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周玦过的胆战心惊,一边要代轩辕批阅京中传来的邸报,一边又要留意前线动向,白发都愁出来好几根。
在这段焦心劳碌的苦旅中,与忘尘叟偶尔的一两封书信可算作唯一的消闲。除了只言片语,罗衣多半还会捎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
枯藤,两片落叶,三块老玉,四根头发……
周玦颇有些嫌弃地抖开那块罗帕,审视地看着那几根白发。
素色罗帕上歪歪扭扭地用朱砂题了四个字:“白首同归。”
周玦迟疑了下,将缠绕在手指上,捻起罗帕嗅了嗅,虽然早已干涸,但依然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混帐,没事写什么血书?”
可刚骂完,又有浓烈的忧虑不安席卷而来,心乱如麻。
他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头发包了回去,胆战心惊地等着消息,虽然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到底是期盼前线的消息多些,还是别的什么多些……
就这样熬了十几天,好消息开始一个个地传来。
突厥粮草被焚……
金顿可汗遇刺,突厥大乱……
临淄王袭扰突厥边境,突厥撤兵……
瀛洲,儒州,顺州,檀州相继为大将军赫连杵所破。
七月底,王师与临淄王同时围困幽州,大势已定。
听闻金顿一事当夜,周玦便在辕门口为他烧了一把纸钱。这个素未谋面的暗桩独身潜在突厥十余载,自毁容颜甘愿为奴,只是为了报答东宫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厚葬他的爹娘。
周玦曾经从忘尘叟那里听说,当年周琦从陇右道死遁便也是承了这个暗桩的情,说起来还是他周家欠他良多。
“来的来,去的去,尘归尘,土归土。”周玦喃喃自语,“世间百般苦,早些往生了也算是终成正果,只愿你来世投个好人家,若是有机缘,我定会好好报答你。”
疾风乍起,带着火星的纸灰盘旋而上,弥散去无尽荒野。
周玦不无惆怅地看着漫天星子,最终悠悠地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第十六章:白紵乌纱青宝玦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踏上归程,周玦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兴许是见识了疆场的血雨厮杀,兴许是看惯了北国的苍莽寥廓,兴许是怀揣着一堆枯枝烂叶外带一封血书,经营算计的心都淡了许多,周玦坐在车内逗着罗衣,颇有些浮生偷欢的意味。
“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轩辕幽幽吟道。
周玦抖落一身鸡皮,干笑道:“陛下好兴致,陛下好文采。”
轩辕挑起嘴角:“不用五日,我们便可回到洛京,难道伯鸣就没感到半点雀跃?”
“能随陛下凯旋乃臣之殊荣,自然雀跃难当。”周玦敷衍道。
轩辕又想取笑什么,就听安义在车外禀报:“陛下,洛京急报。”
“呈上来。”
轩辕挑开封蜡扫了一眼,随即神色遽变,又用余光瞥了瞥周玦。
虽然早有预料,周玦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嘴里禁不住地发苦。
轩辕沉声道:“安义,吩咐下去,朕务必在明日午时前赶回洛京。”
周玦犹豫了下,还是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朕之前与你交代过,此事与你无关。”轩辕正襟危坐,脸上阴晴莫辨。
“陛下宠信,臣万死难报。”周玦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悲喜。
两人相交二十余载,只消一个眼神,对彼此意图便可了然于心。
轩辕冷着脸:“若是要帮他料理后事之类的话,便不用再说了!”
周玦微微扬起头,毫不退让:“其他的臣可以不管,但是……”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恳求的意味,“他的儿子,请务必交给臣。”
轩辕猛然起身,重重地把手边砚台扔在周玦脚边,怒斥道:“周伯鸣,朕实在是不知道你成日里在想什么东西,秦泱那种两面三刀、过河拆桥、狼心狗肺的畜生,到现在你还为他求情?”
周玦的薄唇抿成一条细线,闷不作声地听着。
“你对他的那点心思,朕都看出来了,他会不知道?冷言冷语、若即若离,他这些年怎么对你的?现在好了,给儿子随便起个模棱两可的名字,你就当真以为他把多年苦恋藏于心底,是个情深似海的痴情种了?”
他言辞尖刻,周玦一字一顿道:“臣从未如此想过。”
轩辕闭上眼睛:“退一万步,就算朕看在往日情面放他一马,不连坐他的妻孥,可终有一日他的儿子会长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归根结底秦泱确实算是死在你我的手里。养虎为患啊,伯鸣……”
“臣之前允诺过秦泱,君子重诺,臣不想沦为背信弃义的小人。”
轩辕叹息:“此事朕现在还不能答应你,容朕再想想。”
周玦知他已然动摇,便不再多话,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路急行军,远远已经可以看到丽京门,轩辕兀的轻声道:“伯鸣……你可记得之前在檀州,朕曾经劝你惜取眼前人?”
周玦抬眼看他,眸光闪动。
“如果……”轩辕斟酌道,“如果忘尘叟和秦泱的儿子,你只能选一个,另一个多半凶多吉少,告诉朕,你选谁?”
周玦愣愣地看他,半晌厉声道:“他人在哪里,出事了么?”
轩辕打量他,冷笑:“看来伯鸣和他之间虽不像他吹嘘的那样生死相许,但也是有几分情意的么。”
见周玦面白如纸,他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朕也不确定,但朕已有多日不曾按约得到他的消息,往好了想,他或许是忘了向朕回报,往坏了说……他八成是陷在那里了。”
周玦攥紧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么说,陛下你方才所问,也不过是个假想罢了。”
“朕只能这么告诉你,金顿可汗被刺一事,他占五分功劳。”轩辕郑重其事道,“你要知道,秦泱本名阿史那乌木,是左贤王的王子,如今突厥大乱,若是他的儿子被任何一方势力得到,都是极重的砝码。朕原先的打算……”他没有说完,但答案昭然若揭——用一个叛臣的孽子去换一个功臣的性命。
仪仗已经进了丽京门,轩辕却示意众人停下。
“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他的双眼凝视着周玦,一动不动。
周玦看着他,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陛下……”
轩辕闭上双眼,不为所动。
周玦脸上的神情慢慢从错愕转为悲怆,渐渐地又带上了些莫名的笑意,到了最后,他忍不住地狂笑,近乎歇斯底里。
“陛下真是仁和之君,这样的事情让臣子来选。可陛下你是不是搞错了,秦泱也好,忘尘叟也好,他们哪个和臣有关系?充其量一个是同僚故友,一个是萍水之交,他们的生死荣辱让臣来选,陛下不觉得好笑么?”
轩辕睁开眼,神情淡漠:“朕之前已有了决意。让你选,是为了你好。”
周玦疲惫地点头:“臣明白了。”
罗衣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扑腾翅膀,极通灵性地感到了不安。
“撇开我与他们的恩怨不谈,忘尘叟是个武艺高强人脉极广的江湖人,且精通易容之术,而秦佩只是个六岁的稚童。前者尚有生还可能,后者一旦被送去突厥,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周玦最终还是开口了。
轩辕审视地看他,神情复杂:“朕只愿他日你不会后悔。”
周玦笑得惨淡:“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臣什么时候后悔过?”
“既然你执意如此,”轩辕似是沉吟,“朕会再与勉之他们合议,如何对臣僚解释秦泱一事。”
车驾缓缓而行,周玦低声道:“臣便不入宫了,一路征尘,想先行回府歇息。”
周玦闷头大睡了一天,起身时不无悲哀地发觉原来这并不是什么南柯一梦。
正值盛夏,周玦于自赏亭远眺,满园白荷纤纤亭亭,像极了谁家的斩衰。
“二公子,方才顾大人派人送来封密函。”玉漏双手托着个玉盘,小心翼翼道。
周玦从他手中接过,扫了一眼便随手扔回盘中。
“拿去烧了吧。”
玉漏有些狐疑,但也不便多问,退下去的时候偷偷扫了眼周玦。
他扶着阑干慢慢跌坐在地,丝毫不怕玷污周身纨素。
回到房里,玉漏找了个火盆,又趁着没人细细把密函看了遍。
信极短,通篇只说了两件事。
其一,周玦被封为魏国公。
其二,忘尘叟死了。
第十七章:此恨不关风与月
纵使自先帝以来天启一直施用轻徭薄赋的仁政,这番用兵也是大伤元气。尤其作为主战场的河北道数州,更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轩辕惯来勤政,连月征战归来,早朝也是一日未罢,倒是圣眷正隆如日中天的新晋魏国公周玦告了五天的假。
当他再度出现在朝堂上时,群臣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开口搭腔。
本该风云得意叱咤风流的人,如今却是萎靡困顿、形容枯槁。
能有资格上朝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于是一片死寂中,群臣自觉给周玦让出了一条道,让他走到队首,与黄雍并列。
天子并未对康复归来的周玦报以太大关注,倒是他身后的顾秉时不时面带忧虑地扫他几眼。对众人探究的目光,周玦视若未睹,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一般直直地立着,不动声色。
“诸卿有事要奏么?”轩辕漫不经心地问道。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周玦便快步上前,“臣有本启奏。”
“哦?”轩辕看着自己的指尖,兴趣缺缺。
“今逆党已除,请陛下着人重审陈叔远、梁波两案,使两位大人早日沉冤得雪。”
“唔,此事便交由顾秉去办吧。”轩辕淡淡道。
周玦也不再多言,退回列中。
早朝一散,周玦便率先离去,面沉如水。
轩辕微微招手,顾秉便留了下来,跟在他身后。
“陛下……”顾秉欲言又止。
轩辕有些疲惫地叹息:“勉之但说无妨。”
顾秉蹙眉:“臣有些不解,伯鸣兄遭此变故……陛下你却……”
见他躲躲闪闪,眼神里却隐隐有着指责,轩辕苦笑道:“朕方才的脸色真的很差?”
顾秉摇头:“不比伯鸣兄差。”
“周玦这个人,”轩辕揽过他的肩,“他这辈子大致分两段,前段繁花似锦,后段冰天雪地。朕有的时候想想,他到了如今的地步,怕也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太顺遂,顺遂到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顾秉挣开他:“陛下此言有失公允,臣万万不能苟同。”
“别急,听朕慢慢说,”轩辕好脾气地笑笑,“朕如今一直在打磨太子的性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倒不完全是圣人‘天将降大任’那套说辞,朕就是怕他走了周伯鸣的老路。”
顾秉一头雾水,只愣愣地盯着他:“臣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轩辕摇头:“勉之你自然不会懂,世上有这么一类人,不管看起来是严肃端方还是狂肆浪荡,他们都有一个毛病——太自矜自重。周玦也是一样,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要……”
他顿了顿:“朕指的不是他贪得无厌,而是他太聪明。聪明到太清楚自己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不该要的他看都不敢看一眼,能要的就算是刀山火海他都能趟过去把东西攥在手里。就权谋官场而言,这是好事,可若是过日子,那可就糟了。做的每件事、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对弈一般,那还有什么生机乐趣可言?”
顾秉沉默良久,缓缓道:“臣倒觉得,伯鸣兄是年轻时候吃了些苦头,后来便怕了。”
话意未尽,轩辕却也懂了,又叹了声:“什么事情都想一个人扛,周家的、朝廷的、他自己的,朕有的时候给他脸色看并不是朕猜疑他,而是他,一直在猜疑朕!”这话说得实在太重,顾秉脸色不由一变,轩辕抬眼看九重青空,不知是说与顾秉,还是自言自语:“周玦是朕自小的朋友,朕怎么可能会亏欠他,朕怕的是,他自己亏欠自己。”
在尚书省呆坐了一整天,将前些日子攒积的公文处理了大半,推脱了所有应酬饮宴,周玦一个人沿着宫墙慢悠悠地走着,直到某个小太监懦懦地上前请安,周玦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他竟绕着宫墙走了两圈。好不容易摸着宫门出了宫,周玦也未和府中下人招呼一声,便径自牵了匹马,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太液芙蓉未央柳,归来池苑依旧。
这条道自小不知走了多少回,沿途景致也不知看过多少遍,却从未感到陌生,恍若走进别座城池,甚至闯入别个梦境。
再长的梦也终会醒的,哪怕是做了半辈子,醒来也只需要短短的一瞬。
穿过东西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周玦策马立在城门口,许是快到了宵禁,守城官正在一个个清点。一颗歪脖子的柳树下,有个小娘子在痴痴等着。
“宵禁快到了,再不回去,可是会有大麻烦的!”守城官极不耐烦地呵斥道。
她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是温婉的笑意:“奴家很快便回去,只要等到了三郎,我们便一道回去。”
守城官叹气,放缓了语气:“你家林三郎不会回来啦,他战死了。”
“你胡说!”那小娘子杏目圆瞪,“三郎出征前答应得好好的,他肯定会回来的,你少咒他!”
那守城官还想说些什么,就见一骑在他面前顿住,来人相貌是极好的,只是有些憔悴。
“宵禁的时辰快到了,公子你还是回吧。”
周玦不语,褪下披风露出重紫朝服:“本官有事外出。”
守城官踟蹰了会,还是让出一条道。
周玦却并未急着出城,他淡淡地看那个女子:“也许你的三郎并未战死,不过是有些事情耽搁了。”
她抬眼看他,似乎有些惊喜:“公子你也这般以为么?”
突然胸口一阵闷痛,周玦捂唇轻咳了两声,强笑道:“四海狼烟今已息,踏花归去马蹄香……征人们,也都该回来了罢。”
他又对守城官吩咐道:“你若知晓这个女子的住处,便着人把她送回去。更深露重,女子独身在外,到底不好。”
说罢,他便施施然出城了。
坐在马上回味那女子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周玦猛然一扬鞭,胯下战马便疯了般驰骋起来。
“我允诺你,当你找我的时候,我就一定能被你找到……”
言犹在耳,可是人呢?
第十八章:紫鸾黄鹄碧梧桐
许是那日在城外受了凉,反反复复,周玦从盛夏一直病到了隆冬。
洛京飘下第一场大雪时,顾秉代表圣上来周府探望。
“伯鸣兄……”顾秉眉峰紧蹙,脸上难免有些哀戚。
室内原本点着鸡舌香,但香气却被浓重药味掩过。周玦斜倚在榻上,缩在锦被里,没心没肺地笑着:“我真是好大的面子,竟让勉之舍了朝事特地过来。”