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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西楼——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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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没关系,”忘尘叟笑道,“不过你家大人不去上朝,不怕圣上怪罪么?”

玉漏又是一阵尴尬:“大人不常醉酒,但也不是没有过……陛下圣明,自然理解大人的苦衷的。”

“老夫还是头次听闻,烂醉如泥误了早朝还能有什么苦衷。”忘尘叟讥讽道。

玉漏连赔不是,忘尘叟又道:“你忙你的吧,老夫随便走走。”

说罢,他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周玦睁眼,只觉脑中混沌,眼眶旁的几个穴道均是一阵绞痛,恨不得立时便能死过去。有人轻笑,声音还挺动听。

周玦眯起眼睛,可那人影好像在左右晃动,又有重影,总之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一把把他影子抓住,笑道:“抓到你了!”

“还没醒酒?”那人侧身从一边的矮几上端来一个瓷杯,“醒酒汤。”

周玦就着他的手喝下去,然后尽数喷了出去。忘尘叟闪身避开,挑眉笑道:“老夫好心伺候大人,大人就是这么招待恩人的么?”

周玦瞪他:“你放了多少黄连?”

忘尘叟悠悠一笑:“不吃黄连怎么醒酒?不吃点苦,你又怎么看得开?”

周玦愣了下,轻笑:“果然老人家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忘尘叟看着他仰头把一杯黄连水全都喝掉,脸上表情竟丝毫未变,一贯的风雅。

周玦放下杯子,翻身下榻,踉踉跄跄地扶住墙。

忘尘叟不知从哪里搜出干净的衣衫,帮周玦换上:“大人果然自幼锦衣玉食,竟连更衣这种小事皆要他人代劳。”

周玦冷哼一声,任凭他为自己更衣:“我想出城一趟,忘尘叟若无要事,不如……”

“敢不从命。”

两人纵马一路向着邙山而行,忘尘叟突然问道:“大人突然把我叫回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为大人更衣的罢?”

周玦挥鞭:“宦海沉浮,偶尔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宿醉方醒,他的脸色苍白,一双桃花眼里也无神采,忘尘叟瞥他一眼:“蒙周相垂青,老夫还真是荣幸之至。”

“多话。”

两人在山间一处别苑停下,周玦下马径直推开门扉,忘尘叟注意到此处并无人迹,显是废置许久。

“这是东宫之前设在此处的联络点,”周玦解释道,“暗探细作常在此集会。”

“告诉老夫无妨么?此等要紧消息。”忘尘叟似笑非笑。

周玦白了他一眼,轻咳一声,便有一老叟拄杖而出:“周大人。”

“取两尊竹酒来。”

“是。”那老叟虽然老迈,但腿脚却挺灵便,不多时就带着两个竹筒折返。

周玦点了点头,那老叟便带上竹扉,径自离去。

忘尘叟打开盖子,仰头饮酒,赞道:“清洌沁芬,果然是好酒,应是取当地野竹与山泉而酿,酒性不烈却有回甘,有意思。”

周玦轻笑一声,执着竹筒,并不急着饮酒。

“你叫什么?”

忘尘叟额发垂在眼前,看不清神情:“若我告诉你……”

周玦斩钉截铁道:“赤诚相待,肝胆相照。”

“哦?难道不是互诉衷肠么?”忘尘叟语调暗昧。

周玦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忘尘叟抬眼看他,放下竹筒:“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日后也不要再对任何人提及这三个字。”

周玦嘴角荡起一丝笑意,点头:“好。”

“陈允怀……我叫陈允怀。”他的声音很低,如同呢喃,又像是叹息,仿佛多年的骨鲠终于被取出一般。

周玦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好名字,还有几分耳熟。”

忘尘叟伸出一指,点住他的额头:“不要念出来……和我一样,忘了吧。”

“忘尘叟?”周玦轻笑,“万丈红尘,你能忘掉多少,又能躲去哪里?”

忘尘叟捻起一根竹叶,放到唇边,试了几下,竟也慢慢吹出调子来。周玦细听:“这是什么曲子?”

“我从不听雅乐,自然是坊间小调。”忘尘叟停下解释道,“好像叫做菩萨蛮罢。”

周玦静静听着,山间静谧,唯有婉约小调如泣如诉。

“我和秦子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忘尘叟不急着答话,自顾自地一曲吹罢才答道:“恕我直言,你和他有什么事情?”

周玦怔了怔看他,指节将竹筒捏得死紧。

忘尘叟紧接着道:“那么多人以‘仁义礼智信’为名,你能说他们的爹娘就是孔门弟子,当世圣贤了?有些人取名字,是为了怀缅先人;有些人取名字是为了附庸风雅;有些人取名字纯粹是图个吉利。而秦大人呢?”

周玦苦笑,喝了口酒:“铺条后路,保个平安?谁知道。”

忘尘叟不无悲悯地看他:“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却也实在是我见过最蠢的。”

“好歹还占个最字,总比庸庸碌碌好吧?”

“有件事,我骗你了。”忘尘叟突然道。

周玦看他:“那面狼旗的事?”

忘尘叟点头:“没错。”

“哦……”周玦晃着竹筒,兴致缺缺。

忘尘叟似乎有些苦恼:“不瞒你说,我最近在查一件事,说起来上次遇伏也是因为此事。”

“要我出面么?”

忘尘叟摇头:“不必了,这件事,我心里有更合适的人选。”

周玦玩笑道:“忘尘叟还真是喜新厌旧的可以,这么快就把我这个旧人忘了。”

“不是旧人,是内人。”

周玦也不理会他胡说八道:“说吧,那狼旗到底是怎么回事?”

忘尘叟正襟危坐:“我虽从不过问朝事,但有些事却万万不能袖手旁观。朝中有一位三品以上的大员,正是突厥派来的奸细。”

第九章:千龄此过还孤往

周玦眯起眼睛:“你怀疑子阑?”

忘尘叟不做声,微微点了点头。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周玦轻声道:“你的怀疑不无道理,可你要知道,他是东宫旧臣,深得陛下信任。”

“我知道。”忘尘叟笑得愉悦,“我以为你会与我争辩。”

山雨骤来,从地底下渗出寒湿之气,一直冷到人的心里去。

雨水在竹叶上敲敲打打,周玦听见自己道:“若是半年之前,恐怕我会的。”

忘尘叟默然:“恐怕过段日子,我要出塞一趟。”

“出塞么?”周玦笑笑,“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凤仪的下落?”

“他现在和我年轻的时候倒是挺像的,”忘尘叟感慨道,“遇到了些不如意,便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再见人,以为就能那样过一辈子。”

周玦凝视他:“夙愿未了么?”

忘尘叟点头:“大概还是年少气盛不甘心罢,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何必像个罪人一样自怨自艾?真正的罪魁依然逍遥自在,挖个坟包把自己埋进去又算什么?傻子么?”

周玦叹息:“这些话你真应该说与他听听。”

“你怎知我没说?”忘尘叟眯起眼睛笑了,好像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他与你长得有五分相似,性子却是南辕北辙。要是他有你一分通透,一分洒脱,他今日也许就不至于此。”

周玦晃晃竹筒,酒已经喝尽了,“那他还是他么?”

“有道理。”忘尘叟起身走到窗边,“前段日子有人进贡了蒙山甘露,你喜欢么?”

周玦愣了愣,微微笑道:“我说怎么莫名其妙就有人把茶叶用油纸包包了就敢贡进来,原来是你耍的花招……到底兄弟同心,那么多贡品,我还偏偏最爱那粗茶。”他顿了顿,“突然提起凤仪,难道你想说……”

忘尘叟点头:“当年陇右道一事,我并未直接问周琦。不过我曾经从曹无意那里听说一些,总觉得有些古怪,由于牵扯到左贤王,我想大概也是与那突厥奸细有关的。”

周玦眼中闪过一道厉色:“这样么……这人我该说他什么好呢。他也太不把周家,还有我周玦放在眼里了!”

忘尘叟回首笑着看他,周玦无疑是个美男子,但他却觉得周玦无论是高谈阔论、狂歌纵酒还是厮混调情时都不如此刻耐看,克制冷静却又锋芒毕露。

“跌荡风流。”

周玦奇怪地看他,忘尘叟才自觉失言,竟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没什么,本来若是你府上的下人不追来,我恐怕已经到了关内,随时可能出塞了。”

“你要查这个事情?”周玦皱眉,“不如此事还是让陛下的暗卫来查罢,你势单力孤,我怕会……”

“你担心我?”忘尘叟靠近他,轻声道。

周玦不着痕迹地避开些:“方才不都说了,你我二人肝胆相照么?”

“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忘尘叟忽而高声吟道。

周玦苦笑:“可惜没酒了,不然正好以酒践行。”

忘尘叟晃晃手中竹筒,自己喝了一口,扔给周玦,周玦堪堪接住。

忘尘叟挑眉看他:“我这里还有,若真有心便干了吧。”

“你这是逼我喝醉啊。”周玦虽这么说,但一仰头把所剩之酒一饮而尽。

“我们算不算喝了合龛酒了?”一抹浅笑在忘尘叟脸上荡开来,让周玦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他清清喉咙:“不管怎样,此去一路珍重。”

见忘尘叟点头,他又踌躇道,“不过,你居无定所,我该如何联络你呢?”

忘尘叟轻笑:“我允诺你,当你找我的时候,我就一定能被你找到。”说罢他凑过来,周玦微微侧开脸,忘尘叟贴着他的耳畔笑了:“算你欠我的。”

雁过无痕,竹屋里又只剩下周玦一个人,冬日寒雨也没有停的迹象。

“陈允怀……”周玦声音极低,仿佛怕吓到什么人,“你既朝不保夕,偏又告诉我你的名字,怕还是耐不住世间寂寞,到底要找个人为你挂牵罢?”

撑开伞,周玦步入雨帘,周府的马车已然停在院中。

“大人,今日散朝后,陛下召东宫旧臣往湖心亭一聚,这个时辰,顾大人他们怕都到了。”

周玦蹙眉上车:“快马加鞭,越快越好。”

马车颠得厉害,雨却慢慢停了。周玦掀开帘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明日就是除夕,而自己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父母在姑苏,大哥早逝,小弟下落不明,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一个。

早知道方才把忘尘叟留着好了,好歹过个除夕,周玦淡淡想道。

东宫的例会,一如往常。秦泱与周玦互相推诿,黄雍老神在在,赫连满面正直,顾秉低头附议,轩辕一锤定音。诸人散了后,周玦被留下来。

轩辕似笑非笑地看他:“伯鸣,朕发现你近日穿的挺素淡,怎么,突然洗尽铅华了?”

周玦敛去方才会中插科打诨的笑意:“臣今日也算大彻大悟了。”

轩辕挑眉:“今日还是近日?”

“准确的说……今早。”

“你想通了?”轩辕意有所指。

周玦笑笑:“臣想透一个道理,竹杖芒鞋未必比鲜衣怒马差去哪里。”

轩辕细细品味一番,终究摇了摇头:“朕却不以为。”

周玦轻声道:“陛下坐拥九州,心系苍生,自然和臣这般俗人见地不同。”

“朕是天子没错,”轩辕亲自倒了杯茶给周玦,“可朕也会老、会病、会死,因果循环,朕一样不能跳脱出去,说是天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陛下高见,臣洗耳恭听。”

轩辕笑笑:“某种程度上,你与朕一样。在轩辕家和周家出现合适的人选接替之前,呼啸山林放荡江湖,都不过是一场空想。伯鸣,你与朕相熟也有二十年了罢?”

周玦有些恍惚:“都二十年了么?”

“朕为天下之主,毕生之愿不过海晏河清,我轩辕家的江山千秋万代。但作为轩辕昭旻,朕还有些别的祈愿,比如让朕忠心的臣子、自幼的好友,都能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么?”周玦默念一遍,又促狭道,“不过陛下所提自幼的好友与忠心的臣子,是同一人么?”

轩辕侧过头,并不搭话:“故而,朕不希望你们一个个都去竹杖芒鞋、隐遁山泉,朕更想看到的是,某年某日,伯鸣你能找到个什么人,相得甚欢、晨晨昏昏地过下去。”

未曾想到轩辕会口出此言,周玦顿时有些愣怔,隐隐又有点动容。

轩辕端详他的神情,眯起眼睛笑道:“哪怕是江湖人,都是可以的。”

第十章:愁鬓明朝又一年

周玦独自坐在假山亭中,过了个无星无月无声无息无悲无喜的除夕。

“陛下在顾大人府上,听说要到初六才会回宫,于是陛下那份便一起送到顾府了。”玉漏拿着礼单,一项项念着。

听到最后,周玦忍不住笑出声来:“搞了半天,原来真的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那……咱们明天还去顾府坐坐么?”

周玦摇头:“何必去自找没趣。”

“那二公子要不要宴请些熟识的大人,也算是消磨时间?”玉漏试探道。

周玦摆摆手:“无妨,本官又不是时时刻刻要人陪着,我也倦了,你先下去罢。”

周玦闭上眼睛,突然感到前三十余年中那些环肥燕瘦、弦歌雅意似乎都离自己越来越远,广袤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少年时所思所欲到了如今尽在掌中,可摊开手掌,看到的还是虚空一片。

相得甚欢、晨晨昏昏,不过八个字,说起来谈何容易。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若还想着去哪里找什么真心,那可就天真得好笑了。

他睁开眼,桃花眼里一片暗淡,恍若幽冥。

从素衣广袖中取出那面狼旗,手指轻轻抚过上面血迹,周玦自言自语:“不知道你的主人是谁,这上面又是谁的血……”

大年初一的时候,整个洛京城被爆竹震醒,周玦也不例外。新的一年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府中园里所有的亭台楼阁榭轩的牌匾上都题上了字,什么流光榭、混世楼、烟波台、寄声阁、江海轩,各个都是不伦不类,偏偏一旁的幕僚都惯了溜须拍马,硬是把这些狗屁不通的名号都夸得文采盖世。

周玦笑眯眯地听他们阿谀奉承,低头运笔,狼毫如游蛇般在小叶紫楠留下干瘦枯涩的字迹——自赏亭。

幕僚们霎时静了下,又有其中最善于拍马的刘主事击掌赞道:“大人果然高风亮节,此匾额典出‘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大人不附庸世俗,超然世外,真乃我等楷模,不愧朝中林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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