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林泽要不要重新艺术加工一下,现在回头修前面还来得及,保证把你们粉饰成一个美好浪漫的“新巴渝爱情故事”,林泽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不不,这样就可以了。”
“好吧,下次再聊。”我听了这么一晚上的故事,整个人都疲了,把林泽送出门去,说:“晚安。”
“天亮说晚安。”林泽打着呵欠跟我告别,瞬间紧张道:“不用送了!注意你家的门!”
我醒悟过来,速度后退闪身进家里,风砰一声把门吹上,我心想好险好险……睡觉去。
——中调·焰火星空·完——
后调·华灯初上
第三十六章
那天过后,我又收拾东西出远门去出差了,足足一个多月,没机会再和林泽聊他的故事。
再次回家时正是重庆最热的时候,外面连续七天四十度,主城区温度预警只截止到42°,实际上或许可能更高,只是电视台没有报。在这种天气里,大部分人是打死也不会出门的,但林泽很蛋疼的是,他还要遛狗。
我每天只有傍晚会出去一小会,看到林泽的阿拉斯加的时候不禁十分佩服这狗的忍耐力,居然不会中暑。重庆最热的时候的晚上和白天几乎差不多一样热,就像个巨大的蒸笼。火锅店前很多人光着膀子在吃麻辣火锅,我碰上林泽时就去买冰淇淋吃,在有冷气的冷饮店里聊天。
阿拉斯加一进冷饮店就不愿意走了,于是我们俩在店里玩它,轮流骑在它背上,阿拉斯加脾气比林泽还好,一直来者不拒,还知道乖乖趴在地上摇尾巴,只要我们不牵它出去,它乐得一直呆在冷饮店里。
别的客人看到阿拉斯加好玩也过来骑,整个店里的客人哈哈哈地把它骑一次,店员是个漂亮妹妹,还给它吃泡芙。
“司徒烨走了以后你完蛋了吗。”我问他。
林泽想了想,说:“还行,不算最完蛋的。”
我说:“你混得最惨的是什么时候。”
虽然这么问他很不厚道,但我知道以林泽其人,说不定还会告诉些别的东西,从林泽这个朋友身上我确实学到了很多。包括对人,对事以及对故事的态度。
林泽鼓励过我,写手要拿作品说话是不错,但也最好不要躲在一个封闭的柜子里写作,别把自己掩藏起来。就拿关于边缘人群,社会现象这种题材来说。揭开它,朝人讲故事,是为了治疗它,让人前来关注。如果以一种旁观者的思想置身事外,躲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来讲述它,是起不到多少效果的。
就像游行队伍一样,发起者躲在后面喊口号,让其他人前赴后继地上去挡枪子儿,并不是同运志愿者与彩虹组织的初衷。一边喊着社会需要对同性恋异性恋一视同仁,举抗议牌的时候挡着脸,怕被认出来了影响生活,不愿意告诉大家是谁,呼吁权益时闪烁其词,藏头露尾,又如何说服这个社会接受同志的身份?
他之所以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并让我随便写,随便说,也是源于这种心态,至少保证自己把能做的都做了,站在旁边与后方指指点点容易,站到前面来说,效果又有所不同。
林泽想了想,说:“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我一直记得,一个就是司徒,幸好我能补偿他。另外一个是我游戏里的朋友,我却再也补偿不了了。”
“另外那个呢?”我问:“游戏里的朋友‘也是’吗?”
冷饮店里不是个八卦的好地方,说到敏感词时总要对切口上暗号,太危险了。但林泽说:“不,不是,就是一个传奇里的,一起练级的朋友,我以前玩传奇,给你说过的,我是个战士,和郑杰一起玩。”
“大学的时候我们不住一个宿舍,不过偶尔会碰个头,晚上十点宿舍关门以后也无聊,就玩玩游戏,郑杰是法师我是战士,因为玩的时间多,等级升得挺高。有天上去,发现郑杰收了个女道士徒弟,我们就带着她玩。”
“后来没过多久,‘她’自己坦白是男人,人妖号。”林泽笑着说:“一个高中男生,你懂的,反正游戏里杂七杂八那些事,说起来都是千篇一律。”
我点点头,林泽声音小了些,又解释道:“郑杰看到是个男的就不搭理他了,我……你懂的,我喜欢这种小男生,就经常带着这个徒弟玩,于是郑杰的徒弟成了我徒弟,知道他今年高二住校,经常逃晚自习出来上网,也喜欢通宵,还有个女朋友。我没事就带着他练级,说熟吧,也不算太熟,反正上线看到人就喊过来,大家随便玩玩,打发时间。就这么玩了半年多,我毕业了。”
“刚毕业那段时间最难熬,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一个月就六百块钱,郑杰混得比我还惨,找不到工作,每天在家蹲着。我俩都不敢找家里要钱,也不住在一起。那会我也顾不上他了,总要让自己先活下来再说……连着三个月,扣掉杂七杂八的,身上只剩两百多,手机欠费,全是采访打的电话,报社说你以后再来找我们报销。我他妈房租都缴不起,最后一天公布转正,三个新人,另外两个都有关系。我干的活最多,就是单单把我给炒了。”
林泽:“我被炒鱿鱼了以后缴不起房租,到月底,要把钱给合租的人,很破的房子,房租只要三百,但我就是连这三百都拿不出,家里打电话来骂我,报社炒我鱿鱼,合租的在催房租水电费,身上多一分钱也没了。我打电话给我老婆,说今天加班,不能让他来我家过夜做爱,他就生气了,挂了我电话。”
“我不敢回家,因为回去就要拿钱缴房租,我在外面逛了一晚上,想起游戏里还有点装备,就找了个网吧上游戏,装备都是次的,不知道能不能卖个两三百。”
“进游戏以后,郑杰的徒弟等级已经比我们高了,问我们怎么好久没来,我说开始工作,很忙。我想挂个戒指,一把武器去卖,他又问我卖装备做什么,我实话实说,告诉他没钱缴房租吃饭。他就让我给他个账户,他借我钱。”
我说:“你给了么?”
林泽嗯了声,说:“给了,我当时也是不懂事,那小孩自己没什么钱,省下来的都是午饭钱,要么就是买饮料的钱,我们都知道的。但我看我那身装备烂,号又等级低,卖个七八十也是勉强,就把银行卡号告诉他了,想发了工资了再还他。其实按当时的情况,就算下个月发了工资,也没钱还他,只有再等几个月。他过一会给我说好了,给你转账过去了,转了六百。”
“这六百块钱,救了老子的命。这世界全他妈都是骗子,他居然还会相信我,借我这么大一笔钱,老子拿着钱回去的时候只想哭,不是因为穷成这副模样想哭,是感动得想哭。”
我问:“你怎么不去郑杰那里挤挤。”
林泽:“郑杰自己都在跟别人挤呢。”
我:“……”
“你没有还你徒弟钱?”我问他。
林泽:“我找他要电话,因为我怕我上不了游戏,他说没事,师父,你别卖装备,有空多上来玩就行了。我说你那手机号给我,他说他没手机,我说你账户给我,发工资我就还你。他说别,不急着还,你有钱再说,我先借我老婆的饭卡用,师父我怕你还了我钱,你就不上游戏了,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玩,你别卖装备卖号不玩就行。我心想当男人混到我这样,也真太窝囊了。然后合租的人又发短信来催房租的事,我就跟徒弟说了几句,匆匆忙忙下线,会去缴房租。”
“后来又上了两次游戏,我承诺他的没能做到,既没有陪他,也没有还他钱,我连上网的钱都不敢胡乱花。又找了份新工作,就是在网站当娱乐频道记者。试用期只能吃泡面,徒弟很想我和郑杰回去,陪他一起练级,但郑杰玩别的游戏去了,我连一点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后来我找了个周末想通宵,专门和他玩,上去以后发现他没在,问一个朋友,朋友说他和另外一个女号在一起玩,可能是游戏里的老婆。又过了一个多月,留任了,总算活过来了,上去找他,他还是不在,听说他的号被游戏里的人妖老婆骗走了,也不玩了。再后来我一直想还他钱,给他买点好装备,带他练级,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我总觉得问心有愧,所以现在只要人向我求助,我都会能帮就帮。就是因为不能辜负徒弟,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给我的这六百块钱。救急不救穷,同事朋友,要是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了,我都会量力而为,借点给他。”
我在吧台的转椅上转来转去,看他的阿拉斯加,感想是狗很帅,心情很复杂。
我们静了一会,林泽也在看阿拉斯加,阿拉斯加趴在地上一副幸福的样子,朝我们呼哧呼哧地吐舌头,我想它大热天的,肚皮贴在地上一定很凉快很爽。
当一只狗的快乐其实也很简单,肚皮贴地,春暖花开。
“你们怎么不养只狗。”林泽的思维跳跃得很快,刚说完自己的惨事就跟没事人一样。
“算了吧。”我说:“没空照顾,一年里好几个月不在家,而且阿拉斯加也太大了,吃得多也拉得多,吃得多尚可接受,拉得多太可怕了……万一我出门的时候猪熊不遛狗,家里就会变成……”
林泽生怕我描述出什么画面感太强的场景来,果断打断我,建议道:“有小的,你可以买个哈士奇,哈士奇和阿拉斯加长得一模一样……”
我:“……”
林泽:“……”
林泽道:“好吧,虽然哈士奇会拖着人跑,不过你可以边骑自行车边遛它,把绳子拴在自行车上。”
我曾经试过一次这么遛哈士奇,不过我没有告诉林泽,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自行车被哈士奇拖倒,倒下来以后再被它拖着,在路上哐哐哐磕磕碰碰地自己跑了。
“呃……”我说:“阿拉斯加要两千吗?”
林泽说:“一千多吧?我不清楚,这只狗是蓉蓉送的,它爸爸还是赛犬。”
“哦?”我瞬间又知道有料爆了,说:“上次的故事讲到一半还没讲完呢。”
林泽:“才一半吗?”
我:“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吧,你先说这只狗的事。”
林泽说:“狗其实是郑杰的,他后来在南坪买了房子,蓉蓉帮他设计装修,送他这只狗,我们一起养了一段时间,它刚来我家的时候只有这么大……”林泽比划了一下,对比这只大狗,我可以想象得出幼年的阿拉斯加确实很可爱,林泽又说:“他想让我快乐点,有只狗,可以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那天司徒烨给我打电话,郑杰都在旁边听着的,那段时间里,我就觉得……”
我诚恳地说:“好累,不想再爱了。”
林泽点头道:“对,后来,我喜欢了郑杰,这是我第二次喜欢他了。你知道第二次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我摇了摇头,这么说起来是件很奇怪的事,但认真想想,也是很有趣的经历,第一次,学生时代爱上郑杰,被彼此的外表,性格所吸引,一起长大的过程里逐渐就不爱了,在后来的某一天里,又爱上了,这一次的爱一定与容貌,性格等等无关。第一次对他的爱,以及第二次对他的爱,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我说:“我虽然没碰过这种事,但也觉得不难理解,你和他现在还当朋友吗?”
林泽说:“你先听我说完,这个事情非常复杂。”
那段时间里,林泽彻底陷入了疲惫状态,他曾经相信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哪怕是一点点。
年少时觉得自己的世界与生活,能够因个人的努力而一点一滴的改变,只要心态积极,一切都会改观。但司徒烨的事几乎令他再提不起心情去爱任何人了。
他甚至想过以后是不是也要学杨致远一样去结婚算了,当个女人眼里的丈夫,孩子眼中的父亲。
那天他接完司徒烨的电话之后,沉默地躺在床上,郑杰看完电视,进来给他关上灯。
后来林泽拖泥带水,一脸疲惫地去上班,到主任办公室去解释司徒烨的事,之前司徒烨离开,林泽还抱着能找到他的期望,告诉主编司徒烨还在休病假。接完电话的第二天,林泽只得说司徒烨要回老家结婚了。主任和主编都一反常态地没有多问,说走了就算了。
林泽有点奇怪,按道理说,主编至少也要骂几句,但大家都像约好了一样,谁也没有在林泽面前提司徒烨。林泽后来逐渐明白了,他和司徒烨的恋情,整个报社都知道了。
应该是那个听到他和司徒烨吵架的记者说出去的,说不定连对门的女报编辑们都知道了。报社是最八卦的地方,主任,主编等人居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林泽心里既难过又有点感激,对这种沉默的感激。
他开始庆幸自己进了一个好单位,谁也没有议论他,至少没有当面议论他,就算私下议论,应该也是觉得他不容易的态度,而不是“我们报社的林主任居然是个GAY还跟下属搞在一起结果被甩了哦我跟你说!”的态度。
他勉强收拾心情,努力工作,希望能忘记这些事。然而司徒烨实在占据他太多的生活了,不是想忘就能忘的。如果只是爱人,那么认真工作确实能暂时抛到脑后,但林泽每天要采访,要做专题,要用照片,要开车——这些都与司徒烨有关,他已经在林泽的生活里留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车还停在北城天街后面的停车场外,没有开回来,车钥匙还放在林泽家。
林泽的心很累。
周五他下班后只想回家去睡觉,郑杰却等在楼下。
林泽有点意外,说:“钥匙忘带吗?”
郑杰笑着说:“没有,去吃饭撒。”
林泽嗯了声,跟在郑杰身后,本以为郑杰约了女朋友,要和蓉蓉一起吃饭,但他们在观音桥出轻轨,郑杰买了团购券,两人就去吃涮涮锅,蓉蓉没有来。
林泽卷起袖子挟菜,问:“吵架了?”
郑杰茫然道:“没有。”
林泽点了点头,又问郑杰最近处得如何,于是郑杰开始眉飞色舞地给林泽说他的恋爱,说蓉蓉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喜欢他,然后说蓉蓉是小笨猪……林泽笑着听,在郑杰的恋爱里感受快乐,郑杰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有点犹豫。
这个举动林泽几乎能直接感觉到,那是长期相处,两人犹若亲人般陪伴许久后,具有的感应——郑杰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度兴奋了,怕他的恋爱影响到林泽的心情。
去死去死团每年情人节和七夕走在路上都恨不得把干柴烈火队的拆散再拖去游街正是这种心态。郑杰那副说到一半语速毫无征兆地放慢,吞吞吐吐的表情看在林泽眼里,险些害林泽的啤酒喷出来。
“你说。”林泽既好笑又不忍,拍郑杰的肩膀:“然后她带你去哪了?”
“就……就这样撒,去她母校。”郑杰喝得脸红红,连自己都好笑,自嘲地笑笑,继续吃火锅。
林泽问:“什么时候上门?”
郑杰道:“哦对,她说她家的阿拉斯加要生了,问我们要不要,要的话等生了上门去抱回来。”
林泽点点头,说:“可以,你现在剩多少钱?”
郑杰想了想,说:“没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