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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号机要员 四——by沙与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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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阴间最著名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孽镜台,台上有面魔镜,能够将所有鬼魂前世的罪行一一彰显不爽,令他们原形毕露无可抵赖。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座令恶鬼们闻风丧胆的罪恶回放台,在头次送月报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当时那道石阶上挤满了鬼魂和驱赶他们的警察,挨挨擦擦间不时有鬼魂被挤落摔下高台,台下的砖地因此到处都溅满了黑血。台上台下的警察见状,纷纷大笑着将手中警棍挥舞得更急,驱赶鬼魂加快速度。

沉重的打击肉体的声音在院内此起彼伏,鬼魂们哀叫着手足并用拼命往台顶爬,但仍有越来越多的倒霉鬼被警棍击中从半空中坠落,随后在砖地上摔出新的恐怖血团。

紫黑的血液沿着砖缝呈网格状迅速向四下蔓延,组成一幅血腥而凄厉的图案,让首次见到这个场面的一千感到既震惊又恶心。

然而,让他有些惊讶的是,此刻孽镜台的石阶上竟然空无一鬼,台下也是空荡荡的。青色石块在早晨的银光下显得干净而清晰,之前那些血污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坚持要送他离开一殿的那位女公务员一路上都在试图攀谈,但却始终未能如愿。小机要员要么不吭气,要么就回应一个敷衍的“嗯”,让她的满腔热情无处可诉,一颗芳心也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处。

这时,发现小机要员似乎对孽镜台很感兴趣,她的精神不觉一振,笑着手指高台建议:“不想上去看看吗?今天维修,没什么人。你可以去看自己……”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尴尬地合上嘴。

“看自己前世犯了什么罪?”

对方的反问让女公务员更加不知所措,只得涨了红脸垂下头。

不过,一千并没去留意她的窘态,而是继续仰望着高台,面现迷茫。

女公务员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感觉这位在“灯光室”待了七天七夜后仍一切正常的小机要员看向孽镜台的眼神有些奇怪,却说不清楚究竟怪在哪里。好像他的视线明明落在高台上,但他心里想的却又完全是另一码事,而且是件始终不能放下的大事。

另外,与前几次见面时看到的不同,这位小个子同事似乎突然间变得成熟了,令她无法再轻易以老公务员的姿态去对待他。

她小心地观察一千,敷着厚厚一层粉底霜的脸上显出几道探寻的细纹。随后,她就惊讶地看到他竟然真的走向了高台,虽然步伐带着丝谨慎和踯躅。

通往孽镜台顶的石阶比目测的尺寸还要狭窄,以一千不大的脚也仅能以半个脚掌着地的方式一步步往上挪。

他不敢往台下看,两只眼睛只管盯住面前不断更替的青石阶,缓慢却一刻不停地交替着双脚。同时,他还要努力克制住自己手脚并用的冲动,尽管这种攀爬方式要安全合理得多,并广为其他鬼魂所采用。他不愿意和他们一样,他要用更有尊严的直立方式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到台顶,而不是像狗那样四肢着地爬上去。

一层,二层,三层……

起初他还能分心去数台阶数,但随着数字越来越大,这项工作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持续,最后他只好颓然放弃。

不知道已经踏过了多少台阶,同样也不清楚前面还有多少在等着自己,一千咬紧牙关僵着脖子机械地重复着抬步、踏实、再抬步的动作。

不想摔得难看,就只有坚持到最后。

眼前忽然变得开阔起来,黄褐色的背景下有几名修理工正在维修被踩坏的地砖。他们也发现了一千,不在意地扫他一眼后就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去,根本没能认出这个面如土色的小鬼就是眼下全阴间大热的十殿机要员。

当终于稳稳地将整座孽镜台踏在脚下,晕眩的感觉也逐渐消退后,一千这才察觉自己早已是汗流浃背了。但他成功了,没有晕倒,也没有摔下去。

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再拽拽粘到身上的湿衣服,他慢步走到那面著名的魔镜前。

名气虽然足够大,但实际上那面魔镜的外观却极其普通,普通到和一般的穿衣镜没有多大区别。一人高的椭圆形铜镜嵌在黄花梨木的镜架上,镜面打磨得很光滑,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尘。镜架鬼脸宛然,还镂刻着层层叠叠浮突凹陷的云纹,令人联想起虚无飘渺的世外仙境。如果不是镜框左侧有朱砂写着的“孽镜台前无好人”七个大字,恐怕没有谁会将它与罪恶回放这个特殊功能联系到一起。

孽镜台前无好人。

静立在魔镜前,他默默咀嚼着这句话,脸上没有表情。

对于前世的功过,他没有兴趣了解。他只想弄清楚自己在阳世时的长相。虽然在入殿时已彻底改变了外貌,但在他内心深处却仍旧渴望了解自己最初的模样。

曾经丢失掉的东西原本认为无所谓,但现在如果可能,他希望一一拾回、重新拼成一个完整的自己。到那时,他就可以知道……

他目不转睛地盯住灰蒙蒙的铜镜,眼神安静中带着丝期待。

起初,铜镜里一无所有,就连站在他对面的一千都不曾显影,直接证明了叶欢对镜子在阴间的相关解释。

过了一阵,镜面上慢慢出现了一个房间,他不由将双手撑在镜框上,开始仔细观察。

镜子里的那个房间亮着灯,四壁雪白,深棕色的原木地板上凌乱地丢着几件衣物。

右侧低垂的黑丝绒窗帘下,靠墙摆放着一张灰绿色的单人铁床,在上面纯白的被褥间躺着个人。一千瞪大眼睛望着他,惊讶得忘记了一切。

那是名年青的男子,全身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沉睡的脸:白得透亮的皮肤,短短的黑发凌乱地垂在额头,浓眉长睫鼻梁挺直,下唇不知怎的有道已凝固的破口。这个小小的瑕疵没能损害他整个俊美的相貌,只让他显得更加真实。

他合着双眼,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抖动,似乎正在沉睡。眉心却微微蹙起,又仿佛正在想着什么心事。

一千凑上前仔细打量自己阳世的脸,越看越惊讶。

原来,他阳世的相貌会这么,好看。

突然,镜子里的人睁开眼睛定定地盯住一千,目光清醒,没有丝毫睡意。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倒退几步,视线却仍停留在那人脸上。

那人继续注视了他片刻,然后慢慢掀开被子下地,光脚走向那堆衣物。一千半张开嘴,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彻底惊呆了:那人全身不着寸缕,皮肤上还遍布红印!

通过五六七及三百的纠葛,他早已了解到这些形状古怪的小红印子是如何产生的。然而,此刻看到它们赫然出现在自己阳世的身上,却仍让他感到震惊和难以接受,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狼狈。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投向那人股间,嘴唇泛白,眼神慌乱。但是在那两条修长的腿上除了红印什么痕迹都没有,也看不到那个最隐密的部位。他微微放下心,接着关注镜中人的举动。

此时,那人已拣起件衬衫套上,却不再去碰其他衣服,而是站在原地打量着对面那堵墙壁。

那面墙能看到的地方紧密地排满了一个个灰绿色的带锁方形铁柜子,规格只有一尺见方,数量足有近百。每个柜门上都用白油漆标着“保密”、“机密”及“绝密”字样,保密最多,其次是机密,绝密的只有靠中央竖列的六个柜子。

那人背对一千站着,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也难以判断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只见他安静地立了片刻,然后走向那些铁柜。

衬衫只是披在那人肩上,没有系扣子。静止时,松散的下摆遮住了臀部,仅露出那双笔直的腿。而随着他举步,那件衬衫飘了起来,令他的身体忽隐忽现,以至平常的走路突然变得异常撩人和魅惑。

从不知风情为何物,也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种潜力,但此刻看着正在迈步的自己,一千竟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动感觉。

不敢再看,否则他真的会在下一秒爱上镜中的自己。他脸红红地扭开头,将视线放在那堆乱扔的衣物上。同时,一个疑问隐约浮上他的心头。

这么久了,房间里仍是只有他一个,没有出现其他人。那么,他究竟要,对谁犯罪呢?

虽然是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但那些衣物仍很干净,就连皮鞋面上都没有灰尘。可是其间却混杂了几团用过的草纸,上面还沾了些红色的东西,那似乎是……血。

他的神经立刻绷紧了,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回床上,手有丝颤抖。果然,半掀开的被子下有更多的血迹,斑斑点点地将雪白的褥子都弄花了。

盯住那些血迹,他怔了怔,随后再次望向镜中人,目光变得极其复杂。

那人已站在那列绝密柜前,正半仰头看向最上面的那个柜子,侧脸清晰地显露在一千眼前。那上面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专注地望着上方一动不动,雪白的皮肤仿佛凝结了般。

一千回想了一下,这才发现似乎从一开始看到阳世的自己起,他的脸上就没有表情。

这一点很奇怪,也让他感到有点不安。

这时,镜中自己的动作终于发生了改变。他抬起手,仿佛想去察看那只铁柜。可是,手只伸到一半便停住了,僵在半空片刻后,终于垂了下来。

扭头盯向地上那堆衣物,那人忽然咬住了下唇。洁白细密的门齿用力咬在那个破口上,使它再次渗出了几滴血。鲜红的血液细细淌过精致的下巴,使得红的越红、白的越白,对比强烈到让人触目惊心。

看着那道血痕,一千这才知道那人唇上的伤原来是自己咬的……

正沉思间,镜中人已转身快步走回铁床,并从床下拽出一个绿铁皮方桶。他撬开桶盖将里面透明的液体泼到被褥上,然后将剩余的部分仰头喝了下去。

一千睁大眼睛注视着他这一连串急促的动作,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那人微闭双眼,似乎很沉醉地大口饮着那些不明液体。薄薄的衬衫被嘴角溢出的液体打湿,呈半透明状沾在身上,使他的肌肤显得更加细腻白皙。

水淋淋的一个人抱着粗陋的暗色铁桶立在星星点点的血迹旁,身姿如柳,眼神漠然,整个画面怪异而妖媚。

心脏再次动了动,一千移开目光观察那只铁桶。普通的方形容器,灰绿漆皮崭新,上面用白油漆标着“汽油”两个字。他不禁再次惊讶地将视线转回那人身上。

汽油,他知道,那是阳间用在汽车上的燃料。可是,阳世的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和汽车相去甚远。他心中的不安突然又加深了一层。

喝尽最后一滴汽油,镜中的自己丢掉铁桶,从枕下摸出一把手枪。

那是把很小的银色手枪,枪管细长,枪柄上还镶嵌着一粒粒白色的珍珠,握在那人修长的手掌里精致得不像是杀人武器,而只似是件艺术品。

那人打开弹夹检视,动作娴熟利落,带着一股野兽的爆发力,全身上下在这个瞬间突然充满了杀气。

一千入迷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流露出羡慕和惊艳。

他前世一定是位军人,唯有最优秀的军人才会有如此风采和魅力,那是一种雄性与生俱来的征服本能与欲望。他从自己此刻的眼神中可以清楚地解读到这些内容。

弹夹里银色的小子弹仍是满满的,一弹未失。

“啪”地一声装回弹夹,他轻吻了一下枪管,重又将手枪塞回枕下,顺便再摸出包香烟和打火机坐到床头。

右手捏住烟盒轻轻一抖,一根香烟就准确地落入了唇间。他丢掉烟盒,点上烟浅浅吸了一口,仰头将烟雾吐向半空,随后慢慢靠在床栏上。

那人细长的食中两指松松夹住白色香烟,其余三根手指随意搁在曲起的膝头。白色的烟雾嫋嫋地从香烟顶端直冒出来,没能升出多高就飘散了。他的脸隐在朦胧的烟雾中看不太清楚,似乎正在沉思,又仿佛在等什么人。吸烟的动作很慢,好半天才抬手吸上一口,姿势从容优雅,说不出的好看。白色的衬衫敞开在胸腹两侧,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那些红印子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吻迹,没有指印和齿痕,那个留下这些印记的人一定非常温柔……

镜中的自己曲着左腿,右腿则长长地伸出搁在已经湿掉的被褥上,所有隐密的部位都暴露在空气中,姿态开放颓废,却依然给人以一种纯净无邪的感觉。

一千脸红地注视着那些红印,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没有人,仍旧没有其他人出现,在这间安静的大屋子里的始终只有他自己。他即将犯的,究竟,是什么罪?

这时,镜中那人坐起身望着手中已吸掉一半的香烟,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粉色的嘴唇微弯,浓眉轻挑,那个笑容漂亮得晃花了一千的眼睛。

然而,他自己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自嘲,还有一些一千看不懂的情绪。他用发出奇异亮光的双眼看着那支烟吃吃而笑,随后曲指轻轻一弹,脸上笑意不变,倾城绝艳。

仍燃烧着的香烟轻飘飘飞上半空翻了几个跟头,红光一闪掉落在床上。已被浸透汽油的被褥立刻被点燃了,熊熊大火转瞬间就吞噬了镜中的自己!

一千惊跳着后退,视线却仍停留在镜子里的大火上,眼神呆滞,浑身颤抖。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行了,原来是谋杀。

而那个被他谋杀的对象,就是他,自己。

喝下那些即将把自己烧成灰烬的汽油,却好像在畅饮天下最香醇的美酒;轻弹的香烟仿佛是为自己送行的最美丽的信号弹,又似是天空没有结局的流星。他义无反顾、毫不

犹豫,将自己杀死得干脆又彻底。

起初看不明白的自己的那个笑容,他现在完全懂了。那是深深的绝望和伤痛,了无牵挂后的悲哀。

生既无欢,死又何惧?他突然间便明白了。

浑浑噩噩间,他不知是怎么走下的孽镜台,将自己恐高的事实完全忘在了脑后。

女公务员仍尽责地等在台下,眼见一千脸色苍白地下了高台后仍笔直地往前走,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她不禁同情地叹口气,拦住他。

没有人能够在照过孽镜后仍保持镇定,因为真相往往比最残酷的刑罚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千同事,不要想得太多。”她小声安慰他。

一千茫然地冲她点点头,转身走出一殿辖区。

在一殿大门外站住脚,他稍微辨别一下方向,迈步走向与十殿相反的阴司街。

现在,他不想见到任何认识的鬼魂,特别是柳兰君。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本能地抗拒。

阳世的自己年轻英俊身体健康,所处的环境看起来也不错,他想不出能有什么理由自杀,而且还是在那件特殊的事情刚刚发生去过后……

他是自愿和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谁发生关系的,这一点他能确定且毫不怀疑。他身上没有伤,神志也很清醒,重要的是那几团草纸也证明了这个判断。没有谁会在强迫的情况下,仍替受害人擦拭被施虐后留下的血迹,除非他是个变态,喜欢玩这些花样。

那么,是谁?或是什么事,让自己做出自杀的决定?那个始终没能出现的,与自己同床的人究竟是谁……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又是谁?

没有人可以给出这些答案,魔镜也没能提供出更多的信息,除了他前世可能也是个机要员这一点外。

机要员,机要……这个身份真够,操蛋的!

一千狠狠啐了口唾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碰见一只又一只鬼魂,但却没有什么能够使他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快要走到“新世界”马球俱乐部时,终于有间店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座黑色的大木屋,看不大出建成年代,夹杂在周围装潢现代的铺面间,入目显得很突兀。木屋朝向马路的这面墙是十二扇雕刻着各式瑞草异兽的隔扇门,唯有中间那两扇开着,其余的均合得严严实实的。

高高的屋脊上蹲满了奇形怪状的铜铸野兽,或笑或闹着出尽百态。在百蝠屋檐正下方悬着块黑色的菱形木牌,上面用白色的隶书写个“茶”字,下端还系了个黄铜铃铛垂穗。此时,它正随着木牌无风自转,黑色的丝绦看上去很是飘逸自如。但大屋没有其他招牌,除了那个“茶”也没有多余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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