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篮草莓，想像着这些味美多汁的小东西在自己齿间跳跃，不时发出轻细的“咯吱”声，还有那些最好吃的小种子会钻到口腔里任何一个隐蔽的角落。然后“呼”地只一下子，果肉就整个滑进了胃里，接着他全身都感受到了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看他那付饿死鬼投胎相！真是可怜，口袋里连买一颗小草莓的钱都没有。可怜啊，可怜！”
耳边传来令人讨厌的声音，一千不快地回过头，发现刚才见过的两张面孔此时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没钱咋了？再怎么的，也比你们这两只大猩猩好！赛场上搞暗算，算什么本事？”他拉开架势反唇相讥，丝毫不因人单势孤而怯阵。
黑三黑四号额头很窄，两只眼睛的间距近到滑稽，四肢则长大粗壮，脸及露在外面的四肢还遍布黑色的汗毛。此时，他们抱臂堵住一千的姿态，还真和大猩猩有点相仿。
有路鬼听到一千的比喻，再瞄瞄那两个大块头都忍不住想笑，但又不敢去惹身穿上粉下黄制服、明显是一殿所属的那两个家伙，只好抖着双肩低头走开。
“哦？你暗算他了？”黑三故做惊讶地扭头问黑四。
“我？没有呀，我只不过是对一个小土包子施了个麻痹咒而已。哈哈，看他那身工作服，大概还
是唐朝的样式。”黑四指着一千，大脸上露出个蠢笑。
“你们还是先看看自己的打扮吧！哭丧棒要拿就拿好，吊在耳朵上算咋回事？切！”
一千不屑地撇了撇嘴，也开始攻击对方的穿戴。
为创建文明社会，一殿接引司将原本令鬼魂胆寒的哭丧棒缩小成耳环挂在工作人员的耳朵上，此举早就让鬼魂们在背后当笑话议论好几个月了。
“穿得再好你也是一付受样！啧啧，比饿死鬼还讨鬼嫌哦。”
哭丧棒的话题倒是无意中点中了黑三黑四的软肋，他们早觉得耳朵上吊的那个东西根本无法与原先又粗又长的铁棒相比，因为它直接影响了自己出门办事的效率。所以，两只鬼中稍微聪明一点的黑三琢磨一阵，又将矛头对准了一千本身。
“对对对，看他那小脸小腰，天生受命就是指他这样的吧！”黑四会意，也不怀好意地在一旁帮腔，还用大拇指挖着黑毛外翻的鼻孔。
一千瞪起眼睛，一个虎跳蹦过去揪住黑三胸前衣服，大骂：“你才是兽命！你们才长得像野兽！大猩猩、类人猿、大象腿、朝天鼻、乌鸡眼……”
他涛涛不绝地将听过的所有骂人话一股脑喊出来，另外还加上了自己的改革创新，直说得口沫横飞脸色发白，以至鼻梁上的那些雀斑都变得更加显眼了。为增加气势，他拼命抬着脚后跟，试图让自己的个子看上去高一点。可惜，他与黑三在体形上相差过大，远远看去，不似他在吼黑三，反倒像是对方胸前挂了只正打秋千的小猴子。
黑三黑四号诧异地对望一眼，随即奸邪地咧开了大嘴。
黑四只用一只手就把一千从黑三胸前摘了下来，不顾小鬼又踢又咬，将自己刚才那只挖过鼻孔的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把他放在一臂之遥居高临下地打量。
“我说，一千，你真不知道‘受’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用不着你个野兽自己来提醒！”
奋力挣扎半天也没能甩脱黑四号毛茸茸的大手，一千更加生气，恶形恶状地大吼回去。因为愤怒，他的眼睛异常明亮，仿佛在一片黑暗中突然闪现出的两颗最耀眼的星子，映得他那张脸更加生动鲜活。
注视着面前这双眼睛，黑四号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奇怪，仿佛见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将一千拉向自己，还想用另一只手去摸对方的脸。
“老六，不要吧。他在十殿当差，不是普通鬼，弄了会惹麻烦的。”黑三注意到黑四号的动作，略显不安地出声阻止他。
“怕什么？他连什么是‘受’都不知道，事后也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更别提去告发了。”黑四号瞟黑三一眼，邪笑着说，“你要怕了，我就自己来，只要你别后悔就行。”
黑三看了看街上乱纷纷躲避的鬼魂，走过来笑骂，“靠，哪个在怕？咱们兄弟一向共进退，你干我也干！”
第五章：鬼口脱险
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一千却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不由又猛烈地挣扎起来。
“小乖乖，别动。让我们兄弟教教你，什么是‘受’。”黑四号嗓音沙哑地笑着开口，大毛手掐了把他的脸。
“呕……你他妈能不能别说‘小乖乖’什么的，你他妈才小乖乖个熊！……”
一千被他奇怪的说法，还有那只毛手弄得毛骨悚然，外加说不出的恶心。他忍不住干呕两声，开始破口大骂，双腿还在半空中使劲乱踢。怎奈，他根本无法在体力上和这两只大猩猩抗衡，越是挣扎那两只就越感觉有趣。
“嘿嘿，等会儿你巴不得让我们这样叫你呢，说不定还会哭着求我们。”
黑四号又拧他一把，然后冲黑三使个眼色，两只鬼熟练地分抱住一千的头脚，一同走向远处的一条肮脏小巷。
“你们准备把他带到哪儿去？”
一个阴柔冰冷的男声慢悠悠地在三只鬼身后响起，黑三黑四的身子忽然一机灵，同时僵在了小巷口。他们曾听过这个嗓音，极其清楚它的主人是谁。
“叶秘书，失敬，失敬！误会了，我们兄弟只是在跟一千开玩笑，没真想带他去哪儿。”黑三黑四迅速放下一千，满脸堆笑地迎向叶欢。
“呸！”一千啐了口吐沫，在两鬼屁股上各踢一脚，“谁跟你们开玩笑！我们很熟吗？你们这两只……”
“小千，过来。”叶欢止住一千正准备开始的新一轮怒骂，待他不甘愿地走到自己身边，这才冷淡地扫了眼那两只正在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是玩笑最好。不过，这种玩笑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是，是，叶秘书知道我们……”
黑三黑四忙着解释，不过叶欢并不想听，只冷冷地继续说：“现在，虽然是由你们一殿暂代王的职责，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就可以因此作奸犯科也太平无事。我那里可有不少事关你们的报告，如果有必要，那些指控能轻松让你们俩在大铁围里待上个七八千年还有富余。”
黑三黑四额上冒出大颗的冷汗，粗腰不由自主地弯下去，猩猩般粗壮的身体一瞬间就矮了半截。
“是，是，叶秘书教训的是！我们兄弟自然还得仰仗叶秘书，请您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我们不知道一千哥是叶秘书罩的，所以才多有冒犯。还请一千哥不要生气，我们在这里赔罪了！”
最后一句他们是冲着一千说的，还一脸谄媚地作揖打躬，唯恐他会不依不饶。
一千扬头斜眼地哼了一声，摆足了架子。
叶欢看得清楚，忍不住挑起眼尾，伸手拍了下他的头顶。一千急忙躲开，不满地冲他后背做个鬼脸。
“我看你们也还识时务，这次就算了。”叶欢慢慢说，将“这次”两个字咬得很重。
黑三黑四心领神会，千恩万谢地落荒而去。
“谢谢老大！”一千跳回叶欢身边，笑嘻嘻地道谢。
叶欢唇边带个讥讽的笑意，瞅着他那张半青半白的脸，不咸不淡地说：“你个小鬼总给我惹麻烦，眼错不见怎么又跟这两只色鬼缠上了？”
一千垮下脸白他一眼，眼眶里找不到黑眼仁，“谁乐意跟那两只有瓜葛？是他们突然冒出来骂我是‘兽’，我才和他们扛上的。我明明是人鬼，又不是野兽，他们凭啥胡说八道？”
讥讽化做无奈，叶欢没有对“受”多做解释，转身施施然地迈开步子，“走吧！司长要见你。”
站在原地使劲瞪了阵那个风度翩翩的背影，一千塌下肩小跑着追上他，没好气地问：“司长找我干嘛？”
“去了就知道了。”叶欢淡淡回答，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
“小气样儿！”一千不以为然地哼一声，不过倒是老实地跟上了他的脚步，一面愤愤不平地问，“老大，你怎么不把那些报告交到一殿，让他们真蹲大铁围去？”
叶欢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意，“你真的以为会有那些报告？”
“啥？”一千仰视他，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似对铃铛，“刚才你在骗他们？！”
叶欢高高挑起眼尾瞟他，斯文地回了一句：“然也，鬼话自然是用来骗人的，只有你这个小笨蛋才什么都肯信。”
一千失望地再次塌下肩膀，怏怏不乐地拖着步子往前晃。
“对了，你刚才说秦广王在代替王执政。那，王去哪了？他为啥自己不管理阴间？”
走出十几步，一千突然想起个问题。
仍望着前方，叶欢面上略现不安，语气难得地正经起来，“王已经离开阴间一百多年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可，他是阴间的王，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什么也不交待就撒手跑了呢？”一千瞪圆了眼睛。
叶欢停下脚步扭头注视他，深灰色的眼睛波澜不兴，唇边一直挂着的那个嘲笑却忽然不见了踪影。
“王不是像你所说的那种神。他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曾有幸见过他一面。如果当时你也在场，你一定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那时，王正在巡视，一路上所有的鬼魂都向他跪拜，道路都几乎堵塞了。他穿一件纯黑的袍子，没有戴冠，坐在一辆敞篷车里。他的脸……极威严，目光所到处，吓得那些恶鬼魂不附体，而好鬼却忘记了一切烦恼，只想着和他靠得更近些……”
一千张大嘴巴呆呆听着，眼睛绷得老大眨也不眨。叶欢却突然刹住话头，转身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一千转转眼珠回神，没有再多做追问，只是一脸沉思地跟上他。
两只鬼来到司长办公室时，魏司长正等得不耐烦，几本杂志胡乱扔了一桌子。看见叶欢和一千，他的脸上立刻洋溢起亲切随和的微笑，在办公桌后摆正了姿态。
“一千，球打得顺利吗？”他情绪饱满地打着招呼，一面不露痕迹地打量面前这个小不点儿。
“不顺。”
干脆地回了一句，一千自动坐到一把椅子的扶手上环顾室内，目光中流露出少许惊讶。
叶欢踱到落地窗前的老位置，闲闲地向外眺望，方便司长大人尽情施展自己的个人魅力。
“你知道，一千，我一直认为你是特别聪明、特别值得信赖的员工。”
首次搭讪失败，魏司长转而用甜得能腻死鬼的嗓音夸赞一千，同时用两只小胖手轻快地弹击着自己的大肚皮，显出一付信心十足的模样。
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一千伸手去掏耳朵，再顺便将指尖上的一点耳屎弹在长毛波斯地毯上。不知怎的，这间豪华的办公室和这位胖上司让他的脑海中不期然地闪过了“腐败”这两个字。
“所以……你才让几位科长扣发我的工资，害得我现在每天都要靠借贷度日？”他来气地反问。
“有这事儿？”魏司长睁大浮肿的眼泡，诧异的神情看上去很像是真的。
沉思片刻后，他生气地说，“肯定是那几个科长私自做的决定，太不象话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名新员工？等我回头调查清楚了，一定严肃处理他们。”
一千困惑地望着魏司长的胖脸，一时真有些相信他所说的自己工资的事是那几位科长心血来潮的结果。不过……
“老大，上次你给我讲的那个‘黄鼠狼给鸡拜年’歇后语，是不是打司长这儿来的？”
他出奇不意地扭头问叶欢，脸上纯是想要印证知识的认真表情。
魏司长面皮上的笑纹顿时凝固了，仿佛突然间成了尊泥塑木雕。随后，他也看向叶欢，目光中带着丝狐疑，拿不准这位万能秘书有否可能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
没有向魏司长做解释，叶欢回身靠在窗框上耐心开导一千，眼尾微挑，“小千，我也告诉过你不要乱用歇后语和成语了吧？特别是在上司面前，作为下属一定要保持足够的‘礼貌’，不能擅自开辟与上司所谈主题无关的话题。懂么？”
瞟瞟叶欢全身放松倚在那里的懒散姿势，一千从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丝毫的“礼貌”来，不由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
“好吧，司长，刚才我不应该说你没安好心，其实你还是挺像好心鬼的，呃，我的意思是……你刚才说的还真像是那么回事，我差点就相信……”
一千转向魏司长，真诚地解释。不过，他越解释，司长大人的胖脸就越扭曲得不成模样。最后，他只好住了口，眼巴巴地再次瞅向叶欢。
叶欢瞟一千一眼，慢吞吞地离开窗户走到桌边，对已经困惑不已的上司说：“司长，小千刚开始学习如何为鬼处世，所以经常会用错词，您别在意。不过，估计他现在还不能适应您的表达方式，不如直接告诉他，效果可能反而会更好些。”
逮住个台阶，魏司长赶忙恢复刚才和蔼的模样，推心置腹地望着一千说：“一千，你知道，咱们司虽然同僚很多，可是真正能干活的没几个，一大半岗位都严重缺员。”
“我听说了。可这跟我有啥关系？又不是我让地府出钱养那些大头鬼的？”一千仍是不太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态度极不配合地反问。
“跟你当然有关！你看，现在几个科长都不喜欢你，扣工资就是最明显的证据。”魏司长似有些责备一千的迟钝，微皱眉注视着他脸上的雀斑，再接再厉地继续灌迷魂汤，“所以呢，你现在不就下岗了吗？下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工资。没工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有好吃的水果可吃、没有好看的衣服可换，没有好玩的玩具可……”
魏司长分析一句，一千就不由自主地点一下乱蓬蓬的脑袋。不过，听到后面，他赶紧摇头否认：“我不是小鬼，不需要玩具。”
上下打量几眼他瘦小的身材，魏司长不无遗憾地摇头，“可是，吃不到你最喜欢的水果这总是个事实吧？”见对方点头，他才接着往下说，“这么可怕的事情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吧？一定要尽快解决。那么，你应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一千赶忙接口，眼神单纯地望着自己的大上司。
“当然是：重、新、上、岗、拿、工、资！”魏司长掷地有声地回答，还抬起右手用力敲了下桌面。
鬼金鱼被敲击声吓了一跳，飞快地潜进水草丛中一动不动。
“对，我要拿工资！”
一千高兴地附和，兴奋得两眼放光。叶欢牵了牵嘴角，踱回窗前继续往外眺望。
“所以，我准备安排你担任机要员！这个工作简单轻松，是真正的文员岗位，不需要每天再跟那些臭哄哄哭叽叽的鬼魂接触。工作环境特别棒，是你完全想像不到的，而且工资是原先的三倍！你也不再是一千号小公务员，而是0号！比小欢的1号都要大！怎么样，一千？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岗？”
司长大人趁热打铁，一口气开出所有的优惠条件，还流露出“你不必特别感激我，因为我是个知人善任的好上司”的谦虚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