌面上,然后仿照风析写字的习惯,每一次笔画顺序及方式,将那首诗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了玉扇的正面扇骨之上。而每刻一个字,楼挽风都要现在在桌上刻一遍顺一下手,有时候觉得不像,就在桌上再练,直练到他满意了,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万般细致地刻到扇骨上。
就这样,顾满衣就站在楼挽风的身后,看着他趴在桌上一字一字刻划的身影,当抬起头看着风楼主专注凝视着他的温柔目光,突然心中一软,再没了方才对楼挽风那微微的不满。
他笑了笑,转身收拾了一些东西后,突然提气一跃而上,直接跳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平房顶上,然后对着风析所站的方向单膝下跪,见风楼主朝着自己微微点头后,顾满衣纵身跃起,几次空中拔高后转瞬隐没在了人群中,仿佛他从未来过南安一般,也从未看过那首情诗,更从未看过有谁竟用那样的方式投桃报李,直到震撼了他的心。
顾满衣想收回之前自己对那小子肤浅的轻视。因为他原来是懂的。只是他或许还不能懂风楼主那样深沉的温情,但是却懂了自己对风楼主已然存在的情意,然后用那种几乎可称之为虔诚的方式,来回敬风楼主的一片真心。
顾满衣突然觉得这次来南安真是来对了,下一次再见到这小子,也许要送一把更好的扇子给他,以表示自己对他的感激。
等楼挽风终于刻完了也刻满意了时,站起来却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了,只有风析仍站在不远处等着自己。
本来顾满衣选的地方就不是南安城的中心,此刻人潮散得一干二净,却发现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就在护城河的边上,往下走几步便是一片斜坡,河道两旁绿树荫荫,杨柳依依,眼下这暗蓝的天色夹着不远处灯火连天霞光万丈,而风析就那样安静地站在这番景致里,一身白衣,仿佛是被人画出来那样,让人舍不得移开一点目光。
“风析!”楼挽风朝他摆摆手,左手撑桌轻轻翻身出来,朝着风析走去。
风析见他额际已经微微出了汗,用衣袖为他擦了擦,楼挽风却不管不顾,献宝一样地将扇子递给了风析,“你送我玉佩,那我送你折扇……咳,”说着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虽然是你帮我拿了这折扇……”
风析也有些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便接过折扇轻轻打开,而当扇面完全大开在了他面前时,风析觉得有一瞬间,他难以呼吸。
只见白玉的折扇晶莹剔透冰白似雪,二十八根扇骨质地透薄而又坚硬,每一根扇骨都镂空着细密繁复的花纹,精致玲珑,然而令风析屏息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扇骨尾端有人用尖利的刀器仿照着自己之前作诗的笔迹,然后将那首诗刻在了牢牢刻在了上面,刀刀细绝,笔笔有锋,甚至还有隐隐血迹依附在上。
“对了,风析啊……你写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我刻了半天都没看懂……”楼挽风见风析怔怔地瞧着那把扇子,便凑到他旁边问。
“南安城下山光明,绿水清,流莺鸣。”风析转头看着楼挽风,一字一字念给他听,“衣香鬓染,朝暮为谁亲。无事东风吹落心,芳华处,有人听……”他甚至连自己下笔时的连笔都没有漏过……模仿得一清二楚,刻画的淋漓尽致,风析只觉得眼眶生疼,低下头去,轻轻牵起了楼挽风的右手。
此刻他的右手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刀痕,或深或浅,无一不渗出血丝……血迹干涸了便凝固在指缝间,然后将那些细碎的伤口遮掩住,再瞧不清原本干净细致的模样。
深深闭上了眼,平生第一次,风析觉得难以抬头。
想说他傻瓜,可是不忍心,想说他笨蛋,却又不舍得……到头来这种种心疼统统成倍地返回到自己心里,压在了心底,直教他疼痛难抑。
“你刻了什么?”风析声音有些低哑,他翻过折扇,只见背面扇骨同样刻着字迹,却是他看不懂的字体。
楼挽风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在这方面我虽然是个白痴,但也不至于是个文盲,唐诗宋词什么的,我也有背过的……我现在还记得的诗词里面,就只有这首我最喜欢……”说着楼挽风来到他身边,指着上面自己刻的东西,一字一字从上往下从右到左地为风析念了出来。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楼挽风念完后去看风析,“我不记得是谁写的了……我不像你文采那么好,可以随手作一首诗出来,但我可以刻一首我喜欢的,像你的……”
“像我的……”风析看着笔画清晰错落有致的字体,喃喃低语,“这是北宋时期,晁补之的亳社观梅……”
“啊,就是他!”经风析一提醒,楼挽风恍然道,“这名字也太怪了,谁记得住……”一边说他一边拉着风析的手,像刚才那样倒着往前走,南安的绝色风光就这样被他背在身后,而他却毫无所觉,似乎能夺去楼挽风注意力的,永远只有眼前这一人。
“我解释不清那些深奥的东西,但我就觉得这词像你,因为它和风析你一样啊,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终有一般情别。”说着,那一双明净如星的眼睛细细地看着风析,看得目不转睛,
你会不会知道,即便眼下有些东西仍然像那花影一样,稀疏淡淡,清香浅浅,然而却丝毫不能掩饰它的绝代芳华,柔情万种。就好比你总是这样对着我微笑,哪怕一语不说,但也绝不会掩饰那份只属于你的,深藏于心的高雅如风。
你会不会知道,因为这种风华来自于你的风骨,而骨中香彻,比起那些世俗娇媚的容颜,只有你在我心中最是清澈,也最是深重。
你会不会知道……我想你一定会知道的,你一定能懂的,因为我是这么地希望你能够明白,明白此刻我对你的真情至爱,就像词中的那句,终有一般情别……终有一般情别。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风析。
你始终留给我别样的感慨……即便那是你永远不能体会的情致,但也必将是我今生无法忘却的情怀。
然而红尘似酒,繁华如梦,风析就这样被他牵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向那阵阵锦绣喧闹的云烟,走着走着,身不由己地便觉得心醉了,醉在楼挽风那句终有一般情别之中。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么……风析闭目深刻叹息了一声,然后一点一点将玉扇折起,珍而重之的收在了怀里。
他忽然有种感觉,他已经再也不会醒来了。
注释:
盐角儿·亳社观梅[北宋] 晁补之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译:
花开的时候像像雪,凋谢的时候仍然像雪,在百花之中的确是绝无仅有。它散发出来的清香不在花蕊,也不在花萼,而是从骨子里飘荡出来的,清香透彻。
占尽了从小溪吹来的轻风,留住了小溪中的明月,使那红得似血的山桃花也羞惭得减损了自己的容颜。即使仍然花影稀疏清香淡淡,终究另有一种非其他媚俗之花可与之相比的情致。
PS:
南安城下山光明,绿水清,流莺鸣。衣香鬓染,朝暮为谁亲。
无事东风吹落心,芳华处,有人听。
—— 出自风析(为楼挽风而作)
风析的这首诗并没有写完,这是上段,还有下段,由于下段比较悲惨,所以我就不写出来徒留伤感了,还是等到各位亲看到之后,我再写出来吧。
第一百零七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楼挽风一路拖着风析漫无目的地走,这几日南安风光无限,这样的闹腾要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才会渐渐散去,所以此刻南安的街道上仍旧来来往往人流攒动。
刚才在云湘楼吃的那点东西哪能填饱楼挽风,此刻他左手提着两个油纸袋,里面分别装了烤鸭腿和风干的鸡肉,顺带还拖了一只风筝,右手则捧了一个纸包,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搞点,此刻他正捏着块桃花糕送到嘴里,细嚼慢咽一阵后全部吞进了肚里。
于是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吃,兜兜转转竟逛了小半个南安,渐渐的,东西越来越多,楼挽风最后惊讶地发现,他拿不动了。
风析自然想帮他一块拿,奈何楼挽风认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连一点东西都提不了,摆了摆手,结果就这么一提,提到了现在。
眼看着楼挽风就要被最后那坛子酒给压死,风析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觉得很想笑,于是一把将前面的人拖了回来,“别走了,该累了……你站在这边等我片刻。”风析说完便径自穿过了架在护城河上的石板桥。楼挽风看着风析走到了对岸,似乎和靠在岸边的船家说了些什么,只见那船家点头收了风析的银子,便撑着船桨将小小的乌篷船划了过来,风析见后提气运功,在半空中几步点踏,瞬间回到楼挽风身边,然后伸手揽在他的腰,一转眼两人便轻悄悄地站在了乌篷船内。
楼挽风一上了船便瘫坐在地上,手里东西摆放了一堆,风析含笑为他拾起那些东西走进乌篷内。
楼挽风坐在船中央,左右一看,才发现这船左右船首船尾两处各有一个乌篷盖着,蓬呈半圆形,粗粗一看应该是用竹子编织成的,当中夹杂了一些看似鱼鳞一样的东西,有点半透明,看来可以用来照明。
由于乌篷比较低,所以必须矮着身子才能进到里面。眼下那船家正坐在船尾,左手撑着船桨一前一后的抡着,右手则托着一支长长的烟斗,此刻斗钵内揉着烟丝在里面细细烧着,能看见嫋嫋烟雾静静升腾,船家闭目凑着烟嘴深深吸了口,吞云吐雾,写意自如。
楼挽风忽然露齿一笑,似是想到了妙事,转身弯着腰去拿那坛子被风析带进去的酒,然后矮下身子一步步走到了船尾,一掌拍了那正在享受烟雾缭绕的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